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欣赏

一、常用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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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技巧的选择运用对提高文学作品的表现力,增强表达效果非常重要。对于我们理解和欣赏文学作品也同样重要。技巧贯穿于写作过程的各个阶段和构成文章的各个方面。例如,选材上的点与面、多与少;立意上的正与反、虚与实、隐与显、曲与直;文势方面的断与续、疾与徐、张与弛、起与伏;表达方面的疏与密、简与繁、浓与淡、粗与细、拙与巧;风格方面的刚与柔、庄与谐;笔调方面的哀与乐、冷与热等。下面选择其中常用的技巧介绍如下:

(一)点与面

点与面、局部与整体是艺术表现上经常遇到的一对矛盾,如果处理得当可以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例如,《诗经·野有蔓草》中“有一美人,清扬婉兮”一句,写出了女子的眉目清朗,神态柔婉可人;而在另一首诗中则对女子进行了全方位的描述:“手如葇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经过对比,我们不难看出,虽然都是对美人的描写,前一首以点代面,有更多的想象空间和余地,而后者描写全面、具体,却没有留有余地,缺少了情致和韵味。因此,在文章写作中善于选择富有特征性的点——局部来传达整体的神韵情态,较之面面俱到地做全面的描写更有艺术吸引力。

当然点与面又是统一的,落墨在点必须以着眼于面做基础,即通过局部以表现整体。在点与面的关系处理上,一般有两种情况。一是以点显面,如“青梅煮酒论英雄”一段:

一日,关、张不在,玄德正在后园浇菜,许褚、张辽引数十人园中曰:“丞相有命,请使君(对刘备的尊称——编者注)便行。”玄德惊问曰:“有甚紧事?”许褚曰:“不知。只教我来相请。”玄德只得随二人入府见操。操笑曰:“在家做得好大事!”唬得玄德面如土色。操执玄德手,直至后园,曰:“玄德学圃不易!”玄德方才放心,答曰:“无事消遣耳。”操曰:“适见枝头梅子青青,忽感去年征张绣时,道上缺水,将士皆渴;吾心生一计,以鞭虚指曰:‘前面有梅林。’军士闻之,口皆生唾,由是不渴。今见此梅,不可不赏。又值煮酒正熟,故邀使君小亭一会。”玄德心神方定。随至小亭,已设樽俎:盘置青梅,一樽煮酒。二人对坐,开怀畅饮。

酒至半酣,忽阴云漠漠,骤雨将至。从人遥指天外龙挂,操与玄德凭栏观之。操曰:“使君知龙之变化否?”玄德曰:“未知其详。”操曰:“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方今春深,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玄德久历四方,必知当世英雄?请试指言之。”玄德曰:“备肉眼安识英雄?”操曰:“休得过谦。”玄德曰:“备叨恩庇,得仕于朝。天下英雄,实有未知。”操曰:“既不识其面,亦闻其名。”玄德曰:“淮南袁术,兵粮足备,可为英雄?”操笑曰:“冢中枯骨,吾早晚必擒之!”玄德曰:“河北袁绍,四世三公,门多故吏;今虎踞冀州之地,部下能事者极多,可为英雄?”操笑曰:“袁绍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玄德曰:“有一人名称八俊,威镇九州——刘景升可为英雄?”操曰:“刘表虚名无实,非英雄也。”玄德曰:“有一人血气方刚,江东领袖——孙伯符乃英雄也?”操曰:“孙策藉父之名,非英雄也。”玄德曰:“益州刘季玉,可为英雄乎?”操曰:“刘璋虽系宗室,乃守户之犬耳,何足为英雄!”玄德曰:“如张绣、张鲁、韩遂等辈皆何如?”操鼓掌大笑曰:“此等碌碌小人。何足挂齿!”玄德曰:“舍此之外,备实不知。”操曰:“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玄德曰:“谁能当之?”操以手指玄德,后自指,曰:“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玄德闻言,吃了一惊,手中所执匙箸,不觉落于地下。时正值天雨将至,雷声大作。玄德乃从容俯首拾箸曰:“一震之威,乃至于此。”操笑曰:“丈夫亦畏雷乎?”玄德曰:“圣人迅雷风烈必变,安得不畏?”将闻言失箸缘故,轻轻掩饰过了。操遂不疑玄德。后人有诗赞曰:

勉从虎穴暂趋身,说破英雄惊杀人。

巧借闻雷来掩饰,随机应变信如神。

天雨方住,见两个人撞入后园,手提宝剑,突至亭前,左右拦挡不住。操视之,乃关、张二人也。原来二人从城外射箭方回,听得玄德被许褚、张辽请将去了,慌忙来相府打听;闻说在后园,只恐有失,故冲突而入。却见玄德与操对坐饮酒。二人按剑而立。操问二人何来。云长曰:“听知丞相和兄饮酒,特来舞剑。以助一笑。”操笑曰:“此非‘鸿门宴’,安用项庄、项伯乎?”玄德亦笑。操命:“取酒与二樊哙压惊。”关、张拜谢。须臾席散,玄德辞操而归。云长曰:“险些惊杀我两个!”玄德以落箸事说与关、张。关、张问是何意。玄德曰:“吾之学圃,正欲使操知我无大志;不意操竞指我为英雄,我故失惊落箸又恐操生疑,故借惧雷以掩饰之耳。”关、张曰:“兄真高见!”

