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史学志(第五卷)

三、“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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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史观既是一种古老的历史观念,又是在它盛行的年代决定其他许多观念的基本观念。因此,随着历史的变化,“天命”史观的动摇,人们对社会现象的认识会发生一系列的变化。比如在殷人笃信“天命”的时候,他们认为“上帝”这位至上神其实也是殷人的祖先神,因有这种双重关系,殷人可以不必担心他们的统治会发生什么变化。而到了周人灭殷而起,便认为“天命靡常”了,所以提出“明德”来争取“天”的好感,以保持周人的统治。然而,到了西周末年,人们终于对“天命”失去了信心,人们开始从人事方面去寻求社会变化的答案。正是在这种历史条件下,人们对社会变化作出了新的思考。

春秋末年,晋国大夫赵简子同史官史墨谈到鲁国的形势时,有一段对话:

赵简子问于史墨曰:“季氏出其君,而民服焉,诸侯与之。君死于外而莫之或罪,何也?”对曰:“物生有两、有三、有五、有陪贰。故天有三辰,地有五行,体有左右,各有妃耦。王有公,诸侯有卿,皆有贰也。天生季氏,以贰鲁侯,为日久矣。民之服焉,不亦宜乎!鲁君世从其失,季氏世修其勤,民忘君矣。虽死于外,其谁矜之?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自古以然。故《诗》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三后之姓于今为庶,主所知也。”[30]

史墨可能是赵简子的家臣,不是晋国国君的史官,所以他的这番谈话讲得很大胆,可以视为当时的一篇大文章。史墨的这篇讲话,首先指出了一个事实,即“鲁君世从其失,季氏世修其勤”,前者世世代代放纵安逸,后者世世代代勤于政事,人民忘掉了国君而拥护季氏,不是很自然的吗。其次,由这一事实出发,史墨讲到一个带有规律性的认识,即“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自古以然”。社稷没有固定不变的祭祀者,君臣没有固定不变的地位,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所以虞、夏、商三王的子孙们在今天成为平民,这是并不奇怪的。《诗·小雅·十月之交》不是说“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大地都会发生变化吗?那么,世间发生变化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史墨的话具有历史认识的价值在于,他不是停留在一般的就事论事的水平上,而是从现实的社会变化联想到“三后之姓”的变化,或者说是从虞、夏、商“三后之姓”的变化来看待现实中鲁国所发生的变化,从而提出了“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的历史变化观点。这个观点虽然不是直接针对否定“天命”史观提出的,但它对于人们进一步动摇和否定“天命”史观,无疑是有积极作用的。值得注意的是,史墨在回答赵简子的问题时,他所说到的“天”、“地”都是作为自然物被提到的;而他着重讲的“世从其失”、“世修其勤”,恰恰都是从人事来判断社会变化的。

其实,史墨所说的如同鲁国的这种情况,在其他各诸侯国也是存在的。《左传·昭公三年》记齐国晏婴和晋国叔向的交谈,都披露了本国公室的衰败情景。叔向问晏婴齐国的情况怎样,晏婴回答说:

此季世也,吾弗知齐其为陈氏矣。公弃其民,而归于陈氏。齐旧四量,豆、区、釜、钟。四升为豆,各自其四,以登于釜。釜十则钟。陈氏三量皆登一焉,钟乃大矣,以家量贷,而以公量收之。山木如市,弗加于山;鱼、盐、蜃、蛤,弗加于海。民参其力,二入于公,而衣食其一。公聚朽蠹,而三老冻馁,国之诸市,屦贱踊贵。民人痛疾,而或燠休之。其爱之如父母,而归之如流水。欲无获民,将焉辟之?

晏婴真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家,把齐国的状况看得如此透彻,又概括得如此精辟。叔向也是一位有见识的政治家,他赞成晏婴的分析,并说到了晋国的现状:

然。虽吾公室,今亦季世也。戎马不驾,卿无军行,公乘无人,卒列无长。庶民罢敝,而宫室滋侈。道殣相望,而女富溢尤。民闻公命,如逃寇雠。栾、郤、胥、原、狐、续、庆、伯降在皂隶,政在家门,民无所依。君日不悛,以乐慆忧。公室之卑,其何日之有?

叔向同晏婴的对话,早于上引赵简子同史墨的对话。对于晋国的情况,史墨自是十分熟悉;对于齐国的情况,史墨至少也有耳闻。由此可见,史墨对于社会历史之变化的观念,从现实来源来看,亦不仅仅限于鲁国。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着人们的思想。晏婴和叔向也都从本国的现实看到了社会在发生变化的趋势,而史墨之所以能够比他们观察得更深刻,能够提出带有规律性的认识来,是因为他既看到了现实的变化,又从历史发展趋势中对这种变化作出历史的解释。晏婴和叔向的认识,是政治家的见解。史墨的认识,是史学家的见解。史墨根据历史和现实而提出了“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的历史观点,证明他不愧是春秋时期的一位优秀的史官。

战国时期,这种历史变化的观念更加普遍了。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31],甚至于三世以下,诸侯之子孙即无侯者[32]。司马迁的“通古今之变”的思想,正是在继承先秦的历史变化观念的基础上提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