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不可以不弘毅——追忆何兹全先生

阳光老伯——我永远学习的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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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春梅

我与何兹全老伯相识多年,并能得到他许多教诲,是因为他儿子即我入学后最早为我们授课的何芳川老师的缘故。老师为人谦和热情,才华横溢,很受学生尊敬与爱戴,和同学关系也非常密切。我1974年毕业留系工作后,多次去过老师朗润园和一公寓的家。后来老师家搬到燕北园,我家也搬到燕北园,并与他家楼对面。再后来,我家同老师家一起搬回到蓝旗营小区。与老师家来往多了,逐步了解老师父母的一些情况,但却一直没有见过两位老人。

第一次见到老师父亲是在1989年北大百年校庆的时候,那时返校的系友很多,5月4日那天,就有1300多系友回校。我当时正在接待系友,有人告诉我,何老师的父亲来了,我赶忙迎过去问候,陪他签到。我从签到中得知何老先生是1931年入学、1935年毕业的老系友,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他签完到就与来的系友聊天去了,我又赶忙去接待别的系友。虽然与何老伯初次见面,说话不多,但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却很深刻,身材高大,面带微笑,慈眉善目,说话略含山东口音,精神矍铄。

我第一次叫何老先生为老伯,是1993年从学生工作部回系做书记之后,当时芳川老师任系主任。有一次,我与他一起进城开会,散会后时间还早,老师说带我到他父母家看看。我很高兴,这不仅又可见到何老先生,也可认识老师的母亲。到了何老先生家,老师先向母亲请安,再向父亲问好,介绍说:“这是我的‘政委’,叫春梅。”老师母亲说:“知道,知道,你大哥常说起你,你还是正白旗的格格呢。”我边施礼,边问候:“何老先生好,老老师母好!”老师母亲赶紧说:“闺女,闺女,以后可不兴这么叫了。”她指着老师说:“你就叫他大哥。”又指着老师父亲说:“你就叫他老伯,我是你老娘,以后不许再叫别的。”恭敬不如从命,从这以后,我就称老师父亲为老伯,称老师母亲为老娘了。可老师总是师长,把老师称“大哥”,却一直叫不出口。

后来,我去何老伯家越来越多了,特别是老师从北大主管文科校长位置上退下后,香港城市大学邀请老师携夫人去讲学那半年,我周末有时间就去老伯家看看,陪老伯、老娘聊聊天,有时还在老伯家吃饭。每次去,老娘都非常热情,沏茶倒水,拿来糖果,不吃还不行。老伯和蔼可亲,很愿意和我聊天,时而回忆童年的趣事,时而介绍老师的教育与栽培,或叙述同学和朋友的情谊,谈谈国内外大事,也问我一些问题。老伯对我总有说不完的话。

北师大为老伯举行的八十五、九十、九十五华诞庆祝活动,我都应邀参加了。老伯95岁生日时,我还陪同郝斌老师将他亲自书写并装裱好的条幅“大德必寿”送给老伯,并与老伯、老娘一起合影留念。我能有机会参加为老伯祝寿的活动,聆听领导、同行、朋友及学生对他的高度评价,深入了解和认识老伯,是我的荣幸。“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我决心向老伯好好学习。

老伯和我说过多次,他有个愿望,就是想成为北大的教师,不想只是个北大学生,并说:“你大哥一直不让我提,他当副校长后更不许我提了,你可要帮我实现这个愿望啊。”他这个愿望也与常去看望他的郝斌老师说过。郝斌老师是学校老领导,一次他和几个老师去探望老伯,碰见吴志攀常务副书记也在老伯家,就与吴书记谈起何老伯的愿望。志攀书记非常重视,一直记挂在心上。2008年1月9日下午,他带着社科部程郁缀部长、秘书及摄影师,到蓝旗营老师家里,亲自为何老伯颁发了北京大学兼职教授证书。郝斌老领导、田余庆先生与郑嘉馨、周南京、林被甸老师及我与浦江等,见证了这一时刻。那天,老伯很高兴,向志攀书记和大家讲了许多感谢的话,反复说:“以前我是北大学生,现在终于和你们一样,我也是北大的教师了。”他把自己能成为北大教师,看作是最光荣的事。