——节选自《三国演义·曹操煮酒论英雄 关公赚城斩车胄》

这段文字通过对一个场面的细致描写,主要是语言描写和神态描写,来刻画刘备、曹操的形象。刘备和曹操在《三国志》的评述中被称作枭雄和奸雄,这两个人看似漫无边际的闲谈,实际上是比舌剑唇枪和刀光剑影还要危机四伏,可谓步步为营,句句杀机。刘备的几次“惊”和曹操的几次“笑”都非常形象地表现了当时人物的心理状态,对读者了解其性格特征有很强的启发意义,是以点显面的典型之作。

二是以面代点,如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中,文章开头即点明“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是另一番样子吧。”下文就用诗意的笔触描写了月色下的荷塘以及由此联想到的写采莲的《采莲赋》和《西洲曲》以及惦记着的江南美景,收笔时写“——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自始至终对于荷塘月色的描写都是围绕着开头所说的心情进行,很含蓄地表现了想超脱现实而不能的复杂心境。

(二)粗与细

粗与细既是指表达的笔法,又是指艺术的风格,两者相近而又相异,增强了文章表现上的丰富性。从笔法上说,简笔勾勒谓之“粗”,工笔描绘谓之“细”。粗笔疏朗,寥寥数语抓住特征,勾画形貌,传示神态,如

仁山所说当一个好和尚的三个条件(面如朗月、声如钟磬、聪明记性好——编者注),他自己其实一条也不具备。他的相貌只要用两个字就说清楚了:黄,胖。声音也不像钟磬,倒像母猪。聪明么?难说,打牌老输。他在庵里从不穿袈裟,连海青直裰也免了。经常是披着件短僧衣,**着一个黄色的肚子。下面是光脚趿拉着一双僧鞋,——新鞋他也是趿拉着。他一天就是这样不衫不履地这里走走,那里走走,发出母猪一样的声音:“呣——呣——”。

二师父仁海。他是有老婆的。他老婆每年夏秋之间来住几个月,因为庵里凉快。庵里有六个人,其中之一,就是这位和尚的家眷。仁山、仁渡叫她嫂子,明海叫她师娘。这两口子都很爱干净,整天地洗涮。傍晚的时候,坐在天井里乘凉。白天,闷在屋里不出来。

三师父是个很聪明精干的人。有时一笔账大师兄扒了半天算盘也算不清,他眼珠子转两转,早算得一清二楚。他打牌赢的时候多,二三十张牌落地,上下家手里有些什么牌,他就差不多都知道了。他打牌时,总有人爱在他后面看歪头胡。谁家约他打牌,就说“想送两个钱给你。”他不但经忏俱通(小庙的和尚能够拜忏的不多),而且身怀绝技,会“飞铙”。七月间有些地方做盂兰会,在旷地上放大焰口,几十个和尚,穿绣花袈裟,飞铙。飞铙就是把十多斤重的大铙钹飞起来。到了一定的时候,全部法器皆停,只几十副大铙紧张急促地敲起来。忽然起手,大铙向半空中飞去,一面飞,一面旋转。然后,又落下来,接住。接住不是平平常常地接住,有各种架势,“犀牛望月”“苏秦背剑”……这哪是念经,这是耍杂技。也许是地藏王菩萨爱看这个,但真正因此快乐起来的是人。尤其是妇女和孩子。这是年轻漂亮的和尚出风头的机会。一场大焰口过后,也像一个好戏班子过后一样,会有一个两个大姑娘、小媳妇失踪,——跟和尚跑了。他还会放“花焰口”。有的人家,亲戚中多风流子弟,在不是很哀伤的佛事——如做冥寿时,就会提出放花焰口。所谓“花焰口”就是在正焰口之后,叫和尚唱小调,拉丝弦,吹管笛,敲鼓板,而且可以点唱。仁渡一个人可以唱一夜不重头。仁渡前几年一直在外面,近二年才常住在庵里。据说他有相好的,而且不止一个。他平常可是很规矩,看到姑娘媳妇总是老老实实的,连一句玩笑话都不说,一句小调山歌都不唱。有一回,在打谷场上乘凉的时候,一伙人把他围起来,非叫他唱两个不可。他却情不过,说:“好,唱一个。不唱家乡的。家乡的你们都熟,唱个安徽的。”

姐和小郎打大麦。

一转子讲得听不得。

听不得就听不得,

打完了大麦打小麦。

唱完了,大家还嫌不够,他就又唱了一个:

姐儿生得漂漂的,

两个奶子翘翘的。

有心上去摸一把,

心里有点跳跳的。

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

——节选自汪曾祺《受戒》

对三个师兄弟的描写很显然两位师兄用粗笔:当家的大师父是懒散的、邋遢的,二师父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是“有老婆的”和尚,都只用了寥寥数笔,简单却传神。而三师父则用了极细致的笔墨来刻画:是一个聪明的、多才多艺的“年轻漂亮的和尚”,之所以如此处理是因为要说明“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这在三师父身上体现的最为充分。

可见,粗笔和工笔的艺术力度不一样,粗往往是一种浓缩的写法,贵在简练含蓄,细却是一种铺陈的写法,好在精细逼真。为文时应力求做到粗细结合,或粗中有细,或细中有粗,避免写作时的单一化写法。由于粗与细的着力点不同,因之,又形成了艺术风格上的差别。着力于粗,可以显示粗犷和豪放;着力于细,可以显现温婉细腻。但是,我们应该注意这两种风格并不是完全割裂开来的,而是要根据在不同的表达需要进行选择。我们在李白和杜甫的诗中就能感受到粗犷和细腻的不同风格。如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和《静夜思》,杜甫的《哀江头》和《羌村三首》,都是前者豪壮粗犷,后者委婉细腻。由此可见粗与细也是艺术辩证法中的一对,需要悉心加以揣摩。

