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命线:晚清漕粮海运之路

第一节 庚子漕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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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晚清政局类似,清末漕粮海运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既有漕粮转运陕西,又有漕粮改折诏的颁布;既有恢复本色起运的决议,又有江浙大规模截留的出现;既有轮船招商局的独揽海运,又有火车加入剥运行列。在短时间内进行如此众多而重大的变革,表明漕粮海运和清政权一样,都面临着巨大压力,进行着最后的挣扎。有学者视漕粮改折诏为清代漕运制度终结的标志,但清末江浙漕粮仍然起运本色的事实,确也无法否认。虽数量已经不及从前,但漕粮海运依然不绝如缕,并一直延续到清王朝的结束。

光绪二十六年(1900)是旧历的庚子年。义和团声势浩大的“扶清灭洋”运动、八国联军集体侵华、北京惨遭沦陷、慈禧太后携皇帝仓惶西逃……这一切,都对清代的漕粮海运产生了重大影响。首先,义和团运动爆发后,八国联军侵华,占领津京等地区,慈禧太后挟光绪帝出逃,导致漕粮海运中断,转而将部分漕粮向山西、陕西运送。其次,义和团运动被镇压后,朝廷被迫与联军签订《辛丑条约》,偿付巨额赔款,清朝的财政体系完全崩溃。为筹措赔款,清廷不得不颁布“漕粮改折诏”,虽然江浙后来又恢复本色100万石,但漕运制度已经遭到致命打击。再次,为节省费用,清廷开始采纳铁路剥漕的方式,成为继轮船之后,漕粮运输工具史上的又一重大突破。可以说,义和团运动是晚清漕粮海运的转折点。

慈禧太后像

义和团运动以中下层农民为主,他们四处毁教会、杀教士,结果被慈禧太后利用对抗洋人,并发布了清朝历史上唯一的一份宣战诏书:要对列强“大张挞伐,决一雌雄”。随后,英、法、俄、美、德、日、意、奥八国决定以“保护使馆”为由,派军入华。八国联军陆续从天津大沽口登陆,在英国海军中将西摩尔的率领下从天津租界出发,日夜兼程赶往北京。很快八国联军就攻占了通州,七月二十一日,联军直逼北京城下,慈禧太后挟光绪帝先逃山西,再逃陕西。

与此相伴随,漕运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本来,光绪二十六年的漕粮海运正常起运,但到达天津时,已经无法按时起卸。江浙海运漕粮于四月十五日开验,到五月十八日时,江苏粮道罗嘉杰、浙江粮道郑嵩龄禀报:“现值义和拳兴,教民构釁,紫竹林一带租界,格外戒严,招商局在其境内,每日午后即不能兑剥,目前已多不便。”至五月二十九日,江苏白粮验完,漕粮则验过31起,共计平斛漕米290020石。因东浮桥为兵团拦阻,剥船无法上驶;紫竹林一带四处焚烧,回空船户已成涣散之势,继续验兑已无可能。浙江则称,已经验过漕粮18起,共米165271石,因同样原因,兑米停顿。仓场只得决定,将天津剥运及验兑活动暂行停止。尽管清廷依然责令赶紧起运,并且声称军食孔亟,毋稍延误,“致干重咎”,但停验已不可避免。

直隶总督裕禄上奏,因日军将租界老龙头浮桥封钉,派兵驻守,致使剥船不能越渡。他请求将未经剥运之米存储招商局天津栈房。在上海的未运米粮暂存上海栈房,等下届附运。但江浙两粮道未经请示即离开天津,招商局也被洋人占领,栈房内所存之米情形如何,无从探询。次日,裕禄再奏,天津米价日昂,拟将招商局津栈之米平粜,沪局存米30余万石,应设转运局,由水路运至清江,再陆运至德州,然后河运至津,可见情况之紧张。

海运后受阻后,京城粮食顿形紧张,山东巡抚毓贤提议,新疆、甘肃仓存粮石甚多,“请饬运京以济军食”。山西巡抚端方也奏请拨款派员,前往宁夏购米,并取道阿拉善部转运。但甘肃表示反对:阿拉善王向来体量国难,当无不可,且可由该部向蒙古各札萨克旗调取健驼,优给运价,雇驼陆运至托克城,“经进杀虎口,由口里驼运至京”,但如此转运,花费甚巨,除非朝廷有专款调拨,否则无法开办。

