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无逸
周公曰:“呜呼!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相小人,厥父母勤劳稼穑,厥子乃不知稼穑之艰难,乃逸乃谚。既诞,否则侮厥父母曰:‘昔之人无闻知。’”
周公曰:“呜呼!我闻曰:昔在殷王中宗,严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只惧,不敢荒宁。肆中宗之享国七十有五年。其在高宗,时旧劳于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乃或亮阴,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不敢荒宁,嘉靖殷邦。至于小大,无时或怨。肆高宗之享国五十年有九年。其在祖甲,不义惟王,旧为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于庶民,不敢侮鳏寡。肆祖甲之享国三十有三年。自时厥后立王,生则逸,不知稼穑之艰难,不闻小人之劳,惟耽乐之从。自时厥后,亦罔或克寿。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三四年。”
周公曰:“呜呼!厥亦惟我周太王、王季,克自抑畏。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徽柔懿恭,怀保小民,惠鲜鳏寡。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用咸和万民。文王不敢盘于游田,以庶邦惟正之供。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国五十年。”
周公曰:“呜呼!继自今嗣王,则其无**于观、于逸、于游、于田,以万民惟正之供。无皇曰:‘今日耽乐。’乃非民攸训,非天攸若,时人丕则有愆。无若殷王受之迷乱,酗于酒德哉!”
周公曰:“呜呼!我闻曰:‘古之人犹胥训告,胥保惠,胥教诲,民无或胥诪张为幻。’此厥不听,人乃训之,乃变乱先王之正刑,至于小大。民否则厥心违怨,否则厥口诅祝。”
周公曰:“呜呼!自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兹四人迪哲。厥或告之曰:‘小人怨汝詈汝。’则皇自敬德。厥愆,曰:‘朕之愆。’允若时,不啻不敢含怒。此厥不听,人乃或诪张为幻,曰小人怨汝詈汝,则信之,则若时,不永念厥辟,不宽绰厥心,乱罚无罪,杀无辜。怨有同,是丛于厥身。”
周公曰:“呜呼!嗣王其监于兹。”
【欣赏指南】
《无逸》选自《四库全书·尚书·卷十六》,《无逸》第十七,这篇文章是周公所作。周公,名姬旦,周文王子,武王弟,成王叔父。
《尚书·无逸》是一篇反映西周初年社会政治生活的重要文诰,它全面分析论证了周兴殷亡的历史经验教训。本文所涉旨在告诫周文王要“敬天保民,明德勤政”,唯如此才能使周王朝的统治长久稳固。《无逸》中还包含着丰富的教育思想,与周初其他文诰一起构成了对君臣政治教育的主要内容。
《无逸》堪称《尚书》中的奇文。《尚书》佶屈聱牙,十分难读难懂,但《无逸》似乎有点例外,它与众不同,但深究起来又并非想象的那样简单。
《无逸》中开头所说:“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周公直截了当在文章一开头就点出主题:君子在位,不可贪图安逸享乐。紧接着周公又阐明了道理,他说,君子要先了解种庄稼的艰难,然后处于安逸的位置,才能体会到老百姓的痛苦。下面周公还层层推进,他说:有的父母辛苦于耕种收获,儿子却不知种庄稼的艰难,只知安逸享乐,时间一长,还说:“这些老年人什么也不知道”,意思是说老年人不知道享乐。解释到这里,我想回过头来,再进一步欣赏一下,历史上的一些大家对“全文首句”是怎么说的。“君子所其无逸”,郑玄认为:“君子处位为政,其无自逸豫也。”历代大家对此有许多沿袭,解释为:“君子居其位,不要贪图安逸”之类。以“无”通“毋”,似源于《史记》,《史记·鲁周公世家》中《无逸》作《毋逸》,通常又认为此篇名取自首句,“无”“毋”相通的印象自然形成。由此来看,首句便成为当官的历代相传的警示句,明示成王不可逸。如果在尧舜时代,君主可以说不堪其苦,到了周朝,天子之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许天子享受逸乐,似有悖实情。接着,看下文:“无**于观,于逸,于游,于田”,将其翻译成白话文,就是说,要求王者不要过度逸(**)乐,而不是说不可有一点逸乐,好比禁止酗酒,并非不让饮酒。
文章中周公还告诫后代,不许放纵“于观、于逸、于游、于田(田猎)”,不能宽容自己说:姑且现在享乐一下,不能像商纣那样迷乱于酒。如果不听,就会变乱先王正法,招致人民的怨恨诅咒。有人告诉说:“小人恨你、骂你。”要说自己有错误,深自省察,不许含怒,不许乱杀无辜,乱罚无罪。不然,相同的怨愤集中到你一个人身上,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周公所说的深入底层,关心民间疾苦,以“无逸”自警或用来教育后代是对的,但是“逸”与不“逸”往往受阶级条件和生活环境所左右,存在决定意识,在没有外界强大压力的情况下,王室成员“生则逸”是必然的,由“逸”而失国也是必然的。
这篇训词中表达的政治思想对于西周政局的巩固和稳定是具有积极意义的。
