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万里乐:穿洲越岭乐旅见闻

登上金色大厅 反思民乐交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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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2年2月7日至18日,奥地利维也纳,德国德根道夫、慕尼黑。

1994年7月首次到访维也纳,并未有机缘去金色大厅朝圣,在慕尼黑听一场音乐会的机缘亦失去。事隔八年后的2002年岁晚,维也纳的街道图完全无改变,室外的严寒和当年炎热的夏天却是很大的对比。不过,这次随同香港中乐团公司化后首次外访所见所闻,无论是在维也纳,还是随后在德国小城德根道夫和慕尼黑,气氛都无比热烈,与室外的寒冰同样是很大对比的场面。这些令人难忘的场面,让随团采访的笔者对外国听众欣赏民族乐团的演奏有了很不同的看法。

多方心理压力 音响带来困惑

香港中乐团此次德、奥之行,困难其实不少。首先是行程横跨蛇年到马年,正是香港人欧游度岁旺季,机位极度紧张,乐团上下过百人,要分批出发,分批返港,大大增加了行政上的工作。当然,更大的困难是怎样去克服此行所面对的心理压力,以求能演出应有的水平。

心理压力来自几方面,首先是重点演出在世界闻名的维也纳乐友协会音乐大楼中的金色大厅(Goldenersaal)。音乐史上无数大乐队、大指挥家、伟大作品都和这个音乐殿堂关系紧密。在此之前,自1998年开始,在这个大厅举行过四年的“中国春节民族音乐会”,登临演奏过的已有北京的中央民族乐团中国广播民族乐团和上海民族乐团,珠玉在前,先入为主,都会对后来者构成特别大的压力。“考牌”的紧张感觉也就自然产生了。

至于外国人能够听懂此类大合奏的民族音乐吗?演出安排在星期日(2月10日,亦正是中国的小年夜)上午十一时举行,在星期日要到教堂礼拜的城市来说,有什么听众会来听呢?这些问题,更构成不少悬念。但更大的困惑是在演出前的两次排练,马上发觉以音响闻名的金色大厅,对大型民族乐团的音响来说,有欠理想;低音和高音都有消减现象,打击乐及唢呐、管等乐器的声音,往往将弹拨乐掩盖;不过,音响的敏感度却很灵敏,为此,较强的乐队齐奏时,声音的强度便变得有点夸张,紧促。同时,在舞台上的指挥和乐师所听到的乐音回响,则较为混浊,此对演奏员的心理影响甚大。

幸好经过指挥阎惠昌将各声部的音量平衡做出调整后,演出前的最后一次排练音响效果已大有改善。演出当日开始排练正式开始前,身兼助理指挥的团长黄安源上台执棒,指挥乐队高奏一曲《生日歌》,大家并随着高歌“Happy Birthday To You”,祝贺适逢在演出当日生日的音乐总监阎惠昌,以及在德、奥演出期间过生日的王彩珍、孙永志、魏冠华、唐锦成、周展彤等团员,气氛顿然活跃起来,正好能将大家拉紧的神情放松下来。

人人盛装华服 专注投入欣赏

音乐会开始前,笔者和随团作曲家林乐培专门到金色大厅两侧的大堂走了一圈。临场所见场面,不禁心头一震。所见不仅几乎全是盛装而来的外国人,而且是成年人,成熟的听众群,华人与青少年很少。那种人人都盛装华服,衣香鬓影,冠盖云集的场面,就如在欧洲观看大型歌剧演出一样,这种隆重场面,香港中乐团在香港亦从未见到过。但真正让人心头震动的却还是随后临场演出过程中观众的反应。

由于陪同在乐曲演出后要上台接受献花的林乐培坐在台口右侧的一号包厢,虽然要侧着身子,而且还像只以右耳单声道般来听完整场音乐会,但因包厢较堂座位置略高,且能清楚地观察到大厅内上下大部分听众在演出时的表情与反应,所以下半场亦放弃了转为坐到堂座中间座位的机会。结果是观察到更加出乎意料的现象。在整个过程中,不仅人人专注投入欣赏,而且人人听得趣味盎然,一曲既终时的掌声,更由衷而发,热烈且持久,和应酬式的客气反应很不一样。台上的演出者亦明显受到了这种满堂知音的气氛感染而越奏越投入,尤其作为终曲的谭盾作品《西北第一组曲》奏毕,满堂掌声及叫好声持续近五分钟之久!结果阎惠昌共返场八次,将预计的三首“Encore”乐曲(《彩云追月》《步步高》《赛马》)全都奏完。听众的掌声却越拍越齐,全无离开之意,最后作为首席的黄安源,随着指挥退场才能将演出结束!