海运不通,清廷又重新命令,战局既开,宜筹粮食,要刘坤一在清江浦设转运局,委派前福建兴泉永道恽祖祁采买各处粮食,由内地水陆分运到京,所需脚费准作正开销。别的省份也应一并设局采运。经讨论,决定由江苏筹银15万两,安徽10万,江西、浙江、湖北各12万两,湖南3万,广东30万,广西4万,共98万两,或采买或解银,分批运京。不久,恽祖祁奏称采买糙米10万石,江苏解京饷银中,江宁藩司的13万两,江苏藩司的20万两,两淮运司的12万两,共计45万两,也准备由恽祖祁一并押解。不料就在此时,形势逆转直下,清廷先逃太原,后至西安,此部分银两后改由陆路运陕。

朝廷本有将上海余漕统改河运的想法,曾两次发布上谕:“海道难行,粮运必至梗阻”,令松椿、袁世凯将运河赶紧挑浚,随时疏通。但江苏巡抚聂缉椝回奏,此事须粮道回苏再行商量。浙江抚刘树堂也称,浙江改行河运毫无头绪。漕运总督松椿将实情上奏,但清廷并未死心,朱批:“仍差咨催江浙两省迅速定议。”

其实,河运也并不顺利。本年江北共运米108308石,于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开兑,二十六年三月全帮兑竣,用船450只,另备带提浅太平船32只。因河运艰难,直到六月二十日才挽过清江等闸。适逢义和团事起,人心不靖,“匪类时有造谣生事,藉端掳掠,长途不能不严加防范”,只得拨派营勇,随帮护送,并通知山东巡抚及直隶总督,各添派营勇100名护漕。至六月二十六日,江北漕运的头批49船,才挽入山东峄县黄林庄,速度很慢。

袁世凯像

清廷本来是命各省设法多运粮食运京,以供军食,不料七月二十日,八国联军占领北京,慈禧出逃山西。八月十四日,清廷要求将漕粮改解山西。刘坤一奏称,除江北漕粮已经抵达山东的可转运外,另在清江设立转运局,先行购米20万石,其中10万石为直隶赈济之用,10万石解交付行在,赶运山西,并特意将白粮400石交参将蒯德浦先行起解。至湖北附运10万石米粮,“一俟交齐,亦由恽祖祁妥速成起运”。这些粮食均于九月十八日赶抵临清,十月二十九日由山西委员一律验过。

山东巡抚袁世凯在一封上书中抱怨漕粮改运山西的困难:当年山西大旱,粮价上涨;又碰巧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御驾太原,随行人员众多,要满足这么多人的吃饭问题,所需米粮更多。此时江北漕粮已经运到山东德州,由德州起运至获鹿,设法转运到山西,走这条道路比较快捷。偏偏漕船进入山东后,大雨连连,不便前行;再加上北方战乱,南方来的援兵和军火器械粮饷都要通过运河,让原本就拥堵不堪的运河变得更低效。为了解决这一难题,袁世凯在奏折中表示希望朝廷能拨款修河,想办法增加运河运力,以缓解当时面临的困境。

山东在要钱修河的同时,两江总督刘坤一和漕运总督松椿也开始叫苦。他们开列出“五难”:(1)此年江北河运漕粮共有漕粮145000余石,每石需要布袋1条,光置办这145000个布袋就是一件大难事;(2)每10石粮食需要用1辆车子,要想运送这些粮食,怎么也得准备14000余辆大车,一时间去哪里找这14000多辆车去?(3)即便能在德州雇个几百辆车,再用这些车子跑几次往返把粮食转运到山西,可是每次往返需要20多天,得跑几十次才能全部运完,耗费的时间更无法计算;(4)雇车是要花钱的,如果要陆运,光车价就得花个几十万两银子,还不包括其他的闲杂费用,买粮食的钱还不知道去哪里凑,又去何处筹措这几十万的运输费?(5)新一次的漕运马上就要开始筹办,倘使这次随行的官员不能马上返回,必然会耽搁下一次的漕运。他们主张将江北漕粮在德州候直隶派员验收,搭放军米,粮道恽祖祁则率空回南,接办新漕。清江转运局除拨运直隶赈米,尚有10万石应行运赴行在备用,“惟圣驾是否幸陕,尚无确信,此项米石如用轮运鄂入陕,劳费较省”。当然,所有问题都须“候训示遵行”。