烛之武退秦师
九月甲午,晋侯、秦伯围郑,以其无礼于晋,且贰于楚也。晋军函陵,秦军氾南。佚之狐言于郑伯曰:“国危矣,若使烛之武见秦君,师必退。”公从之。辞曰:“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公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过也。然郑亡,子亦有不利焉!”许之。
夜缒而出。见秦伯曰:“秦、晋围郑,郑既知亡矣。若亡郑而有益于君,敢以烦执事。越国以鄙远,君知其难也。焉用亡郑以陪邻?邻之厚,君之薄也。若余郑以为东道主,行李之往来,共其乏困,君亦无所害。且君尝为晋君赐矣;许君焦、瑕,朝济而夕设版焉,君之所知也。夫晋,何厌之有?既东封郑、又欲肆其西封,若不阙晋,将焉取之?阙秦以利晋,唯君图之。”秦伯说,与郑人盟。使杞子、逢孙、杨孙戍之,乃还。
子犯请击之。公曰:“不可。微夫人之力不及此。因人之力而敝之,不仁;失其所与,不知;以乱易整不武。吾其还也。”亦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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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之武退秦师》选自《左传》。记述的是秦、晋联合围攻郑国时的一个故事。小小的郑国被当时的两个超级大国包围,可以说是危在旦夕。紧急关头,勇于自责的郑文公采纳了慧眼识英才的佚之狐的建议,派能言善辩的烛之武前去说服秦伯退兵。
本文的中心人物烛之武,虽然因为此前郑文公有眼不识泰山埋没人才而满腹的委屈和牢骚,但国难当头,深明大义,不计前嫌。以捍卫国家主权的使命感,毅然只身赴敌营。以机智善辩的外交才能,巧妙地利用秦、晋之间的矛盾说服秦伯,分化瓦解了秦、晋的联盟。秦伯不但不再围郑,还与郑人结盟,消除了郑国的危机。
烛之武不卑不亢,委婉曲折,步步深入,说服秦伯,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
首先,文章虽然短小,但有头有尾,前后照应,结构严密。开头两句“以其无礼于晋,且贰于楚也。”暗示了事件的背景,为全文的发展作了铺垫。围攻郑国的秦、晋两个大国,表面上是联合行动,但他们各有所图,都是为了扩张自己的势力,所以,实际上并不是无隙可乘。况且,从当时的情况看,秦、郑两国并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这样,读者就不难想象,烛之武说服秦伯还是有一定的必然性,并不是把无的说成有,把黑说成白。
其次,本文作为一篇说理性的文章,故事简单,但波澜起伏,毫不呆板。紧急关头,佚之狐推荐烛之武去说服秦伯,没想到,烛之武竟然满腹牢骚,使事情发生了波折。烛之武牢骚归牢骚,但还是以国家利益为重。面对烛之武的牢骚,郑文公一不勃然大怒,二不一味地做思想工作,而是先动之以情,引咎自责,接着晓之以理,他让烛之武明确,假设国家灭亡的话,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处。这也增添了故事的戏剧性。
烛之武在游说秦伯的时候,一来就说,郑国被秦、晋两个大国围攻,死定了。这种口气,就像郑国将要灭亡与他没有什么相干似的。郑国灭亡与他烛之武不相干,但与秦国则有利害关系,他明确指出,如果郑国灭亡,对秦无益。反之,如果放弃攻打郑国,对秦国则是有利无害。以此作为缓冲,紧接着进一步说明,郑国灭亡,不仅对秦无益,而且有害。无论是从历史的角度讲,还是从现实的角度看,秦伯不得不相信这样一个事实。
秦国单方面退兵了,子犯勃然大怒,要攻打秦国。两个超级大国的关系马上紧张起来,让人以为,一场大战已经在所难免。可是,晋文公的一番道理,又一场风波平息。总之,烛之武全部说辞只有短短的125个字,却说了五层意思,说得委婉曲折,面面俱到,从亡郑于秦无益,说到秦晋两国的历史关系,说到晋国灭郑之后必然进犯秦国,步步深入,层层逼近,不仅晓之以理,同时也动之以情,真可谓是一张一弛,曲折有致,扣人心弦,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谏逐客书
李斯
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请一切逐客。”李斯议亦在逐中。
斯乃上书曰:“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求丕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纵,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纳,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悦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而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马抉提(“抉提”二字俱应为“马”旁)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所以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悦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韶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向西,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