(三)断与续

刘熙载《艺概·文概》说:“章法不难于续,而难于断。先秦文善断,所以高不易攀。然抛针掷线,全靠眼光;注坡蓦涧,全仗缰辔在手。明断,正取暗续也。”这里刘熙载论述的就是断和续的处理问题,这是安排文章结构必须解决的重要问题。为文之时,头绪繁杂,事例众多,要事事交代、备述其详容易枝节繁复、旁逸斜出;一事一段则如散珠在盘,难成整体。因此,必须处理好这对关系,才能够写出好的文章。下面我们以一篇小说为例,来看这对关系的具体处理方法。

最后的常春藤叶

在华盛顿广场西面的一个小区里,街道仿佛发了狂似地,分成了许多叫做“巷子”的小胡同。这些“巷子”形成许多奇特的角度和曲线。一条街本身往往交叉一两回。有一次,一个艺术家发现这条街有它可贵之处。如果一个商人去收颜料、纸张和画布的账款,在这条街上转弯抹角、大兜圈子的时候,突然碰上一文钱也没收到、空手而回的他自己,那才有意思呢!

因此,搞艺术的人不久都到这个古色古香的格林尼治村来了。他们逛来逛去,寻找朝北的窗户、18世纪的三角墙、荷兰式的阁楼,以及低廉的房租。接着,他们又从六马路买来了一些锡蜡杯子和一两只烘锅,组成了一个“艺术区”。

苏艾和琼珊在一座矮墩墩的三层砖屋的顶楼设立了她们的画室。“琼珊”是琼娜的昵称。两人一个是从缅因州来的;另一个的家乡是加利福尼亚州。她们是在八马路上一家“德尔蒙尼戈饭馆”里吃客饭时碰到的,彼此一谈,发现她们对于艺术、饮食、衣着的口味十分相投,结果便联合租下了那间画室。

那是5月间的事。到了11月,一个冷酷无情、肉眼看不见、医生管他叫“肺炎”的不速之客,在艺术区里潜蹑着,用他的冰冷的手指这儿碰碰那儿摸摸。在广场的东面,这个坏家伙明目张胆地走动着,每闯一次祸,受害的人总有几十个。但是,在这错综复杂、狭窄而苔藓遍地的“巷子”里,他的脚步却放慢了。

“肺炎先生”并不是你们所谓的扶弱济困的老绅士。一个弱小的女人,已经被加利福尼亚的西风吹得没有什么血色了,当然经不起那个有着红拳头、气吁吁的老家伙的赏识。但他竟然打击了琼珊;她躺在那张漆过的铁**,一动也不动,望着荷兰式小窗外对面砖屋的墙壁。

一天早晨,那位忙碌的医生扬扬他那蓬松的灰眉毛,招呼苏艾到过道上去。

“依我看,她的病只有一成希望。”他说,一面把体温表里的水银甩下去,“那一成希望在于她自己要不要活下去。人们不想活,情愿照顾殡仪馆的生意,这种精神状态使医药一筹莫展。你的这位小姐满肚子以为自己不会好了。她有什么心事吗?”

“她——她希望有一天能去画那不勒斯海湾。”苏艾说。

“绘画?——别扯淡了!她心里有没有值得想两次的事情——比如说,男人?”

“男人?”苏艾像吹小口琴似地哼了一声说,“难道男人值得?别说啦,不,大夫,根本没有那种事。”

“那么,一定是身体虚弱的关系。”医生说,“我一定尽我所知,用科学所能达到的一切方法来治疗她。可是每逢我的病人开始盘算有多少辆马车送他出殡的时候,我就得把医药的治疗力量减去百分之五十。要是你能使她对冬季大衣的袖子式样发生兴趣,提出一个问题,我就可以保证,她恢复的机会准能从十分之一提高到五分之一。”

医生离去之后,苏艾到工作室里哭了一场,把一张日本纸餐巾擦得一团糟。然后,她拿起画板,吹着拉格泰姆音乐调子,昂首阔步地走进琼珊的房间。

琼珊躺在被窝里,脸朝着窗口,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苏艾以为她睡着了,赶紧不吹口哨。

她架好画板,开始替杂志社画一幅短篇小说的钢笔画插图。青年画家不得不以杂志小说的插图来铺平通向艺术的道路,而这些小说则是青年作家为了铺平文学道路而创作的。

苏艾正为小说里的主角,一个爱达荷州的牧人,画上一条在马匹展览会里穿的漂亮的马裤和一片单眼镜,忽然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重复了几遍。她赶紧走到床边。

琼珊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望着窗外,在计数——倒数上来。

“12”,她说,过了一会儿,又说“11”;接着是:“10”、“9”;再接着是几乎连在一起的“8”和“7”。

苏艾关切地向窗外望去。有什么可数的呢?外面见到的只是一个空****、阴沉沉的院子,和20英尺外的一幢砖屋的墙壁。一株极老极老的常春藤,纠结的根已经枯萎,攀在半墙上。秋季的寒风把藤上的叶子差不多全吹落了,只剩下几根几乎是光秃秃的藤枝依附在那堵松动残缺的砖墙上。

“怎么回事,亲爱的?”苏艾问道。

“6。”琼珊说,声音低得像是耳语,“它们现在掉得快些了。三天前差不多有一百片。数得我头昏眼花。现在可容易了。喏,又掉了一片。只剩下五片了。”

“五片什么,亲爱的?告诉你的苏艾。”

“叶子。常春藤上的叶子。等最后一片掉落下来,我也得去了。三天前我就知道了。难道大夫没有告诉你吗?”

