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我们共有的精神家园——近三十年史学演讲录(第十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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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个问题,学习史学名著,提高治身治世的自觉能力。这个问题要进一步说明,史学对于人生修养的主要的关结或者主要的落脚点在什么地方。这里说的是要提高治身治世的能力,治身就是自我修养,治世是参与社会活动,要说得高一点,就是参与社会管理,参与治国安邦,提高这方面的自觉认识和能力。

古代史学家反复阐述,以各种各样的道理来说明,史学对于人生修养,虽然表现各不相同,但是我们可以概括成治身治世两个方面。这并不是我提出来的,这是王夫之提出来的。明清之际大史学家大思想家王夫之,在《读通鉴论》里面提到这个问题,他在解释《资治通鉴》这部书的书名的时候,做了这样一个非常概括的解释,“鉴之者明,通之也广,资之也深,人自取之,而治身治世,肆应而不穷”[5],充分发挥它的作用而没有穷尽,鉴之也明,通之也广,资之也深,只要能真正用它作为一种借鉴的话,治身治世,肆应而无穷。它所包含的知识、经验和智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是王夫之对《资治通鉴》的评价,这里要强调的是,王夫之从治身治世的要求来看,史学对于修养可以提供用之不尽的资源。我想《资治通鉴》二百九十四卷书太大了,那么大一本书还有注解,读起来确实很费劲,但是我们可以选读,尤其是读书后面的四篇绪论,古人写书序在后面不在前面。

史学家在这方面的认识,我们可以追溯到司马迁对《春秋》的解释,他说《春秋》“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6],春秋讲是非,重褒贬,人们学习《春秋》,会懂得很多道理。还说,《春秋》是礼义之大宗,是道德规范。那么从今天来看,这些论点都是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样一个原则出发的,从那个时候的伦理标准、伦理原则出发,我们能够理解,这在今天当然不可取。但是,它的内核是阐述了史学与人生修养的关系,任何人毫不例外,也就是说《春秋》中所蕴含的道义、礼义原则是对当时所有人都有教育意义的。司马迁的这个认识对后世的史学发展大有影响。

关于治身治世,中国历代的史学家有许多解释,这里我们再举元代史学家胡三省的说法为例。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流传到了元朝的时候,有一位史学家叫作胡三省给《资治通鉴》作注,今天我们读的《通鉴注》,文中那个双行小字,就是胡三省注的。他对于人君人臣人子,讲到这些关系的时候,他指出了人们在六个方面即自治、防乱、事君、治民、谋身、做事的重要。这几个方面我们可以用来对治身、治世加以理解,这和王夫之所说的相类似。当然对于政治人物来讲,更重要的还是事君和治民,对上是事君,对下是治民,作为政治人物来讲,这是很重要的。那么,事君也好,治民也好,这是一种政治修养,这种政治修养也是人生修养的表现之一。

胡三省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观点,他不赞成当时一个很流行的说法,一种从南宋以来就很流行的说法,这种说法就是在经和史的关系上,经书和史书的重要性上,有一种说法,说是经以载道,经书里面的道讲大道;史以记事,史书只不过是记事而已,史书中没有道,它只是记一些事情罢了。那胡三省就讲,“道无不在,散于事为之间”,认为处处有“道”,它分散在许许多多的事情之中,人们从事情的得失成败中,可以知道万世无弊,事情成功也好,失败也好,这里面都包含着道理,这个法则是不会改变的,“史可少欤!”难道我们可以不要史学吗?这是胡三省为历史学做辩护。胡三省从理论上说明“道”与“史”的关系,所以胡三省反向说,“史可少欤!”胡三省所批评的观点,其实是源于朱熹,由此也可看出胡三省的理论勇气。我以前也讲过,我们现在有少数的学者讲什么历史学的任务就是要还原历史的真相,就是要弄清历史的真相而已,不要去讨论史学和社会的关系,尤其是历史学和政治的关系。为什么不去讨论呢,有人认为那样一讨论,历史学就歪曲了。这种看法是片面的,也是不对的。历史学怎么和社会没有关系呢?历史学怎么和政治没有关系呢?只是我们要正确地来看待这个问题,来说明这个问题,来正确地处理这个问题,而不是回避这个问题。胡三省的论点的重要性在于,他说明了道和事之间是不能够脱离的,道寓于事之中,通过许多事情,我们可以“明道”,读史明道,龚自珍有句名言:“欲知大道,必先为史。”那么我们进一步讲道和人生修养,我们还举王夫之在这方面的一些阐述,他说《资治通鉴》之所谓通,其曰通者何也?什么叫通啊,通到底是什么啊,古人读书还是很用心的,有时候我们读《资治通鉴》,我们很难有时间去把它读完,读一些我们所需要的篇章,需要的段落,那么多读下来,觉得太难了。王夫之是通读了,通读了还解释这个通是什么意思,真是深刻的理解。王夫之指出:“其曰‘通’者,何也?君道在焉,国是在焉,民情在焉,边防在焉,臣谊在焉,臣节在焉,士之行己以无辱者在焉,学之守正而不陂者在焉。虽扼穷独处,而可以自淑,可以诲人,可以知道而乐,故曰‘通’也。”君道在焉,是说最高统治者,最高统治者怎么样做一个有作为的君王,叫君道;国是在焉,国是就是大政方针,国家的重大决策,就叫国是;第三个是民情在焉,民众苦乐如何,有没有灾害;边防在焉,国家安全是否有保障,社会是否稳定,然后说到臣谊在焉,臣子做的合适不合适,官场是清廉还是腐败;臣节在焉,大臣应有节操;最后一句话,和读书人有关系,“士之行己以无辱者在焉”,就是说一个读书人,洁身自好,不要受到屈辱;“学之守正而不陂者在焉”,这说到学了,学风要守正,不要受歪风邪气的影响,等等。最后还说,“虽扼穷独处,而可以自淑,可以诲人,可以知道而乐,故曰‘通’也”。[7]王夫之对《资治通鉴》的“通”做了这样深刻的解读。我们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读读《读通鉴论·叙论四》。联系到前面讲的王夫之关于治身治世的论点,那么所谓国是、民情、边防应当是治世,君道、臣谊、臣节、自淑、守正、诲人应当是治身。当然,从根本上讲,治身和治世不是截然分开的,而是互相联系的。