“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之无危,不可得也。”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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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谏逐客书》自始至终都紧紧抓住秦王贪婪及要统一天下这两大心理特点,有的放矢地向秦王实施攻心术。
文章一开头,李斯便开门见山地指出秦王逐客的错误。然后用正面事实列举出秦往昔纳客而获得的种种好处:“遂霸西戎”“至今治强”“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使秦成帝业”……也就是说:纳客能令秦获得“称霸、治国、外交成功及成帝业”的益处,这样就自然而然地反驳了秦王“客负于秦”的论据,同时,这些好处是与秦统一天下一脉相承的,既然秦王一心想统一天下,那么,我们可以毫无疑问地看到:李斯的这番话正说到秦王的心坎上去了,已收到了动摇秦王逐客之决心的效用。而紧接着,李斯说了句:“向使四君却客不纳……而秦无强大之名也。”这是反面陈述不纳客的坏处,因此有加强语气,反衬秦纳客的好处的作用,因此进一步动摇了秦王逐客的决心。
至此,李斯的攻心术已取得了效果,但要改变秦王的逐客令并非易事,还得把攻心术用下去。李斯聪明就聪明在他不但巧妙地运用了攻心术,而且运用得彻底。
紧接下来的一段,李斯如数家珍般一一数出秦王所占有、所喜爱的玉、宝、珠、剑、音乐等等,使贪婪的秦王读到此处禁不住眉开眼笑,占有感、自豪感油然而生,因而不知不觉地落入李斯攻心的“圈套”:秦王你所占有的这些宝物并非是秦国特产的啊!但你却这般喜爱它们,岂不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而且,“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这些话说得好啊!得“一箭双雕”之效:既从秦王贪婪又从其要统一天下的心理弱点上直攻秦王心扉!这样一来,秦王的逐客决心不动摇得七七八八才怪呢!
但李斯并未就此罢手,而是“乘胜追击”,把攻心术运用到最彻底:用类比的方法指出秦只有纳客才不会有敌,否则“求国之无危,不可得也”。天啊,不纳客不但得不到天下而且会危天下,这岂不是秦王的致命伤?李斯的这段话正是给了秦王思想上致命一击,令秦王的逐客思想防线彻底崩溃,不得不改变逐客的初衷。至此,李斯的攻心术令他获得了彻底的胜利。
秦汉散文的特点是注重文章的效用,故特别注意写作技巧。而李斯《谏逐客书》则正好是由于其成功运用了恰当的写作技巧,从而达到了令秦王废“逐客令”这一预期目的,也就是说使文章收到很好的效果。本文开创了散文辞赋化的风气之先,对后来汉代的散文和辞赋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陈情表
李密
臣密言:“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愍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无叔伯,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而刘夙婴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汤药,未曾废离。
逮奉圣朝,沐浴清化。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后刺史臣荣,举臣秀才。臣以供养无主,辞不赴命。诏书特下,拜臣郎中。寻蒙国恩,除臣洗马。猥以微贱,当侍东宫,非臣陨首所能上报。臣具以表闻,辞不就职。诏书切峻,责臣逋慢。郡县逼迫,催臣上道。州司临门,急于星火。臣欲奉诏奔驰,则以刘病日笃;欲苟徇私情,则告诉不许。臣之进退,实为狼狈。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犹蒙矜育;况臣孤苦,特为尤甚。且臣少事伪朝,历职郎署,本图宦达,不矜名节。今臣亡国贱俘,至微至陋。过蒙拔擢,宠命优渥,岂敢盘桓,有所希冀?但以刘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
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刘今年九十有六;是以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刘之日短也。乌鸟私情,愿乞终养!臣之辛苦,非独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见明知;皇天厚土,实所共鉴。愿陛下矜愍愚诚,听臣微志。庶刘侥幸,卒保余年。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臣不胜犬马怖惧之情,谨拜表以闻!”