“哟,我从没听到这样荒唐的话。”苏艾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数落她说,“老藤叶同你的病有什么相干?你一向很喜欢那株常春藤,得啦,你这淘气的姑娘。别发傻啦。我倒忘了,大夫今早晨告诉我,你很快康复的机会是——让我想想,他是怎么说的——他说你好的希望是十比一!哟,那几乎跟我们在纽约搭街车或者走过一幢新房子的工地一样,碰到意外的时候很少。现在喝一点儿汤吧。让苏艾继续画图,好卖给编辑先生,换了钱给她的病孩子买点儿红葡萄酒,也买些猪排填填她自己的馋嘴。”

“你不用再买什么酒啦。”琼珊说,仍然凝视着窗外,“又掉了一片。不,我不要喝汤。只剩四片了。我希望在天黑之前看到最后的藤叶飘落下来。那时候我也该去了。”

“琼珊,亲爱的,”苏艾弯着身子对她说,“你能不能答应我,在我画完之前,别睁开眼睛,别瞧窗外?那些图画我明天得交。我需要光线,不然我早就把窗帘拉下来了。”

“你不能到另一间屋子里去画吗?”琼珊冷冷地问道。

“我要待在这儿,跟你在一起。”苏艾说,“而且我不喜欢你老盯着那些莫名其妙的藤叶。”“你一画完就告诉我,”琼珊闭上眼睛说,她脸色惨白,静静地躺着,活像一尊倒塌下来的塑像,“因为我要看那最后的藤叶掉下来。我等得不耐烦了。也想得不耐烦了。我想摆脱一切,像一片可怜的、厌倦的藤叶,悠悠地往下飘,往下飘。”

“你争取睡一会儿。”苏艾说,“我要去叫贝尔曼上来,替我做那个隐居的老矿工的模特儿。我去不了一分钟。在我回来之前,千万别动。”

老贝尔曼是住在楼下底层的一个画家。他年纪六十开外,有一把像米开朗琪罗的摩西雕像上的胡子,从萨蒂尔似的脑袋上顺着小鬼般的身体卷垂下来。贝尔曼在艺术界是个失意的人。他耍了40年的画笔,还是同艺术女神隔有相当距离,连她的长袍的边缘都没有摸到。他老是说就要画一幅杰作,可是始终没有动手。除了偶尔涂抹一些商业画或广告画之外,几年来没有画过什么。他替“艺术区”里那些雇不起职业模特儿的青年艺术家充当模特儿,挣几个小钱。他喝杜松子酒总是过量,老是唠唠叨叨地谈着他未来的杰作。此外,他还是个暴躁的小老头儿,极端瞧不起别人的温情,却认为自己是保护楼上两个青年艺术家的看家凶狗。

苏艾在楼下那间灯光黯淡的小屋子里找到了酒气扑人的贝尔曼。角落里的画架上绷着一幅空白的画布,它在那儿静候杰作的落笔,已经有了25年。她把琼珊的想法告诉了他,又说她多么担心,唯恐那个虚弱得像枯叶一般的琼珊抓不住她同世界的微弱牵挂,真会撒手去世。

老贝尔曼的充血的眼睛老是迎风流泪,他对这种白痴般的想法大不以为然,连讽带刺地咆哮了一阵子。

“什么话!”他嚷道,“难道世界上竟有这种傻子,因为可恶的藤叶落掉而想死?我活了一辈子也没有听到过这种怪事。不,我没有心思替你当那无聊的隐士模特儿。你怎么能让她脑袋里有这种傻念头呢?唉,可怜的小琼珊小姐。”

“她病得很厉害,很虚弱,”苏艾说,“高烧烧得她疑神疑鬼,满脑袋都是稀奇古怪的念头。好吧,贝尔曼先生,既然你不愿意替我当模特儿,我也不勉强了。我认得你这个可恶的老——老贫嘴。”

“你真女人气!”贝尔曼嚷道,“谁说我不愿意?走吧。我跟你一起去。我已经说了半天,愿意替你效劳。天哪!像琼珊小姐那样好的人实在不应该在这种地方害病。总有一天,我要画一幅杰作,那么我们都可以离开这里啦。天哪!是啊。”

他们上楼时,琼珊已经睡着了。苏艾把窗帘拉到窗槛上,做手势让贝尔曼到另一间屋子里去。他们在那儿担心地瞥着窗外的常春藤。接着,他们默默无言地对瞅了一会儿。寒雨夹着雪花下个不停。贝尔曼穿着一件蓝色的旧衬衫,坐在一口翻转过来的权充岩石的铁锅上。扮作隐居的矿工。

第二天早晨,苏艾睡了一个小时醒来的时候,看到琼珊睁着无神的眼睛,凝视着放下来的绿窗帘。

“把窗帘拉上去,我要看。”她用微弱的声音命令着。

苏艾困倦地照着做了。

可是,看哪!经过了漫漫长夜的风吹雨打,仍旧有一片常春藤的叶子贴在墙上。它是藤上最后的一叶了。靠近叶柄的颜色还是深绿的,但那锯齿形的边缘已染上了枯败的黄色,它傲然挂在离地面20来英尺的一根藤枝上面。

“那是最后的一片叶子。”琼珊说,“我以为昨夜它一定会掉落的。我听到刮风的声音。它今天会脱落的,同时我也要死了。”。

“哎呀,哎呀!”苏艾把她困倦的脸凑到枕边说,“如果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替我想想呀。我可怎么办呢?”