德国两场演出 气氛更为热烈

这种在海外异地,能够赢得其他民族对自己国家的民族音乐会的认同,那种喜获知音的感动,确实是让人感到兴奋的事,有乐师便表示当时实在感动到流出眼泪!演出后不少听众挤到后台指挥室,向阎惠昌祝贺、签名、拍照留念,更多的是好些来自政、经、文化界的著名人士,包括中国驻奥地利大使卢永华,都在留言册上写上了大力赞赏的溢美之词,结果前后扰攘了一个多小时。当阎惠昌、乐团理事会主席徐尉玲等嘉宾和工作人员步入餐馆会合各乐师时,各人均情不自禁地大力鼓起掌来欢呼!原因大家都知道,这场金色大厅的“考试”,不仅合格,还取得了无比亮丽的成绩!

随后乐团在德国德根道夫(2月13日)的市政会堂和慕尼黑市政府赫库勒斯大厅(2月14日情人节)的两场演出,场面同样隆重热闹,听众反应如出一辙;不同的是,在只有两万余居民的德根道夫的演出,现场气氛更为热烈,慕尼黑的场地音响效果更佳,而乐团亦少了心理负担,奏得更好。结果这两场演出仍是要由团长黄安源随着阎惠昌退场才能结束,气氛如此炽热的场面,在香港亦已久未出现了!

香港中乐团这三场演出的令人振奋现象,对当时刚进入公司化的香港中乐团全团上下,带来振奋士气的强大动力,亦是乐团银禧乐季的重大礼物。但这却让笔者在整个行程中一直反复思考,交响化的中国民族音乐,是否已能闯开世界市场了?

无可否认,能够在维也纳金色大厅这样的世界闻名的音乐殿堂演出,确是令演出者备感兴奋的事。任何指挥家能够站在卡拉扬、伯恩斯坦、小泽征尔等大指挥家站过的台上挥棒,亦确会感到振奋。事实上,经此“镀金”的民族乐团,不仅能挟着金色大厅的效应,在回国后的演出别有一番风光。我们的民族乐团登上金色大厅演奏便获得肯定,这是否一种媚外心态使然呢?但香港中乐团这三场演出的亲身感受,触动的却是媚外心态以外的问题。

热烈反应背后 归纳五点原因

这三场在奥地利和德国的演出,现场观众反应超乎想象的热烈,此一现象的背后是什么原因呢?仔细思量、分析,个人认为最少有五点原因。

(1)中国当年开始在政治、经济、体育甚至文化艺术等方面都在国际上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在国势日升的情况下,中国文化在国际上渐成热潮,对中国音乐有所认识和兴趣的外国人亦不断增多。

(2)交响曲可以说是作为德、奥音乐文化传统组成的重要部分,欣赏交响曲亦是德、奥音乐生活中所不可或缺的;以欣赏交响曲的方法、准则来听香港中乐团演奏“交响化”的曲目,应无多大困难。当然,乐曲中的精妙之处和对乐曲了解的深度,就不一定能完全领会了。

(3)安排主办香港中乐团这次欧游的“吴氏策划”,在过去十年间,一直在安排奥地利各种不同的艺术表演团体到中国登台,直到5年前才尝试在维也纳金色大厅,仿照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的传统,于中国春节期间,另外筹办“中国春节民族音乐会”,自中国先后请来了多个民族乐团登台演奏,都办得很成功。香港中乐团三场演出所见,出席者大部分都是中、上阶层的外国观众,包括不少政经文化界名人,与“吴氏策划”的老板吴泽洲、吴嘉童父子在维也纳和德国长久以来建立起颇为广泛的社会人脉关系无法分开。

据吴嘉童相告,“吴氏策划”经过多年来的努力,当年已拥有二三千人的邮寄名单,每年春节新年音乐会在邮购预售时,维也纳金色大厅的门票已被预订去七八成。所以当时在销票方面便较最初一两年容易了。