【欣赏指南】
文学史上,臣属给皇帝的奏议,以情真意切、倾诉肺腑感人的,常把诸葛亮的《出师表》和李密的《陈情表》并提;以获得“高难度”的险助而又收“高效率”奇功的,则常把李斯的《谏逐客书》和李密的《陈情表》同论。
李斯的《谏逐客书》谏的是国家大事,李密的《陈情表》陈的是个人私事,两者表面似乎没有共同之处,其实,两文均是“抗君命”“逆圣旨”的。两人面临的险恶“对手”相近,两人的处境也酷似。
李斯上书的对象秦王政,是一个举世闻名的暴君。秦王政为清除异己,消弭隐患,下令驱逐客卿。李斯是要秦王收回成命而上书的。李密上书的对象晋武帝,是一个众所周知的虐君。晋武帝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一手残酷镇压政敌,一手笼络前朝旧臣。李密是为“辞不赴命”而上书的。
两人的境遇都够危险的。李斯是一个遭受放逐的客卿,触犯秦王,随时可人头落地。李密是前朝旧臣,惹恼晋帝,时刻会被株连九族。
然而,由于奏议的内容不同,他们在辞章上则大相径庭。李斯的“书”是“晓之以理”的。他抓住一个“制高点”,完全撇开自己,处处为秦王“跨海内,制诸侯,统一天下”计议,因而虽批逆鳞却功成计合,使秦王收回成命,自己也因此被重用。李密的“表”是“动之以情”的。他完全撇开公事,诉说自己艰难境遇,以及祖孙相依为命的情谊,因而虽违圣命,在上召下逼的危急状况下,诉说衷情,不但不受诛戮,反而使皇上同情,得到赐两女仆服侍祖母的圣恩。
李密的《陈情表》,在内容上不足称道。但其表情达意的辞章艺术和表述技巧,确有精妙之处,值得借鉴。表文围绕一个“孝”字,以“愿乞终老,辞不赴命”为主旨,凄恻婉转。溢情于词,表现了一个孝孙的拳拳之心,令人感动。
表文落墨,就痛陈悲惨遭遇和凄苦家境,用“臣以险衅,夙遭闵凶”勾起,诉说命途多舛、罪孽深重的苦衷。“零丁孤苦”一语,概括了自幼而孤。早失母爱,“少多疾病”,内外无亲的“门衰祚薄”不幸。岁月凄楚,幸有祖母“愍臣孤弱,躬亲抚养”,臣才能存人世至今日。臣得幸存,但祖母“夙婴疾病,常在床蓐”。如今,“臣侍汤药,未曾废离”,责无旁贷,义不容辞。这里用事实倾诉往日臣不可无祖母,祖母对臣恩重如山;今日祖母不可无臣,臣对祖母尽孝道是天理良心所在。字字哀痛,声声落泪,叙事与抒情水乳交融。接着,表文追述辞谢拜官的境况和进退两难的心情。为了使皇上不致对臣的“辞不赴命”“辞不就职”产生误解,一方面诉说“臣以供养无主”,确有特殊困难;另一方面,以退为进、久颂皇恩浩**,以表臣深明皇上宠幸之恩德。表文连用“察臣”“举臣”“拜臣”“除臣”等词句,表述对皇上的无限感激之情,并诉说臣乃卑贱之人,能得到如此荫赐,“非臣陨首所能上报”的。
在一番歌功颂德之后,又回转笔锋,述说臣之艰难苦况,并未能得到皇上的体谅,因朝廷责备、征诏,地方官上门逼迫驱赶。“责臣”“催臣”“急于星火”等词句,点染了十万火急的形势。但表文至此,又巧妙地迂回婉曲,申述臣未敢违逆君命,确有“欲奉诏奔驰”之心志,奈何“刘病日笃”、皇上又不许“苟徇私情”,如此进不得,退不能,左右为难,心情矛盾,处境尴尬,实在不知道如何处置啊!表文委婉宣泄了忠孝不能双全的思绪。
窘境摆出来了,何去何从,矛盾该怎么合理解决,表文扣住晋王朝“以孝治天下”的幌子,恣意颂扬,然后把自己摆了进去,陈说应该得到怜悯、抚育的理由。但据此来请求皇上施恩免召,似嫌理由尚不完备,于是又以个人的经历、遭遇,从两方面诉说效忠朝廷的心志。其一是为了消除皇上对自己“矜名节”自命清高的怀疑,追述少时就已任职伪朝,本来就是冀求官职显达的,并没有什么夸耀自己名声、节操之意。其二是为了表白确有奉诏之愿,并不是对朝廷有异心,自述臣为亡国贱俘,身份卑微,能蒙受恩德显达升官,确是感激不尽,哪还敢犹豫迟疑,或另有他求。这样晋武帝的猜疑与戒心便消除了。如此说来,是应该奉诏赴命了,但表文并没有借势直下,而是峰回路转,叙写祖母“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的凄苦危殆,抒发与祖母“更相为命”,必须对祖母奉养终老的孝顺衷情。这里写得缠绵婉恻,情意深重,感人至深。