今年春节后,我去看老伯,老伯把刚出版的自传《大时代的小人物》一书送给我,并托我给志攀书记也带一本。老伯坚持要保姆拿笔来为书题字,给志攀书记的题字是“请吴书记指教”,给我的题字则是“请春梅指正”。虽对他给我的题字绝不敢当,但如此高寿的老伯思维还这样清晰,使我惊讶,更为他高兴。

老伯的自传,从时代变迁的大背景,追述他的人生轨迹,检视自己的精神世界,内容丰富,语言生动有趣,娓娓道来,引人入胜。字里行间透视出他深邃的思想,体现着他善良、真诚、谦和、朴实、坚韧、乐观的品格与拳拳爱国之心。我用两个晚上将其读完,深受感动和教育。

老伯有爱国之心,报国之志,始终关心民族和国家的进步发展。早在青年时代,老伯就比班里其他同学更加注意与关心国内形势的变化,至今仍坚持每天读报、看新闻的习惯。他读中学的时候,正值广东革命军出师北伐。北伐军的每个胜利,都使他兴奋不已,每天他都迫不及待地读报纸,后来索性去报贩子处取报,还不辞辛苦帮助运回学校。北伐军所到之处和打仗的地方,他每天都跟着报纸查地图,他的“心和热情也跟着北伐军的前进而沸腾”。就是在这个时候,只有16岁的老伯参加了国民党。

抗日战争爆发后,国民党搞内战、腐败和反动行径,脱离了孙中山的思想道路,老伯对国民党很失望也很痛恨。1936年4月,他在《纪念5月说几句旧话》的文章中,对国内形势进行分析后提出:“中华民族求解放,求生存,应继续向帝国主义斗争,打倒帝国主义。中华民族求解放,求生存,应继续唤起民众,恢复民众运动,民众组织,以民族大众的力量为民族斗争的武力。中华民族求解放,求生存,我们要走非资本主义的路子,建设民主主义社会主义的国家。”最后他呼吁:“现在已是暴风雨的前夜,人类又要来一次大屠杀,无疑的中华民族又要来一次千年不遇的大劫运。但我们不要悲观,要奋起,要努力转人类屠杀、民族劫运为人类的光明及民族的解放。我们要从此结束人与人的残杀,建设起新的和平的人类皆相爱的社会。”这是年仅25岁满腔热血青年的呐喊和发出的时代心声,今天听来还让人激动和振奋。

老伯不仅对祖国怀有深厚的感情和美好期待,并自觉践行。新中国刚刚建立,留学美国三年的老伯,放下霍普金大学的位置、待遇及也可去台湾工作的优越条件,毅然回国,报效国家。他对我说过多次,在自传中也写道:“能从美国回国,是爱国思想的驱使,但这又算得了什么,并没有什么值得自夸的。我说是爱国,是祖国的召唤使我回国,这感情是很朴实的,这良心也是很朴实的。我只是我同时代爱国人群中的一个,和有些人是没法比的,和为国牺牲的先烈们更是不能比的。”老伯常说:“国家的困难就是咱的困难,能出多少力就出多少力。”他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抗美援朝时,他与老娘积极响应国家号召,把结婚时何思源先生送的贺礼钱与安家费、买的首饰,以及平时省吃俭用的一些积蓄全部都捐给了国家。全国哪个地方遭受灾害,老伯和老娘总是慷慨解囊,献出自己的爱心。而他们的家却极其简朴,所有摆设都很有年头了。穿的衣服洗得发了白还穿,即使儿子、媳妇与孙女们给买了新的,也舍不得丢掉旧的。老伯一生爱国,一生节俭奋斗,对祖国的赤诚,是融化在血液中,是落实在具体行动上的,是完全自觉的。

