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中的反思:重新理解历史唯物主义

一、从列宁到斯大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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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把握斯大林关于马克思哲学本体论的思想,首先就需要把握列宁关于马克思哲学本体论的思想,因为前者是对后者的直接继承,并把后者发挥到极致。

列宁没有明确提出马克思哲学是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但他的哲学著作中却蕴含着这一观点。在列宁看来,马克思哲学是哲学史上第一个彻底的、完备的唯物主义形态,即马克思哲学不仅在自然观上是唯物主义,而且在历史观上也是唯物主义;自然观上的唯物主义就是“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历史观上的唯物主义则是“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1]

可是,在马克思哲学体系中,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地位却不一样。具体地说,辩证唯物主义是理论基础,历史唯物主义具有应有性质,是辩证唯物主义或者说唯物主义原理在社会历史中的推广与运用。在《马克思主义的三个来源和三个组成部分》中,列宁明确提出了“推广说”,即“马克思加深和发展了哲学唯物主义,而且把它贯彻到底,把它对自然界的认识推广到对人类社会的认识”。在《卡尔·马克思》中,列宁又明确提出了“运用说”,即“发现唯物主义历史观,或者更确切地说,把唯物主义运用于社会现象领域”。这样,马克思就“修盖好唯物主义哲学的上层”。所以,“马克思的哲学是完备的哲学唯物主义”[2]。这里,从辩证唯物主义“推广运用”出历史唯物主义的逻辑是,“既然唯物主义总是用存在解释意识而不是相反,那么应用于人类社会生活时,唯物主义就要求用社会存在解释社会意识”[3]。

问题在于,作为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基础,即作为“对自然界的认识”,并被“自然科学的最新发现”所证实的“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与一般唯物主义的区别是什么?这是把握列宁视野中的马克思哲学本体论的关键所在。

按照列宁的观点,在自然观上,马克思的唯物主义与一般唯物主义的区别就在于,马克思用黑格尔的辩证法丰富了18世纪的唯物主义以及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所以,“马克思和恩格斯在他们的著作中特别强调的是辩证唯物主义,而不是辩证唯物主义”[4]。这就是说,在本体论上,马克思的唯物主义与一般唯物主义没有本质的区别。正如列宁本人所说,“物质的存在不依赖于感觉。物质是第一性的。感觉、思想、意识是按特殊方式组成的物质的高级产物。这就是一般唯物主义的观点,特别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观点”[5]。

显然,列宁把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自然观等同于一般唯物主义,并把那种“排除历史过程的唯物主义”作为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基础,实际上也就把那种脱离了现实的人及其活动的“抽象的物质”作为本体论。列宁没有真正理解马克思的观点,即“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而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就是“把感性理解为实践活动的唯物主义”[6]。所以,尽管列宁看到实践的认识论意义,甚至提出“实践的观点是认识论的首要的和基本的观点”,但他不理解实践的本体论或存在论意义,因而也就没有从根本上把握马克思哲学的本体论。

斯大林是非常熟悉列宁的,并把列宁的观点发挥到了极致。斯大林非常明确地把马克思哲学一分为二,划分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并认为辩证唯物主义“所以叫作辩证唯物主义,是因为它对自然界现象的看法,它研究自然现象的方法,它认识这些现象的方法是辩证的,它对自然界现象的了解,它的理论是唯物主义的”;而“历史唯物主义就是把辩证唯物主义的原理推广去研究社会生活,把辩证唯物主义的原理应用于社会生活现象,应用于研究社会,应用于研究社会历史”[7]。

不难看出,斯大林实际上是把辩证唯物主义理解为一种与历史过程无关的自然观,并把这种所谓的辩证唯物主义作为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基础。为了论证历史唯物主义是辩证唯物主义在社会历史领域中的推广与应用,斯大林进行了一系列从自然到社会的逻辑推演:“既然自然现象的联系和相互制约是自然界发展的规律,那么由此可见,社会生活现象的联系和相互制约也同样不是偶然的事情,而是社会发展的规律”;“既然我们关于自然界发展规律知识是具有客观真理意义的、可靠的知识,那么由此应该得出结论:社会生活、社会发展也同样可以认识,研究社会发展规律的科学成果是具有客观真理意义的、可靠的成果”;“既然自然界、存在、物质世界是第一性的,而意识、思维是第二性的……是这一客观实在的反映,那么由此应该得出结论:社会的物质生活、社会的存在,也是第一性的,而社会的精神生活是第二性的,是派生的……是这一客观实在的反映”[8],如此等等。这就是说,在斯大林那里,从辩证唯物主义到历史唯物主义实际上是自然存在到社会存在的逻辑运行过程。

问题在于,自然界与人类社会既有联系又有本质区别,在自然界中,一切都是盲目的相互作用,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没有预期的目的,而在人类社会中;进行活动的人都具有自觉的意图,任何事件的发生都有预期的目的。所以,从唯物主义自然观并不能“推广应用”出唯物主义历史观。爱尔维修早就“把唯物主义运用到社会生活方面”[9],得到的却是唯心史观。费尔巴哈也是这样。“当费尔巴哈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时候,历史在他的视野之外;当他去探讨历史的时候,他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在他那里,唯物主义和历史是彼此完全脱离的。”[10]