现在我们归纳一下,先从司马迁评《春秋》到胡三省、王夫之论《资治通鉴》,都强调了史学中蕴含的道理,比如说,《春秋》以道义,道无不在,散于事为之间,都强调了“道”。还有就是刚才讲到的,可以“知道而乐”,这三个地方都提到“道”,指出了人们通过读史而认识“道”,现在我们很多讲坛,这个讲坛,那个讲坛,讲历史,有的讲得不错,有的可以说信口开河,就是讲一些趣闻,或者做一些翻案文章,也不提供根据。翻案,过去人们说张三好,我说张三不好,李四比他好等,没有任何根据,就利用讲坛提供的机会不负责任地“开讲”。读史,从我们的前人来看,重在明道,如“出乎史入乎道”,我们“欲知大道,必先为史”,这也是龚自珍的话。这就是说读了史之后,思想上进到史书里之后,还要跳出来,“出乎史,入乎道”,一定要懂得这个道,懂得这个大的道理、大的原则。这些思想是一贯的,唯有从历史中认识“道”,才能够对人生、社会、历史前途有比较正确的认识,从而有积极的态度。前不久,有个文教片,说有的学校不敢盖高楼,怕出事等。如果懂得“道”了,少一点抑郁症,多一点**,少一点消极因素,多一点积极因素,对历史前途看得更清楚,更乐观,这不很好吗。当然我们也要有同情心,什么压力大,这个那个各种因素,这个压力大也可以用乐观的态度来对待它,这是多余的话。历史人物可以诫世,可以示后,世是当时,后是后人、后世,这样的作用是从历史事件、历史进程中,可以认识到蕴含于其中的“道”,都证明史学对于人生修养的密切关系。概括说来,不论是蓄德还是明道,都跟治身治世分不开,都对于人生修养有直接的启示和教育意义。我记得我的老师白寿彝先生在世的时候,反复引用“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德”,然后紧接着说这个德不仅仅是道德,还包括见识,包括知识结构,对它做了一些比较广义的解释,这对后学启发很大。“前言往行”是什么,“前言往行”广义地说就是过去的历史。这里我再次引用刘知幾所说的话,他说:“史官不绝,竹帛长存,则其人已亡,杳成空寂,而其事如在,皎同星汉。用使后之学者,坐披囊箧,而神交万古,不出户庭,而穷览千载,见贤而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8]这就是一种修养,所以他说“史之为用,其利甚博,乃生人之急务,为国家之要道”[9]。那么从今天看来呢,历史学的社会功用,如果能真正落实到提高人的修养和素质这方面来,那无疑也是生人之急务、国家之要道。

