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历史人物评价的一个方面,古代史学家、思想家、政治家的君主论,多夸大了君主的历史作用,即夸大了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这是一种典型的“英雄”创造历史的历史观念。同这种观念相近但又并不完全相同的,是强调各种人才在历史上的作用。
司马迁在评论刘敬、叔孙通的时候,这样写道:
语曰:“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台榭之榱,非一木之枝也;三代之际,非一士之智也。”信哉!夫高祖起微细,定海内,谋计用兵,可谓尽之矣。然而刘敬脱挽辂一说,建万世之安,智岂可专邪!叔孙通希世度务,制礼进退,与时变化,卒为汉家儒宗。“大直若诎,道固委蛇”,盖谓是乎?[185]
司马迁所引用的这段俗语,以“千金之裘”、“台榭之榱”来比喻,说明夏、商、周三代的历史存在不是“一士之智”可以达到的。这个朴素的比喻,包含了进步的历史观念,即历史不是一个人可以创造出来的,它需要许多人的才智参与创造。这里并没有说到民众参与创造历史,但显然已不同于对君主作用过分夸大的那种历史观念。它强调的是众人的作用。
在司马迁的历史哲学中,这个认识占有重要的位置,他引用这段俗语是很自然的事情。通观《史记》,司马迁所肯定的,岂止是刘邦创立帝业时手下的大将、谋臣,岂止是“建万世之安”的刘敬、“为汉家儒宗”的叔孙通。在司马迁的历史观念中,他是充分肯定了人在历史活动中的作用,从帝王将相到游侠、佣耕,从儒林学人到工商业者,都在他的视野之内,都在他的评价之列。司马迁的人物论,实已远远超出“帝王之功,非一士之略”或“三代之际,非一士之智”的范围。这在古代史学上是难能可贵的了。
基于上述观点,魏徵在《隋书》史论中称道李谔等人各有所长,“皆廊庙之榱桷,亦北辰之众星”[188],充分肯定他们各自在某个方面的专长和作用。魏徵夸奖李德林“幼有操尚,学富才优,誉重邺中,声飞关右。王基缔构,协赞谋猷,羽檄交驰,丝纶间发,文诰之美,时无与二”[189],高度评价了李德林的才华出众及其在隋皇朝建立过程中的作用。魏徵突出地表彰了隋朝在南下灭陈、统一全国的事业中的将领,指出:“贺若弼慷慨,申必取之长策,韩擒奋发,贾余勇以争先,势甚疾雷,锋逾骇电。隋氏自此一戎,威加四海。”[190]他赞叹他们在这历史性的事件中所发挥的极不平凡的作用。总之,魏徵认为,一个强大的、统一的隋朝的建立,本是各种各样人才发挥作用的结果,并非“一士之略”所能成功的。由于他们在历史上都作出过贡献,因而他们的事迹将“留于台阁”,不可磨灭,并不因为隋朝的灭亡而使这些“北辰之众星”失去光辉。魏徵能够用这种观点去评价前朝的历史人物,的确是十分难得的。同时,他也希望巩固唐代开国元臣的地位,充分肯定他们的历史功绩。唐太宗以凌烟阁为名臣图形,应当说就是基于与魏徵相同的认识。
时房玄龄、魏徵、李靖、温彦博、戴胄与珪同知国政,尝因侍宴,太宗谓珪曰:“卿识鉴精通,尤善谈论,自玄龄等,咸宜品藻。又可自量,孰与诸子贤?”对曰:“孜孜奉国,知无不为,臣不如玄龄。每以谏诤为心,耻君不及尧、舜,臣不如魏徵。才兼文武,出将入相,臣不如李靖。敷奏详明,出纳惟允,臣不如温彦博。处繁理剧,众务必举,臣不如戴胄。至如激浊扬清,嫉恶好善,臣于数子,亦有一日之长。”太宗深然其言,群公亦各以为尽己所怀,谓之确论。
吴兢的这段记述,从“帝王之功,非一士之略”的历史观念来看,可谓一个绝妙的例证。从当时人之论当时人来看,称得上是精彩的人物评价。唐太宗称赞王珪“识鉴精通,尤善谈论”,也是知人之言。
在中国史学上,反映“帝王之功,非一士之略”这一历史观念的著作和言论很多。如各种名臣传记,便有较多的反映。元代史家欧阳玄序《元朝名臣事略》说:“壮哉,元之有国也,无竞由人乎!”又说:“乾坤如许大,人才当辈出。”又如论史、考史之书也有这样的反映。清代史家赵翼既考史,又论史。他提出的一些问题如“汉初布衣将相之局”、“汉使立功绝域”、“贞观中直谏者不止魏徵”、“武后纳谏知人”[191]等,都不同程度地反映出了这种历史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