但是琼珊没有回答。一个准备走上神秘遥远的死亡道路的心灵,是全世界最寂寞、最悲凉的了。当她与尘世和友情之间的联系一片片地脱离时,那个玄想似乎更有力地掌握了她。

那一天总算熬了过去。黄昏时,她们看到墙上那片孤零零的藤叶仍然依附在茎上。随夜晚同来的是北风的怒号,雨点不住地打在窗上,从荷兰式的低屋檐上倾泻下来。

天色刚明的时候,狠心的琼珊又吩咐把窗帘拉上去。

那片常春藤叶仍在墙上。

琼珊躺着对它看了很久。然后她喊苏艾,苏艾正在煤气炉上搅动给琼珊喝的鸡汤。

“我真是一个坏姑娘,苏艾,”琼珊说,“冥冥中有什么使那最后的一片叶子不掉下来,启示了我过去是多么邪恶。不想活下去是个罪恶。现在请你拿些汤来,再弄一点掺葡萄酒的牛奶,再——等一下;先拿一面小镜子给我,用枕头替我垫高,我要坐起来看你煮东西。”

一小时后,她说:“苏艾,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去那不勒斯海湾写生。”

下午,医生来了,他离去时,苏艾找了个借口,跑到过道上。

“好的希望有了五成。”医生抓住苏艾瘦小的、颤抖的手说,“只要好好护理,你会胜利的。现在我得去楼下看看另一个病人。他姓贝尔曼——据我所知,也是搞艺术的。也是肺炎。他上了年纪,身体虚弱,病势来得很猛。他可没有希望了。不过今天还是要把他送进医院,让他舒服些。”

第二天,医生对苏艾说:“她现在脱离危险了。你赢啦。现在只要营养和调理就行啦。”

那天下午,苏艾跑到床边:琼珊靠在那儿,心满意足地在织一条毫无用处的深蓝色肩巾,苏艾连枕头把她一把抱住。

“我有些话要告诉你,小东西。”她说,“贝尔曼先生今天在医院里去世了。他害肺炎,只病了两天。头天早上,看门人在楼下的房间里发现他痛苦得要命。他的鞋子和衣服都湿透了,冰凉冰凉的。他们想不出,在那种凄风苦雨的夜里,他究竟是到什么地方去的。后来,他们找到了一盏还燃着的灯笼,一把从原来地方挪动过的梯子,还有几支散落的画笔,一块调色板,上面和了绿色和黄色的颜料,末了——看看窗外,亲爱的,看看墙上最后的一片叶子。你不是觉得纳闷,它为什么在风中不飘不动吗?啊,亲爱的,那是贝尔曼的杰作——那晚最后的一片叶子掉落时,他画在墙上的。”

——选自《欧·亨利短篇小说选》

这是著名短篇小说巨匠欧·亨利的代表作,他的短篇以笔墨经济,结尾处出人意料而著称。这篇小说在断续关系的处理上很见功力,在写琼珊病重时宕开一笔,将潦倒的贝尔曼引进了我们的视线,之后在琼珊病情出现转机的时候,由医生之**代了贝尔曼病危的消息,最后,由苏艾揭示了谜底:“亲爱的,看看墙上最后的一片叶子。你不是觉得纳闷,它为什么在风中不飘不动吗?啊,亲爱的,那是贝尔曼的杰作——那晚最后的一片叶子掉落时,他画在墙上的。”最后那片常春藤叶子挽救了琼珊的生命,这就是贝尔曼一直没有画出来的他的杰作。在这篇小说里,常春藤的叶子和“贝尔曼的杰作”就是刘熙载所说的作者手里的“缰辔”使人物和情节有机地联系在一起,似断非断,似断时续,既节约了笔墨,又使小说情节紧凑,富有悬念,引人入胜。

(四)虚与实

凡文章、作品在构思时都会遇到虚与实的关系问题。因为对构思的基本的要求即是把生活中观察和积累的人、事、景、物等具体信息加工改造成艺术形象,到了写作阶段就要讲艺术形象通过艺术要素如语言、线条、色彩等表现出来。这时的形象已不是生活中原来的具体形象,从总体上说已成为意象。其实意象正是虚与实的结合物,因而虚与实也就成为艺术构思的辩证统一法则。虚与实的比例和分量可以因具体作品、文章而不同。

所谓“实”,在文章中指直接表现的事物,在作品中指直接表现的艺术形象。所谓“虚”,在文章中指这一事物所蕴含的意义,以及表现出的观点、精神,在作品中则是指这种艺术形象中暗藏着的情思和意蕴。仍以上文为例。常春藤的叶子,在自然界植物的生长和衰败本来是受自然规律的影响,而与人无关的,但在琼珊的眼里却直接关系到她的生命是否继续存在,成为其生存意志的象征,所以最后一片叶子就是她最后的希望——“我以为昨夜它一定会掉落的。我听到刮风的声音。它今天会脱落的,同时我也要死了。”而最后的一片常春藤叶子“是贝尔曼的杰作——那晚最后的一片叶子掉落时,他画在墙上的”。这时的叶子就不仅仅是琼珊生命的希望了,它还是贝尔曼用自己生命创造的无可比拟的“杰作”,是底层的小人物的善良美好的心灵。当最后一片常春藤叶子的意义被揭示出来,贝尔曼的形象也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充实。以上这些例子我们不难看出“虚”(情思意蕴)是由“实”(艺术形象)表现的,“虚”也就是“实”的指向性,反过来“虚”又间接地充实了“实”的内涵,而“虚”的内涵的深广程度又在受着“实”的制约,处理好虚与实的关系,可以有效地增强作品的艺术效果。