历史上对李密当时不愿出仕有所评议,认为司马氏统治集团内部钩心斗角,矛盾错综复杂,李密作为亡国遗臣,对卷入当时的政治漩涡不免有所顾虑、警戒,供奉祖母虽是实况,也是推托借口。但妙在不露痕迹,利用晋武帝“以孝治天下”的旗号,恳诉臣必须尽孝祖母不能赴诏之情。
再从年龄计议,述说“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刘之日短”。拿鸟兽对比,述说鸟尚有反哺之情,臣怎能可不伏乞终养,实在只能先尽孝,后尽忠了。最后几乎是对天盟誓,连州官和天地鬼神都要请来作为“臣之辛苦”的证人了。表文终了,李密确是到了掏出心肝、沥血陈情的境地,决心要以“生当陨首,死当结草”来报答皇恩。晋武帝虽然残虐,也不得不被李密先孝后忠的恩情挚意所打动了。
李密的《陈情表》,不事雕琢,不以构思奇妙见长,但感情真挚朴实,铺叙委婉曲折,抒情诚挚深沉,叙事具体感人。虽语言平实,但词意恳切,发自肺腑,兼之行文简练畅达,因而历久不衰,光彩照人。
赤壁赋
苏轼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于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而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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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赤壁赋》是苏轼贬谪黄州后的作品,它反映了作者在这个政治失意时期复杂的心态。可以这么说,文章中主客二人由乐到悲、又由悲到喜的感情变化过程,其实就是苏轼自己在这一时期思想演变过程的一个缩影。
苏轼在文章中展开了思想深处的矛盾斗争。怎样看待被贬逐的不幸遭遇?对仕途上的这一重大挫折何以自处?文章第一段所表达的“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感受,实质上反映了苏轼在贬谪初期寻求超脱现实的强烈愿望。而第二段中由曹操“而今安在哉”引起的怀古伤今的苦闷,以及“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邀游,抱明月而长终”之人生无常的悲叹,都是作者消极处世思想的表现。但最终苏轼还是从悲观颓丧的消极情绪中振作起来;自己否定了虚无的人生观,以旷达乐观的态度对待现实,身处逆境却忘怀一时得失,仍然热爱生活。文章末段在无挂无碍、宠辱皆忘的乐观情绪中结束,表现了随遇而安的人生态度。
但苏轼的乐观态度从何而来?从文中可以看出,主要来自于“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的观点。这种观点,本质上就是庄子“万物齐一”的思想,即齐得失,忘祸福,混贵贱,等贤愚,同乎万物而与造物者游;“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这一超然物外,听任自然的人生态度,又与佛家的与世无争、随缘自适之义相通。所以,苏轼用以自我解脱的药方,主要是佛道两家的哲学。
这篇文章虽从记游写起,但重点不在模山范水,探幽寻胜,而在抒发人生感慨,辩论人生意义,因而具有很强的抒情性和哲理性。但这种哲理性并不是用抽象的哲学语言和纯粹的逻辑思辨来体现,苏轼采用的是因景生情、借物喻理的高明手法,使本文达到了写景、抒情、说理的统一。文章首段描写江上秋景,以“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的空灵澄澈之景,引启出作者遗世独立的遐想,这是因景生情。第二段中客的一番议论,以“羡长江之无穷”扣住水,以“抱明月而长终”扣住月,以“托遗响于悲风”扣住风;于是,虚无消极的人生感叹,借助于第一段中展现的具体、现实的自然形象表达了出来,这就是借物喻理。至第三段,苏子反驳,起首就用“客亦知夫水与月乎”一句针锋相对,随之以水与月作喻,深入浅出地说明了事物具有变与不变两重性的道理。