几天后清廷给出答复,江北河运应拨山西、直隶赈灾之米,仍由恽祖祁运至德州交付,其余10石及本届截存海运漕粮20余万石,一并取道汉口,由襄河运赴行陕西。但袁世凯表示,直隶需米待赈,河运本系借黄济运,现在临近霜降,黄河水枯,米船难以浮送。刘坤一则主张,在运费项下提银20万两,抵米10万石,由直隶就近采买,由汜水等处折回米石,令恽祖祁酌量情形,连同奉饬由襄运陕之10万石,一并运送。

湖北本应照常折色,但朝廷要求仍运本色3万石,结果湖北回奏,上游岁仅中稔,各路商户咸赴下游购运,米价昂贵。以前湖北每次都按2两18分核销脚价,此年要加至2两48分。湖南以前系将折价交顺天赈济,因情况变化,也询问是否需采买米石,解运进京,但事后并未举行。至于安徽,在经过上一年的口头承诺后,本年依然声称,起运本色困难极多,只能折色。考虑到江北与安徽的关系,他们派署试用道张毅前往山东德州一带设局,派员协助江北转运,“辘轳转运”,也算是一种姿态。

慈禧太后与光绪帝在太原停留20余日后,又于闰八月初八日起程前往西安,导致陕西的供应十分吃紧。陕西方面声称:慈禧等人源源而来,用项浩繁,尤难预计。各省财赋,“丰饶无逾江浙,南疆近北惟有荆湘”,若得这几省协助,必能速成巨款。唯“非奏派专员前往坐催不可”,为达此目的,他们特派刑部郎中于启元前往江浙、候补知府吴永本前往两湖。江苏表示,愿意将存沪余漕转运,用轮船运至汉口,经襄河和樊城至老河口,由河南荆紫关、陕西龙驹寨以达西安。左宗棠出兵西征时,军需均由此运陕省,有辙可循。计水程2000里,陆程510里,大多平坦,仅龙驹寨至蓝田县420里,山岭崎岖,只能雇用驮骡,行迟而价亦甚费。具体转运经费开销,双套骡车每辆每站给制钱1600文,回空给制钱100文,喂养每车每日制钱500文,三套、四套大车则照此推算。

岑春煊像

上海招商局栈房尚存苏漕251049石,浙漕145562石。清廷谕称:“着一并取道汉口,改由襄河运赴行在。现在驻跸长安,该省适值旱灾,需粮甚多亦甚急。”但盛宣怀却对李鸿章表示,只打算将江苏的5万石运陕,外加白粮1万石(系提前赶办下一年冬漕)。因运陕舟车难雇,运费极巨,“数倍于津”。其余漕粮只能有待明年再运天津。这批漕粮从九月初开始起运,其中头批1万石、白粮1千石,运至汉口时因襄河水浅,雇觅可装百石之船数十只,20余日方抵老河口,再换艇子小船前进,每船止装米二三十包,极为艰难。

两湖总督张之洞

尽管江苏费尽心思,已经升任陕西巡抚的岑春煊仍然表示不满,认为陕西粮食欠收,“銮舆西幸长安,臣仆侍从人数已巨,加以诸军扈哔千乘万骑,皆须取给全秦”。加之办理秋赈,用粮尤多,若不设法速筹,“饥馑之内忧,更甚于军旅之外患”。江苏运漕取道汉口、襄阳等地,但襄河本非大河,秋季水浅,溯流而上,舟行迟速。自商州龙驹寨陆运,尤非容易。相反,运河必经河南卫辉府道口镇,由该处陆路陕西不过十余日,且系车马通衢。他打算从这里将漕粮转运陕西。

鉴于西安缺米,山东也不能不有所表示。袁世凯命济东泰武道吉燦升负责转运事宜,于六月二十六日在济南设立总局,配设车辆及兵勇。所雇车辆,皆以三套骡马大车为准,车行百里,支给正价银1两。逾百里者依次递增,不及者按里扣减。回空坐住之日,每辆各给喂养银8钱。该局一直持续到十一月二十九日才被裁撤。清单显示的经费开支如下:雇用长车销库平银110200两495厘,而未设局之前及撤局之后仍有花销,雇用短车销库平银54928两722厘,共银165129两217厘,统由海防捐输项下支发。河南也被要求提银10万两,购买米麦运陕。后来河南奏报,已购2000石米,于九月初八日起程,由水陆站道前赴陕西省城交纳。另外,他们还至少向陕西运送了白粮7000石。