刚才我说了,从比较大的范围来看,对于历史学我们在认识上和实践上都还没有做到这种程度:生人之急务,国家之要道。有感于此,我写了一些文章,后来把这些文章集结起来出了一本书,书名叫作《史学在社会中的位置》。这是一个史学工作者,觉得史学现在没有得到它应有的重视,而没有得到重视就是因为还没有看清史学的社会功用,没有看清楚史学对于我们全民族的素质教育是多么的重要。反之,我们会得到一些别的消极的东西,比如,有人写过一本书《历史是个什么玩意儿?》,大家想想,这叫什么书啊,《历史是个什么玩意儿?》,这是在玷污历史!对历史如此的不尊重,如此轻浮,令人不能容忍!我们对历史要有敬意,为什么呢,那是我们的前人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路,是他们不断积累起来的物质财富、精神财富,他们的许多行为给我们做了表率,怎么能说历史是个什么玩意儿呢,还有一本书,叫作《历史老师从来没有讲过的历史》,这位作者有多大本事啊,历史老师没有讲过你能讲出来,那只能是避重就轻,甚至是胡诌。诸如此类的,坊间这样的东西,所谓“通俗读物”,在毒害我们的民族,毒害我们的青少年,我十天以前见到一个大出版社的编辑,我说最近读什么书啊?答曰很忙,没有时间读书,但还是买了一些书。我说买了什么书啊?答曰:×××的中国史。我一时语塞,心想:郭沫若那么大名气也没有听说“郭沫若中国史”啊,同样也没有“范文澜中国史”“翦伯赞中国史”啊,他们都是大历史学家。面对这样的反差,我们应如何评价呢?

这里我还要讲一下,著名文学家小说家王蒙,前不久写过一篇文章,文章说他担心中国的文学要消失。有人说王蒙这不杞人忧天嘛,文学怎么会消失啊!王蒙的看法是,文学是要给人以思想,通过形象思维的描述来赋予人思想。王蒙说,现在不了,现在市场上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没有积极思想的读物。对于王蒙的文章,我看了以后深有同感,所以我就想,王蒙不是杞人忧天,他是作为一个思想家,一个文学家,有很深刻的思想,他思考了这个问题,中国的文学怎么样来繁荣,希望警醒文学工作者,关注文学的发展。一个民族如果对自己国家的历史没有一个正确的认识的话,可以容忍少数人对祖国历史胡编乱造的话,这个民族何以存在,何以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所以我认为,我们的历史学,不要求它成为“显学”,但希望人们对它有一个正确的认识、恰当的定位和应有的重视,这就可以了,这样就是民族之幸,国家之幸!

最后,我想把李大钊在《史学要论》里面讲的一段话读一下,作为这次演讲的结尾。李大钊在《史学要论》的最后一段,有这样一段文字,我觉得对我们今天来讲,还是有很大的鼓舞作用,他说:“即吾人浏览史乘,读到英雄豪杰为国家为民族舍身效命以为牺牲的地方,亦能认识出来这一班所谓英雄所谓豪杰的人物,并非有与常人有何殊异,只是他们感觉到这社会的要求敏锐些,想要满足这社会的要求的情绪热烈些,所以挺身而起为社会献身,在历史上留下可歌可哭的悲剧、壮剧。我们后世读史者不觉对之感奋兴起,自然而然的发生一种敬仰心,引起‘有为者亦若是’的情绪,愿为社会先驱的决心亦于是乎油然而起了。这是由史学的研究引出来的舜人亦人感奋兴起的情绪。”最后他说:“吾信历史中有我们的人生,有我们的世界,有我们的自己,吾故以此小册子为历史学作宣传,煽扬吾人对于历史学研究的兴趣,亦便是煽扬吾人向历史中寻找人生、寻找世界、寻找自己的兴趣。”[10]这是《史学要论》的最后一段话,我想我们读到这个地方,自然对历史学有一种崇敬之心,有一种真诚的热爱之心。

那么我想通过大家的努力,使历史学真正具有它应有的地位,为我们全民族的素质教育,为我们中华民族的史学自觉而做出贡献,这是我们真正的目的。我今天要讲的就到此为止。

[1] 2014年5月26日,在安徽大学文典大讲堂的演讲。

[2] 李大钊:《史学要论》,《李大钊全集》第四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407~408页。

[3] 刘知幾:《史通》卷八《人物》,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20页。

[4] 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295页。

[5] 王夫之:《读通鉴论》卷末《叙论四》,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115页。

[6] 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297页。

[7] 以上均见王夫之:《读通鉴论》卷末《叙论四》,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114页。

[8] 刘知幾:《史通》卷十一《史官建制》,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80~281页。

[9] 刘知幾:《史通》卷十一《史官建制》,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81页。

[10] 李大钊:《史学要论》,《李大钊全集》第四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409~4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