(五)疏与密

疏密问题关系到文章剪裁、结构和表现,是文章技巧的要法之一。“疏”指文气舒缓、行文疏朗,“密”指文势紧迫、行文绵密。善文者理应做到疏密有致,以显现文势文貌的腾挪善变,别生姿态。若要疏密相谐,须从两个方面努力:

从剪裁上说,一段文章或一个部分,既可以容纳数项内容,也可以仅说一件事情;材料多、容量大的部分自然显得密致一些,反之就疏朗一些。用有疏有密的方法剪裁材料,使段落结构有紧松、起伏的变化,有助于增强文章的节奏感。

从表达上说,凡读者生疏的地方作者宜多用含情之笔,娓娓道来,呈现出语疏情密的特点;相反,要是读者所熟知的内容或一般的道理,则须节制文字,力求做到语少意密。

梦魇一般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六年仿佛一瞬间似的远远地落在后面了。其实哪里是一瞬间!这段时间里有多少流着血和泪的日子啊,不仅是六年,从我开始写这篇短文到现在又过去了半年,这半年中间我经常在火葬场的大厅里默哀,行礼,为了纪念给“四人帮”迫害致死的朋友。想到他们不能把个人的智慧和才华献给社会主义祖国,我万分惋惜。每次戴上黑纱、插上纸花的同时,我也想我自己最亲爱的朋友,一个普通的文艺爱好者,一个成绩不大的翻译工作者,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她是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她的骨灰里有我的泪和血。

她是我的一个读者。一九三六年我在上海第一次同她见面,一九三八年和一九四一年我们两次在桂林像朋友似地住在一起。一九四四年我们在贵阳结婚。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不到二十,对她的成长我应当负很大的责任。她读了我的小说,后来见到了我,对我发生了感情。她在中学念书,看见我之前,因为参加学生运动被学校开除,回到家乡住了一个短时期,又出来进另一所学校。倘使不是为了我,她三七、三八年可能去了延安。她同我谈了八年的恋爱,后来到贵阳旅行结婚,只印发了一个通知,没有摆过一桌酒席。从贵阳我们先后到重庆,住在民国路文化生活出版社门市部楼梯下七八个平方米的小屋里。她托人买了四只玻璃杯开始组织我们的小家庭。她陪着我经历了各种艰苦生活。在抗日战争紧张的时期,我们一起在日军进城以前十多个小时逃离广州,我们从广东到广西,从昆明到桂林,从金华到温州,我们分散了,又重见,相见后又别离。在我那两册《旅途通讯》中就有一部分这种生活的记录。四十年前有一位朋友批评我:“这算什么文章!”我的《文集》出版后,另一位朋友认为我不应当把它们也收进去。他们都有道理,两年来我对朋友、对读者讲过不止一次,我决定不让《文集》重版。但是为我自己,我要经常翻看那两小册《通讯》。在那些年代每当我落在困苦的境地里、朋友们各奔前程的时候,她总是亲切地在我的耳边说:“不要难过,我不会离开你,我在你的身边。”的确,只有在她最后一次进手术室之前她才说过这样一句:“我们要分别了。”

我同她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但是我并没有好好地帮助过她。她比我有才华,却缺乏刻苦钻研的精神。我很喜欢她翻译的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小说。虽然译文并不恰当,也不是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风格,它们却是有创造性的文学作品,阅读它们对我是一种享受。她想改变自己的生活,不愿做家庭妇女,却又缺少吃苦耐劳的勇气。她听从一个朋友的劝告,得到后来也是给“四人帮”迫害致死的叶以群同志的同意到《上海文学》“义务劳动”,也做了一点点工作,然而在运动中却受到批判,说她专门向老作家、反动权威组稿,又说她是我派去的“坐探”。她为了改造思想,想走捷径,要求参加“四清”运动,找人推荐到某铜厂的工作组工作,工作相当繁重、紧张,她却精神愉快。但是我快要靠边的时候,她也被叫回作家协会参加运动。她第一次参加这种急风暴雨般的斗争,而且是以反动权威家属的身份参加,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张皇失措、坐立不安,替我担心,又为儿女的前途忧虑。她盼望什么人向她伸出援助的手,可是朋友们离开了她,“同事们”拿她当作箭靶,还有人想通过整她来整我。她不是作家协会或者刊物的正式工作人员,可是仍然被“勒令”靠边劳动、站队挂牌,放回家以后又给揪到机关。过一个时期她写了认罪的检查,第二次给放回家的时候,我们机关的造反派头头却通知里弄委员会罚她扫街。她怕人看见,每天大清早起来,拿着扫帚出门,扫得筋疲力尽,才回到家里,关上大门,吐了一口气。但有时她还碰到上学去的小孩,叫骂:“巴金的臭婆娘。”我偶尔看见她看着扫帚回来,不敢正眼看她,我感到负罪的心情。这是对她的一个致命的打击,不到两个月,她病倒了,以后就没有再出去扫街(我妹妹继续扫了一个时期),但是也没有完全恢复健康。尽管她还继续拖了四年,但一直到死,她并不曾看到我恢复自由。这就是她的最后,然而绝不是她的结局。她的结局将和我的结局连在一起。

我绝不悲观。我要争取多活。我要为我们社会主义祖国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在我丧失工作能力的时候,我希望病榻上有萧珊翻译的那几本小说。等到我永远闭上眼睛,就让我的骨灰和她的骨灰掺和在一起。