为解决粮食问题,清廷还曾令江汉关道购米50万石北运。张之洞称,汉口之米多来自湖南,米价较贵。长江下游芜湖、镇江及江北宝应县汜水镇,皆粮食交易重镇,合计米价运费,每米1石较汉口约省银1两。湖北已在汉口买米2万石,委员分赴芜湖、镇江、汜水三处购买,随买随运。但如买米50万石,需银将及200万两,湖北无法支撑,须由江南、安徽等省合办。在此议得到批准后,张之洞又于九月初九日奏称,已经派员在汉口、芜湖、镇江及宝应县之泛水镇等处,采买米10万石。原准备运交清江转运局,因行在移驻西安,清江所设转运总局移至汉口,故将此项米石从襄河运赴陕西。至于米款,则在藩库地丁银下划银10万两,粮道库漕米项下划拨银7万两,江汉关筹饷内划拨银13万两。

御史管廷献也发表建议,指出河南开封以东,秋收最丰,若采买小米由黄河上驶至孟津,车运至陕州会兴镇,雇用回空盐车转运,较为便捷。但袁世凯反对,认为山东不难采米而难转漕。黄河逆流上驶,“设遇风势稍乖,舟行尤极濡滞”。山东河面较豫省为窄,船只亦较脆薄,容易发生危险,须易船西行。现届严冬,“凌块蔽河,触船辄破,人力莫施”。又山东新漕因受兑的临清、德州与直隶接壤,洋兵自到保定之后,时游弋于河间、冀州一带。现在驻兵献县,距临、德均不过百数十里,“敌氛紧遍,岌岌可危”。京通祸乱未平,将来应运何处,或者能否起运,都在未定之中,所以除本省旗营兵米外,其余不论各色米,统令折征。

陕西专门负责漕粮转运是署刑部左侍郎薛允升,他的职衔系“会办陕西赈务”。十二月十六日,他与陕西巡抚岑春煊联衔奏称:陕西需粮原专恃龙驹寨一路,故曾在十月奏请饬南省分运,打算在樊城、亳州、周家口、龙驶寨四路水陆并运。但龙驹寨运到的漕粮及采买米石,至今不到1万石。荆紫关以上皆系山路,如果数十万石粮食专由此路挽运,非年余不能竣事。所以决定在潼关设局,招集车驮,“一俟分运之米石到潼,即行接运”。

尽管多少不一,迟速未定,在各省的源源接济下,陕西的粮食危机还是得到极大缓解。英国统帅西摩尔随即对此提出抗议:各省运赴陕银米兵械甚多,“必是接济董军(注:董福祥军队),朝廷不愿和”。张之洞答以“圣驾所在,义当接济”,以示回复。刘坤一则相对缓和,他强调,运拨军火,外人正拟阻截,即目前解陕毛瑟枪、快炮等件,虽在设法密运,亦未必专走清江,无须转运局照料。他还主张暂缓在清江设局,免至徒糜局费。

本年江苏漕粮既有海运,又有陆运,经费开支只能分开计算:运漕793645石,除提办陕运5万石,以及储津栈遭兵被失、在津办理平粜及存储沪栈折耗332620石外,实由津运通411025石。改用火车剥运米139259石,库平银411972两5分,一半银27514两归江苏自销,共384457两。运陕情况,系正米5万石,商轮耗米4千石,兑交行在验收米7611石,支给船耗4000石。又有运存龙驹寨等处、复饬退回汉口运苏拨赈米41090石,各局交仓转蚀耗米1299石,提前预办来年白粮1万石,商船耗米及经剥等米1297石,交行在户部验收5619石,运汴兑交米500石,照章支船耗1000石,以及各局添米444石,在樊城粜米3395石,赊旗店粜变米337石。统计开支库平银161469两,委员薪水盘费杂支等项,实支库平银72162两,两共233631两。樊城粜变白粮库平银8625两零,折耗漕白共米1743石,“一体豁免”。浙江则奏称,共有余漕117327石暂存上海招商局,于二十七年将所存之米分批运京。因陈漕存储过久,虫蛀鼠食,伤耗甚重。经逐一风筛,共得好米91193石,亏短米26134石,照江苏之例豁免。

由上可知,八国联军侵华占领京津,以及漕粮转运山陕,导致江浙两省的漕粮奏销,都出现了费用增大、损耗过多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