表现对生活的热爱,作者也是信手拈来,以“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代表自然界美好的事物,写来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全篇文章,议论赋予景物以微妙的哲理内蕴,写景使哲理呈现了生动可感的形象,而抒情又成了文章的内在脉络,三者融为一体,相得益彰,呈现出理趣之美。作为一篇文赋,本文在句式和押韵方面是很典型的。就句式而言,全文既有不少散句,又运用了大量排比句和对偶句,有整有散,起落有致。在散句之中,穿插了一些似对实不对的偶句,如“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颇有韵味悠长之感。有些句子,似散而实整,如“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有些句子,则似整而实散,如“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散句与偶句如此交互使用,显得舒卷自如,颇有行云流水之妙。就押韵而言,随着文情的抑扬起伏,文句的整散错落,押韵也时疏时密,有时隔句押韵,有时则三四句押韵。尤可注意的是,如句末是虚字,有时韵脚不在句末一字,而在虚字前一字押韵,如“顺流而东也”和“固一世之雄也”中,句末是“也”字,就在“东”和“雄”两字上押韵。又如:“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其中“昌”“苍”“郎”押韵。这样处理,声调显得和谐优美,而终归于散文那种行云流水般的自然。
徐文长传
袁宏道
徐渭,字文长,为山阴诸生,声名籍甚。薛公蕙校越时,奇其才,有国士之目。然数奇,屡试辄蹶。中丞胡公宗宪闻之,客诸幕。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威镇东南,介胄之土,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会得白鹿,属文长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计,皆出其手。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士无可当意者。然竟不偶。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蘖,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虽其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不以模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之流亚也。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奴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
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所谓“妖韶女,老自有余态”者也。间以其余,旁溢为花鸟,皆超逸有致。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张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周望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钞录,今未至。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
梅客生尝寄予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悲夫!