老伯对党的教育事业无限忠诚与热爱,治学勤奋严谨,孜孜以求;教书诲人不倦,一丝不苟。他高兴称自己是“爱国一书生”,庆幸自己选择了教师这个职业。老伯与我多次说过:“我能一辈子做学问,一辈子教书培养学生,是很幸福的。”我每次去看老伯,无论是酷暑寒冬,还是年节假期,他常常忘记自己年事已高,总是坐在书桌前,聚精会神,翻检文献,拼搏探索,著书立说。只是在有人来访时,他才放下手中的书和笔。周一良先生祝贺他80岁生日的致语“念兹在兹勤学问,神全形全乐期颐”,是对老伯治学精神的真实写照。

老伯对青年寄予厚望,把培养人才当作神圣的职责。他全身心投入教学,一直坚持认真备课授课。96岁高寿时,还在蓝旗营我老师的家中给研究生上课,今年还在指导关门弟子小崔的博士毕业论文。老伯不讲“门第”,不论“高低”,不计较恩怨与名利得失,有教无类,唯才是举,悉心指导,不遗余力。对向他求教的人,老伯总是满腔热情帮助鼓励,生活困难者还给予资助,远道而来者还管饭吃。老伯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令人景仰,受到学生们的爱戴,被授予优秀共产党员称号,当之无愧。

老伯为人谦和真诚,与人为善。我与老伯认识十几年来,深切地感受到他的博大胸怀和高尚的人格魅力。他是史学泰斗,有辉煌的人生,但从不自以为是,从不居功自傲。老伯在新出自传的标题中,把自己称为“小人物”,只有不平凡的老伯能这样想和这样做。他一贯尊重包容别人,热情帮助与提携后学,鼓励与扶持青年人超过自己。他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真诚平等待人。他心地善良,总是为别人着想,宁可自己辛苦,也要帮人所难,成人之美。他心胸坦**,敢于直言,为民族和国家,从不隐瞒自己的见解。老伯已百岁高寿,却还不断自我反省,他说:这是我成长的法宝。老伯的美德已成其为家风,被芳川老师完全继承和发扬,并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这些后辈学生。

老伯心态平和,积极乐观。他是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经历过战乱,躲过敌人炮弹的袭击。虽出身大家,却吃过苦,穷过和挨过饿,被批判过,劳动改造过。因而,他对祖国改革开放的成就,对国家的稳定发展,对有安静做学问的环境,感到非常满足和幸福,也倍加珍惜。他经常对我说:“现在社会多好啊!什么都不用发愁,哪儿像我们那个年代啊!你们可要好好珍惜。”

今年6月,我去看老伯,向他透露了马克垚、郝斌等老师为祝贺他百岁华诞,已经聚会商量好了贺词,正由郝斌老师写呢。但为了给老伯一个惊喜,写什么暂时保密。老伯听了很高兴,幽默地对我说:“我出生在农历七月十五日,是鬼节,小鬼都休假去了,就把我给放出来了,我才能自由自在四处游**,所以活了这么长。”说完,他自己笑了起来。

老伯也是十分坚强的人。2006年6月29日,是老伯和老娘最悲痛的日子。他和老娘引以为豪的优秀爱子芳川老师,患急性白血病,住院仅49天,就不幸逝世了。领导心痛,朋友惋惜,学生哭泣。在这如同晴天霹雳般的沉重打击面前,老伯挺住了。但凡看了老伯所写“天哪!你何以如此残忍、夺走你的顺民、两个百岁老人的独子!!!芳川,我儿!走好!我想不久爸爸、妈妈,会来看你的”挽联的人,无不动容。一年后,与他历尽坎坷、相濡以沫、患难携手走过七十多载的老伴,因独子逝去悲伤过度一病不起,不久也离他而去,这是多么难以承受的又一重创啊!当时我很伤心,更为老伯的健康揪心!但坚强的老伯,也挺住了。老伯的无比坚强,令人赞叹!

我称老伯为阳光老伯。他心底无私,心态年轻乐观,脸上总是带着灿烂的微笑,这微笑一直感染着我。我正是从老伯身上学到了知足常乐,助人为乐,自己找乐,永远快乐。

阳光老伯,永远是我学习的楷模。

2010年6月8日 于蓝旗营寓所

(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