撇开自然观能否作为历史观的理论基础不说,斯大林的观点也包含着致命的理论错误,即斯大林所理解的自然存在是脱离了现实的人及其活动,脱离了历史过程的“抽象的自然”,实际上就是马克思在批判费尔巴哈时所说的那种“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在谈到自然环境不是社会发展的决定原因时,斯大林认为,自然环境稍微重大一些的变化都需要几百万年,“在几万年间几乎不变的现象,决不能成为在几百年间就发生根本变化发展的主要原因”。

这里,斯大林实际上是在孤立地考察自然环境,而不理解马克思所说的“历史的自然和自然的历史”的深刻内涵,不理解马克思所说的“从这些自然基础以及它们在历史进程中由于人们的活动而发生的变更出发”的重要意义,从而犯了一个费尔巴哈式的错误,即“他没有看到,他周围的感性世界决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甚至连简单的‘感性确定性’的对象也是由于社会发展、由于工业和商业交往才提供给他的”。[11]

经过这一分离、抽象之后,一种“抽象的物质”便构成了斯大林心目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石,形成了以自然为基石的本体论。尽管斯大林没有提到“本体”或“本体论”一词,但他实际上是把马克思主义哲学归结为自然本体论。

正因为如此,斯大林混淆了马克思唯物主义与机械唯物主义的本质区别。在论述“马克思主义唯物主义的基本特征”时,斯大林向我们展示的实际上只是马克思唯物主义和机械唯物主义的共同点,而没有看到马克思唯物主义的本质特征是实践唯物主义,正是这种理论上的特殊性,才使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有别于机械唯物主义以及一切旧唯物主义。

在《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中,斯大林把“物质是一切变化的主体”这句话当作马克思本人的话加以引用,并把它作为马克思唯物主义的基本特征之一。实际上,这是一段明显的误引,即斯大林把马克思对于霍布斯思想的复述看成是马克思本人的思想,把马克思所要批评的观点看成是马克思本人所赞赏的观点。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唯物主义在培根那里,“还在朴素的形式下包含着全面发展的萌芽。物质还带着诗意的感性光辉对人的全身心发出微笑”。然而,到了霍布斯那里,“唯物主义变得敌视人了”[12]。这是因为,在霍布斯看来,“物质是一切变化的主体”,而人不过是物质的一种表现形态,“人的一切情欲都是正在结束或正在开始的机械运动”,“人和自然都服从于同样的规律。强力和自由是同一的”。由此,马克思认为,在霍布斯那里,“感性”与人无关,从而“失去了它的鲜明的色彩而变成了几何学家的抽象的感性”[13]。换言之,在机械唯物主义体系中,“抽象的物质”或“抽象的感性”成了一切变化的主体或基础,成为所谓的世界本体。

然而,斯大林没有理解这些,所以他把霍布斯的观点当作马克思本人的观点。在我看来,这不是偶然的疏忽,它表明,斯大林根本没有认识到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与机械唯物主义以及一切旧唯物主义的本质区别。

可以看出,斯大林所理解的辩证唯物主义实质上是一种唯物主义和辩证法简单相加,并且带有浓厚的机械唯物主义色彩的自然观[14],以这样一种“排除历史过程”的所谓的辩证唯物主义作为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基础,必然使历史唯物主义发生“变形”:马克思所关注的人与自然的“物质变换”以及“人类学的自然界”不见了,作为人的存在方式、社会生活本质和现实世界基础的实践被遮蔽了,人的主体性被消解了。更重要的是,在所谓的辩证唯物主义中,自然是脱离了人的活动以及历史过程的自然,实际上就是马克思所批判的“抽象的自然”、“抽象的物质”。

在我看来,这是向以“抽象物质”为本体的近代唯物主义的复归,是一次惊人的理论倒退,马克思哲学划时代的贡献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被抛弃了。它表明,斯大林企图通俗地阐述马克思主义哲学,但他却简单地、片面地理解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及其本体论,实际上是在用近代唯物主义的逻辑解读马克思的哲学。

无论从历史上看,还是从逻辑上说,历史唯物主义都不是“辩证唯物主义”在社会历史领域中的“推广和应用”。在马克思的哲学体系中,不存在一个独立的作为理论基础的辩证唯物主义,也不存在一个独立的具有应用性质的历史唯物主义。相反,历史唯物主义是马克思的第一个伟大发现,而自从历史也得到唯物主义的解释以后,一条新的发展道路也在这里开辟出来了。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的深入考察可以看出,马克思在成为历史唯物主义者之前,还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而当他成为历史唯物主义者的时候,他同时就成为辩证唯物主义者。

换言之,历史唯物主义创立之日也就是辩证唯物主义形成之时。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不是两个主义,而是同一个主义即马克思的唯物主义的不同称谓。那种“排除历史过程”、脱离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所谓的辩证唯物主义不是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就其实质而言,它只能是自然唯物主义在现代条件下的“复辟”,而且在一定条件下导致历史唯心主义。正如马克思所说:“那种排除历史过程的、抽象的自然科学的唯物主义的缺点,每当它的代表超出自己的专业范围时,就在他们的抽象的和唯心主义的观念中立刻显示出来。”[15]

从根本上说,由斯大林奠定基础和制定框架的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模式就是马克思所说的那种“抽象的唯物主义”,或者说,是“那种排除历史过程的、抽象的自然科学的唯物主义”。当它脱离人的活动和社会历史侈谈“世界的物质性”时,就已经悄悄地踏上马克思所批判的“抽象物质的或者不如说是唯心主义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