【欣赏指南】
《徐文长传》鲜明地体现了袁宏道的艺术特色与创作追求,显现出一种“文中有我”的特点,渗透了作者强烈的个人感情。
这篇文章写得好,首先因为袁宏道把自己也写了进去,在传主身上倾注了自己的感情。袁宏道可称徐文长的真正知己。读者可以看到,传文一开头,就写出袁宏道与陶望龄阅读徐文长诗集《阙编》的惊喜欢跃情状:两人跳起来,灯影下一面读,一面叫,将已睡的僮仆都惊醒,恨与徐文长相识之晚。这种发自内心的欢喜钦佩之情,不能不令人与作者同样受到感染。
从表面上看,袁宏道在这篇传中突出写了徐文长的奇,其人奇,其事奇,他在传末总括一句说:“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传中用“奇”字的地方,达八九处之多:“奇其才”“益奇之”“好奇计”“诗文益奇”“病奇于人,人奇于诗”“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徐文长不平凡,他的一生也不平凡;突出写他的奇,自然是抓住了这个人的性格与行事的特征。但是,袁宏道写这篇传的主旨还不在于此。这篇传的主旨,应该是传中所写的徐文长“雅不与时调合”这六个字。科举的不利,使徐文长成为一个失意的人,愤世嫉俗的人。他“屡试辄蹶”,终生只是一个秀才,“不得志于有司”,当然无法发挥他的才能,实现他的抱负。因此《徐文长传》主要叙述的是这样一个怀才不遇的封建时代具有代表性的知识分子,描写他的狂放与悲愤,以及他不惜以生命与世俗相抗衡的悲剧命运。这才是《徐文长传》的主旨。
文章从徐渭的生活背景入手,紧紧把握住徐渭心中的不平之气,极言其本色当行、自由狂放的心灵抒发,“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这种风格正是徐渭身后数年袁宏道及其公安派文人的追求目标,呈现出与当时文人不同的风格,真正做到了“从自己胸臆流出”的境界。从这个意义上讲,袁宏道对徐渭的极力推崇,其实是在宣扬自己的文学主张,为自己的文学主张树立一个出色的范本,徐渭之声名鹊起,是公安派文学主张的张扬过程。
正是在文学追求上的共鸣,使袁宏道有可能更直接地把握徐渭的文学风格,理解徐渭的艺术追求,让徐渭在世人的漠然中峭然独立。“士有贤俊之姿,必有佯狂之讥;内怀独见之明,外有不知之毁”,身处前后七子复古文学潮流中的袁宏道必然对徐渭的不幸感同身受。这种感受使袁氏对徐渭评价几成定论,“摹其品,衡其诗,俱千秋定案”。(明·陆云龙《翠娱阁袁宏道文选》)
《徐文长传》文笔疏**写意、形神兼备,读来又骨意森然、铿锵有力。这种骨力是徐渭人格力量的外化,使文章呈现出一种内外交融的艺术魅力。正如清代林云铭所评价“悲壮淋漓,文如其人,且令天下后世负才不遇者读之,一齐下泪”。
袁宏道的《徐文长传》体现了公安派文人在文学上的个性追求,袁氏与徐渭心灵上的共鸣使文章渗透了作者深切的个人体验,情感丰富、笔意深重。其实,袁宏道与徐渭一样,都是中国文学史上自由本色的歌者,他们共同构成了我们为文写作的榜样。
登泰山记
姚鼐
泰山之阳,汶水西流;其阴,济水东流。阳谷皆入汶,阴谷皆入济。当其南北分者,古长城也。最高日观峰,在长城南十五里。
余以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自京师乘风雪,历齐河、长清,穿泰西北谷,越长城之限至于泰安。是月丁未,与知府朱孝纯子颖由南麓登。四十五里,道皆砌石为磴,其级七千有余。泰山正南面有三谷,中谷绕泰安城下,郦道元所谓环水也。余始循以入,道少半,越中岭,复循西谷,遂至其巅。古时登山,循东谷入,道有天门。东谷者,古谓之天门溪水,余所不至也。今所经中岭及山巅,崖限当道者,世皆谓之天门云。道中迷雾冰滑,磴几不可登。及既上,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城廓,汶水、徂徕如画,而半山居雾若带然。
戊申晦,五鼓,与子颖坐日观亭,待日出。大风扬积雪击面,亭东自足下皆云漫,稍见云中白若樗蒲数十立者,山也。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彩。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或曰,此东海也。回视日观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绛皓驳色,而皆若偻。
