一、辩兴亡
史学的多途发展,在历史思想领域也明显地反映出来。这个时期的历史思想突出地反映了时代的特点:因朝代更迭的频繁而促使人们的兴亡之辩,因佛教的盛行而引起人们的神灭、神不灭的论难,因取士制度的需要而推动人们对品评人物的关注。这些,都在一定的程度上,对当时的史学产生影响。
朝代兴亡,始终是政治家、思想家、史学家关注的重大问题。从《尚书·周书》中,我们可以看到周公是十分关注兴亡的,他的一些诰命,都离不开兴亡这个主题。春秋时期,有一种流行之说:“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121]可见国之兴亡是当时人们十分关注的一个普遍问题。战国时期,“百家争鸣”,治乱、兴亡是各家学说都要触到的问题。西汉初年,刘邦君臣从现实到历史,对兴亡成败有广泛而深刻的讨论。汉初君臣的讨论通过《史记》、《汉书》的叙述,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魏晋南北朝时期,面对政治动**,社会矛盾尖锐,朝代骤兴骤亡的现实,兴亡问题再次为人们所关注。三国时期魏人曹冏著《六代论》,论夏、殷、周、秦、汉的历史经验教训,分析曹魏面临的现实问题,指出:
观五代之存亡,而不用其长策;睹前车之倾覆,而不改其辙迹。子弟王空虚之地,君有不使之民;宗室窜于闾阎,不闻邦国之政。权均匹夫,势齐凡庶,内无深根不拔之固,外无盘(磐)石宗盟之助,非所以安社稷、为万代之业也。
作为魏的宗室,曹冏已预感到曹爽、齐王芳将面临“疾风卒至”、“天下有变”的局面。
曹冏的政治敏感性是很突出的,但他的历史见识却并不高明。他论“五代之存亡”,是着眼于维护分封制。在他看来,夏、殷、周三代历史长久,是得力于分封制;秦朝二世而亡,是亡在郡县制。他认为:
昔夏、殷、周之历世数十,而秦二世而亡,何则?三代之君与天下共其民,故天下同其忧;秦王独制其民,故倾危而莫救。夫与人共其乐者,人必忧其忧;与人同其安者,人必拯其危。先王知独治之不能久也,故与人共治之;知独守之不能固也,故与人共守之。
曹冏是完全把分封制的实行视为“先王”的预见,而秦的“二世而亡”正是违背了先王的制度。这种认识的迂阔,同汉初晁错、贾谊等人的见解比起来,如天壤之别。
此外,曹冏是这样分析汉代的存亡的,他说:
汉鉴秦之失,封植子弟。及诸吕擅权,图危刘氏,而天下所以不能倾动,百姓所以不易心者,徒以诸侯强大,盘(磐)石胶固:东牟朱虚,授命于内;齐代吴楚,作卫于外故也。向使高祖踵亡秦之法,忽先王之制,则天下已传,非刘氏有也。然高祖封建,地过古制,大者跨州兼域,小者连城数十,上下无别,权侔京室,故有吴楚七国之患。[122]
曹冏一方面认为“诸侯强大”是汉之所以不亡的原因;另一方面他又认为“高祖封建,地过古制”是吴楚七国之患的根源,至于这二者之间是否存在着难以调和的矛盾,曹冏则未予深论。他试图引用贾谊的话来证明自己论点的正确,而贾谊所论恰恰是不赞成“诸侯强大”而要削弱诸侯的势力的。
在曹冏之后,有西晋陆机的《辩亡论》两篇,写出了三国孙吴政权兴亡的历史。作者作为吴国的遗民和名将陆逊的后人,对吴国之亡深致惋惜之情,但他也指出了:
吴之兴也,参而由焉,孙卿所谓“合其参”者也;及其亡也,恃险而已,又孙卿所谓“舍其参”者也。夫四州之萌,非无众也;大江之南,非乏俊也;山川之险,易守也;劲利之器,易用也;先王之策,易循也。功不兴而祸遘者,何哉?所以用之者失也。
这里说的“合其参”、“舍其参”,是指天时、地利、人和这三个因素对于政治兴亡的关系。
陆机满怀深情地回顾了孙权时期吴国的强盛,他甚至带有几分偏见地估量三国的形势,认为:“昔三方之王也,魏人据中夏,汉氏有岷益,吴制荆扬而奄交广。曹氏虽功济诸华,虐亦深矣,其民怨矣。刘公因险以饰智,功已薄矣,其俗陋矣。夫吴,桓王基之以武,太祖或之以德,聪明叡达,懿度弘远矣。”[123]这种估量缺乏史识,显而易见。但陆机此论的可取之处,是看到了“合其参”和“舍其参”的不同,即孙权时的政治与孙皓时的政治的极大反差。对于陆机来说,这种对比是有切肤之痛的,故于《辩亡论》中再三致意。
曹冏、陆机关于兴亡的讨论,虽各有自己的见解,但他们都是主张分封制的。上引《六代论》认为,秦及两汉之亡,都是废封国、立郡县所致。陆机还撰有《五等论》,认为:“五等之制,始于黄唐;郡县之治,创自秦汉。得失成败,备在典谟。”“夫先王知帝业至重,天下至旷。旷不可以遍制,重不可以独任。任重必于借力,制旷终乎因人。故设官分职,所以轻其任也;并建五长,所以弘其制也。于是乎立其封疆之典,财(裁)其亲疏之宜,使万国相维,以成盘(磐)石之固;宗庶杂居,而定维城之业。”“降及亡秦,弃道任术……颠沛之衅,实由孤立”;“汉矫秦枉,大启侯王……是盖过正之灾,而非建侯之累也”。这些认识,同曹冏的《六代论》所说,如出一辙,其核心思想,是极言秦、汉不尊古制之弊,认为分封制是“治”的保证,郡县制是“乱”的根源:“五等之君,为己思治;郡县之长,为利图物。”[124]
曹冏、陆机所论,不论是由兴亡而论及分封、郡县得失,还是由分封、郡县得失而论及兴亡成败,都关系到怎样看待殷、周、秦、汉的历史,也都关系到怎样看待三国时期各国的政治得失问题。这些,既是重大的历史问题,也是重大的现实问题,不仅带有连贯的特点,而且具有根本的性质。他们的历史认识,在理论上的倾向是保守的,但他们提出的问题是很重要的,对推进人们关于这些问题的进一步思考和认识,还是有一定的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