——节选自巴金《怀念萧珊》

这是巴金散文《怀念萧珊》的结尾,夫妻死别本是人生一大憾事,萧珊又是因受丈夫巴金的牵连而受迫害致死,所以,巴金是满怀了对“四人帮”和他们发动的“**”的愤怒,对爱妻的歉疚和挚爱来写这篇散文的。在引文的第一段,作者的感情绵密,“她是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她的骨灰里有我的泪和血。”感情的抒发已到极致,所以接下来回忆两个人从相识到相恋到成婚到相携相助走过几十年的人生岁月,都是娓娓道来,使文章组织疏放自然,似不经意,但读者却由此领悟到满纸的情思,于疏淡中透出浓密,情含于中,语疏情密,如泣如诉,是一篇不可多得的悼亡之作。

(六)张与弛

写文章同样存在张与弛的技法问题。写小说要安排情节,写戏剧要组织冲突,都需要把事件的发展逐步由低潮引向**,这本身也就是由弛到张的过程。“弛”指事件发展的缓慢阶段,“张”指事件发展的紧急阶段。张与弛实际上涉及的是文章的气势、氛围的松与紧,以及文势流动的快与慢,即文章的艺术节奏。作为一篇完整的文章,不能只有一种节奏。文章节奏或快或慢都容易使文势平直,缺少变化的文章会使人产生阅读疲劳,觉得乏味。

文章节奏要张弛有度,快慢相谐,大致有如下几种处理方式:

1.由弛趋张,使情节渐入**。例如《水浒》中的“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先写林冲听到了店小二的警告,说高俅派人要“结果了他”,所以买了解腕尖刀防备着,留下一个悬念:林冲如何应付陆虞侯等人的阴谋诡计呢?从这里开始,节奏由缓趋快。到第六日,管营召见要林冲去看守大军草料场,于是林冲整装上路,一路行来,作者宕开笔去,写了一段雪景,并插入《临江仙》一首,之后交代了如何交接公差,如何去小店沽酒,随着雪越下越大,烘托得气氛越来越紧张,直到夜宿山神庙,草料场起火,林冲头听到陆虞侯一伙的阴谋,情节发展一步紧似一步,最后**林冲将陆谦、富安和差拨的项上人头一并拿下。

2.张弛对照,由人物心态写人物性格。如前文所引“曹操煮酒论英雄”一段。刘备为避免曹操的嫉妒和猜疑使用韬光养晦之计去菜园种菜,曹操却要试探出刘备是否有光复汉室的雄心。两个人在酒宴中展开了一场表面轻松内里紧张的语言交锋。曹操用龙升龙隐乘时而变试探刘备,刘备则装作一无所知;旁敲侧击不成,曹操开始正面进攻——“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刘备大吃一惊之后,手中筷子落地,幸好雷声解围,有了掩饰惊慌心理的借口。这段描写将暗地的紧张和表面的轻松写得颇为到位;把曹操表面上的言谈轻松、谈笑自若与刘备的处处避实就虚,以弛掩张都刻画得淋漓尽致,读来令人拍案称绝,比舌剑唇枪更加余韵深长。

3.时张时弛,由文章节奏的快慢显现出叙事的节奏和情趣。比如,《水浒传》中“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一回,鲁达抱打不平要为金老父女出头,作者在情节安排上就张弛结合:放走金老父女俩,鲁达去找郑屠,情节开始紧张,在读者期待一场恶仗的时候,鲁达没有打架,却让郑屠切肉,在切三十斤的精瘦肉、纯肥肉和软骨的过程中,情节变得轻松滑稽起来,冲淡了紧张的气氛。郑屠恼羞成怒,两人开打,气氛复又紧张,作者却在鲁达的三拳之后,分别用“油酱铺”“彩帛铺”和“全堂水陆道场”来形容郑屠被打之后的感觉、视觉和听觉效果,又是一“弛”,接下来,郑屠被打死,是一“张”,鲁达说他“诈死”而巧妙脱身复又一“弛”,因此这段小说读来妙趣横生,使人莞尔,鲁达粗中有细的性格特征也得到了充分的刻画。

(七)庄与谐

庄重与诙谐是两种相反的风格,与文章体制有很大关系。如论文、文件、悼词、演说词等非文艺性作品,一般都应写得严正、庄重,而小说、杂文或讽刺性诗歌等文艺作品中往往寓谐于庄、庄谐相兼,给人以一种幽默风趣的感受。

三闾大学校长高松年是位老科学家。这“老”字的位置非常为难,可以形容科学,也可以形容科学家。不幸的是,科学家跟科学大不相同,科学家像酒,愈老愈可贵,而科学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钱。将来国语文法发展完备,总有一天可以明白地分开“老的科学家”和“老科学的家”,或者说“科学老家”和“老科学家”。现在还早得很呢,不妨笼统称呼。高校长肥而结实的脸像没发酵的黄面粉馒头,“馋嘴的时间”咬也咬不动他,一条牙齿印或皱纹都没有。假使一个犯校规的女学生长得非常漂亮,高校长只要她向自己求情认错,也许会不尽本于教育精神地从宽处分。这证明这位科学家还不老。他是二十年前在外国研究昆虫学的;想来二十年前的昆虫都进化成为大学师生了,所以请他来表率多士。他在大学校长里,还是前途无量的人。大学校长分文科出身和理科出身两类。文科出身的人轻易做不到这位子,做到了也不以为荣,准是干政治碰壁下野,仕而不优则学,借诗书之泽、弦诵之声来休养身心。理科出身的人呢,就全然不同了。中国是世界上最提倡科学的国家,没有旁的国家肯这样给科学家大官做的。外国科学进步,中国科学家进爵。在外国,研究人情的学问始终跟研究物理的学问分歧;而在中国,只要你知道水电、土木、机械、动植物等等,你就可以行政治人——这是“自然齐一律”最大的胜利。理科出身的人当个把校长,不过是政治生涯的开始;从前大学之道在治国平天下,现在治国平天下在大学之道,并且是条坦道、大道。对于第一类,大学是张休息的摇椅;对于第二类,它是个培养的摇篮——只要他小心别摇摆得睡熟了。