亭西有岱祠,又有碧霞元君祠。皇帝行宫,在碧霞元君祠东。是日,观道中石刻,自唐显庆以来,其远古刻尽漫失。僻不当道,皆不及往。
山多石,少土。石苍黑色,多平方,少圆。少杂树,多松,生石罅,皆平顶。冰雪,无瀑水,无鸟兽音迹。至日观数时内无树,而雪与人膝齐。
桐城姚鼐记。
【欣赏指南】
姚鼐以雪中登山的独特经历,带给我们与众不同的泰山奇景,非同凡响的登山体验。
这次游历的独特之处首先在于姚鼐选择的登山时令。他摒弃了温和暖煦的春日,天朗气清的秋时,而特意挑选在十二月的严寒中亲近一个冰雪中的泰山。这个大胆而特别的决定注定了这将是一次独特而不俗的经历,也似乎注定了他将成就这样一篇传诵千古的美文。
从京师到泰安,路途遥远,在朔风大雪中行进,何等艰辛!而姚鼐以“乘”“历”“穿”“越”“至”一气读来,表现他驾驭风雪,快速行进,以归返自然,纵情登山览胜。其游兴之豪迈,向往之急切溢于言表。待到登临泰山之时,作者从南麓出发,取道中谷,“越中岭,复循西谷,遂至其巅”,重点写一个“登”字。在这一路行进中,除了引导我们一起攀登外,作者几乎没有刻意展现旅程的艰险。面对“七千有余”的石阶,面对四十五里之长的山路,面对那些像门槛一样挡在山路中的崖壁,真是峰峦险峻,雾重冰坚,攀登何其艰险!作者顶着风雪,在漫长而冰滑的山道中踽踽行进,身体所忍受的寒冷、辛苦是常人无法想象的。而他却能将登山之苦作乐趣,品味“成如容易却艰辛”的哲理。
登山固然艰险重重,然而登上极顶,那陡然呈现的泰山气象万千的景色,又激动着姚鼐的心。
初至山头,一幅奇景跃入眼帘。“苍山负雪,明烛天南。”一座座苍青的山峰,身披着皑皑的白雪,通明的银白的雪光照亮了南边的天空。苍山与白雪相互依托,雪光和日光交相辉映。置身于这开阔的空间,看到这奇特的雪中景象,作者不禁心花怒放,路途的艰险、劳苦已消失脑后。凭高远眺,泰安城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汶水和徂徕山相依相抱,宛如一幅自然天成的山水画,环绕山间的云雾宛如轻柔的腰带在飘**。那份宁静、奇妙的氛围,那种如诗如画的境界,虽然只寥寥数笔,但作者那遗世独立,飘飘欲仙,心旷神怡之感已经不觉顿生。
当然,作者此行登泰山的目的,并非进行科学考察,乃是为着观赏日出,欣赏壮观的自然美。除夕日“五鼓”时分,作者与友人端坐于日观亭上。气候环境是“大风扬积雪击面”,“扬”“击”突出风的强劲有力。在高达1536米的日观峰顶,身处零下二十几度的严寒,所要忍受的那份肉体与心理的挑战是难以想象的。而作者却岿然不动,静待日出,充分展现了他急切想见奇景的心情和不俗的豪情逸兴。接着观日出,日将出之时,“云中白若樗蒲数十立者”。那些覆盖白雪的山峰微露于云海之中,星星点点,像几十颗白色的骰子似的。这是雪后初霁的泰山晨曦,是日出的前奏曲。日正出之时,先是“极天云一线异色”“成五彩”,天的尽处呈现一线奇异的色彩,白茫茫的云雾瞬间幻作五彩斑斓的云霞。作者敏锐地观察着日出前的点点细微的变化。待到“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之时,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下有一片灿烂的红光托着。这红光汹涌着,摇动着,充满着无穷的生命的活力。那“红光”何以动摇,“或曰:此东海也。”原来那红日从波涛汹涌的东海升起,一幅壮丽的海上红日图跃然纸上。这气势磅礴的奇观,在作者笔下跳跃着,变化着。我们极分明地感到,此时的姚鼐内心多么激动,多么感奋!
而日出之后的山峰所呈现出的“绛皓驳色”,对比强烈,色彩鲜明,让人不禁为作者回观的这一幅绚丽多姿、奇异特别的立体风光图所感动。文章末尾“雪与人膝齐”“冰雪,无瀑水,无鸟兽音迹”再现泰山之上静谧、冷寂、萧索的景象,突出日观峰的高耸凛寒,仿佛连空气也冻结了。至此,一片晶莹的色彩融染于旅程始终,营造出一种高洁明净的境界。在这一片冰清玉洁的世界中,映衬出作者内心不同凡响的崇高襟怀和磊落情怀。
在《登泰山记》中,姚鼐对于自己的内心世界,几乎未着一字。然而却使我们极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坚毅执着,体味到他的豪情雅兴,洞悉了他深藏的内心世界。我们可以说是那次雪中登泰山的游历成就了这篇美文,也可以说是这篇美文丰富了雪中的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