过了溪,过了汪家的房子,有十几株瘦柏树,一株新倒下来的横在地上,两人就坐在树身上。汪先生取出嘴里的香烟,指路针似的向四方指点道:“这风景不坏。‘阅世长松下,读书秋树根’;等内人有兴致,请她画这两句诗。”鸿渐表示佩服。汪先生道:“方才你说校长答应你升级,他怎么跟你说的?”鸿渐道:“他没有说得肯定,不过表示这个意思。”汪先生摇头道:“那不算数。这种事是气得死人的!鸿渐兄,你初回国教书,对于大学里的情形,不甚了了。有名望的、有特殊关系的那些人当然是例外,至于一般教员的升级可以这样说:讲师升副教授容易,副教授升教授难上加难。我在华阳大学的时候,他们有这么一比,讲师比通房丫头,教授比夫人,副教授呢,等于如夫人——”鸿渐听得笑起来——“这一字之差,不可以道里计。丫头收房做姨太太,是很普通——至少在以前很普通的事;姨太太要扶正做大太太,那是干犯纲常名教,做不得的。前清不是有副对么?‘为如夫人洗足;赐同进士出身。’有位我们系里的同事,也是个副教授,把它改了一句:‘替如夫人挣气;等副教授出头,’哈哈——”鸿渐道:“该死!做了副教授还要受糟蹋。”——“不过,有个办法:粗话所谓‘跳槽’。你在本校升不到教授,换个学校就做到教授。假如本校不允许你走,而旁的学校以教授相聘,那么本校只好升你做教授。旁的学校给你的正式聘书和非正式的聘信,你愈不接受,愈要放风声给本校当局知道,这么一来,你的待遇就会提高。你的事在我身上;春假以后,我叫华阳哲学系的朋友写封信来,托我转请你去。我先把信给高校长看,在旁打几下边鼓,他一定升你,而且全不用你自己费心。”

——以上节选自钱锺书《围城》

这两段文字都是对旧中国的教育有感而发,语言诙谐幽默,极具讽刺意味,至今仍有其警示作用。

庄重的作品、文章呈现出严肃、纯正的风采和格调,读来使人顿生敬重之情,同样意义深远。

87年前,我们的先辈们在这个大陆上创立了一个新国家,它孕育于自由之中,奉行一切人生来平等的原则。

现在我们正从事一场伟大的内战,以考验这个国家,或者任何一个孕育于自由和奉行上述原则的国家是否能够长久存在下去。我们在这场战争中的一个伟大战场上集会。烈士们为使这个国家能够生存下去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我们来到这里,是要把这个战场的一部分奉献给他们作为最安息之所。我们这样做是完全应该而且非常恰当的。

但是,从更广泛的意义上来说,这块土地我们不能够奉献,不能够圣化,不能够神化。那些曾在这里战斗过的勇士们,活着的和去世的,已经把这块土地圣化了,这远不是我们微薄的力量所能增减的。我们今天在这里所说的话,全世界不大会注意,也不会长久地记住。但勇士们在这里所做过的事,全世界却永远不会忘记。毋宁说,倒是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应该在这里把自己奉献于勇士们已经如此崇高地向前推进但尚未完成的事业。倒是我们应该在这里把自己奉献于仍然留在我们面前的伟大任务——我们要从这些光荣的死者身上汲取更多的献身精神,来完成他们已经完全彻底为之献身的事业;我们要使国家在上帝福佑下得到自由的新生,要使这个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永世长存。

——节选自林肯《在葛底斯堡国家烈士公墓落成典礼上的演说》

葛底斯堡市是美国南北战争中的一个重要战场,在这里发生的那场战役,是美国内战的转折点,政府军以少胜多,从此节节胜利。因此林肯政府决定在这里建立国家烈士公墓,以此纪念殉难者,并邀请林肯在此演讲。这是历史上最伟大的演讲之一。后人评论它“像一首凝练的史诗,真挚,深沉,意蕴无穷。它又像一篇庄严的宣言,深刻,厚实,力量无边”。这篇演讲的风格恰是庄重的典范。

(八)哀与乐

这是在作品的笔调方面需要解决的一对矛盾,但无论是以哀衬乐还是以乐衬哀,都能够使哀乐之感加强,这在前人早有论述。在作品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将哀与乐放到一起的情形。同时,写哀情经常用极冷清的场景,而喜乐的情绪则由热闹的场景来渲染,所以哀与乐往往同冷与热的问题联结在一起,在这方面高鹗续书《红楼梦》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 薛宝钗出闺成大礼”表现得最为集中:当贾母喜欢林黛玉的时候,她身边是众星捧月,她奄奄一息的时候,身边伺候的丫鬟就被指派去为薛宝钗的婚礼服务;林黛玉最后断气时,恰恰是薛宝钗与贾宝玉成婚的吉时,远远地传来一阵鼓乐之声,伴着紫鹃一个人的泪水,显得格外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