(4)最初一两年,主办者更特别邀请了懂得中国音乐的大学音乐教授,在音乐会时登台讲解,这就更加能刺激起听众的欣赏兴趣。这次在维也纳的音乐会未有请人讲解,但演出林乐培的《昆虫世界》则请了一位男童和他两位双胞胎的妹妹,一齐上台以德文念诵出配合乐曲各段音乐的短诗,增加了当地观众的亲切感;其后在德根道夫和慕尼黑的两场演出,除了继续请来两位儿童念诵《昆虫世界》的短诗外,还请来在慕尼黑很有知名度的司仪,在演出时对各首乐曲加以讲解。本人虽然不谂熟德语,但从听众反应和主持人讲解时的认真态度,该位男士并非信口雌黄。看来这是“吴氏策划”能建立起一群忠实的“粉丝”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5)当然,最重要的也就是香港中乐团奏出了名不虚传的水平。这三场演出虽然都被包装为“马年春节中国民族音乐会”,但所奏乐曲,直接和春节有关的,可以说一首都没有!和春节热闹气氛及吉祥意头相配合的,亦只有开场的《大得胜》,“Encore”加奏的《步步高》及《赛马》(因是“马年”之故)。但这套节目,不仅标题与内容均极为明确,音乐形象都鲜明容易掌握,且在音响上有颇突出的交响化效果,风格亦较新鲜、较有现代感,显然会更易为德、奥两地听众接受。吴泽洲亦指出:香港中乐团演奏的曲目和过去四年的很不一样,很新鲜,大多采用现代手法创作,题材内容都能紧扣时代脉搏,听众都懂得欣赏。

现代感交响化 三场各有表现

最后一点回归到音乐本身,那应是最重要的一点。香港中乐团演奏这类较有现代感的“交响化”作品,可说最为擅长,阎惠昌对音色、力度的平衡掌握尤具心得。在维也纳金色大厅的演出,是三场演出中乐师情绪最紧张,但又最让人感到振奋的一场。但各乐师在舞台上所听到的音响由于感觉较混杂,奏来便有点拘谨,尤其是开场演奏热闹的山西吹打乐《大得胜》,便受制于场馆对民族乐队的强奏过于夸张的特点,不得不做出了一些压制,奏来便未淋漓尽致。

接下来的小品《赶街》,充满抒情美感,与前曲刚好形成强烈的对比效果。上半场压轴的彭修文的作品《秦·兵马俑》,观众情绪开始高涨,这首由三个乐章构成,编制及篇幅较大(演奏时间超过二十分钟)的幻想曲,音量强弱、音色明喑,都有颇为强烈的大幅度对比,同时动感强,动态范围宽,有突出的交响化效果,曲中的感情亦较复杂和深刻。下半场林乐培的《昆虫世界》是一首运用现代作曲技法,以仿声造影方式来创作的作品,阎惠昌亦采用了无比生动活泼的指挥手法,以绘影绘声,且形象化的指挥手形,带领着听众走进林乐培的《昆虫世界》中去。至于最后演奏谭盾的《西北第一组曲》,曲中由乐师齐声呐喊的效果,已有点西北粗犷感觉。这两首同样是超过二十分钟,带有现代新鲜音响风格的交响化作品,听众的反应就更加强烈。

在德国杜根多夫市政会堂的第二场演出,由于演出场馆是一个综合性多用途的场地,舞台的反射效果较差,两边的幕布亦将部分声音散掉,使奏出来的声音明显地欠缺爆发力。但位于慕尼黑市中心文化区的市政府赫库勒斯大厅,原是皇宫中的一个大厅,与金色大厅同是鞋盒型,同样气派十足,空间较金色大厅大很多,**强奏的声音亦能充分发挥,《大得胜》的效果亦是三场中最好的一场。

这座大厅的声音反应亦极为敏感,当晚笔者坐在大厅楼座最后几排座位欣赏,极细微的声音亦能清晰可闻!在舞台上演奏时听的声音亦有不错的层次,而当晚的演出亦是三场音乐会中表现得最好的一场,无论是阎惠昌,还是各乐手,演来都再没有压力,一切也就发挥得更好了。

民族乐交响化 世界化路仍遥

说到底,乐团要在贝多芬的故乡,交响曲的重镇献艺,稍有点差错就过不了关,香港中乐团德、奥行成功,原因或许有很多,但至为关键的却仍是乐团本身的实力!看来在交响乐世界中成长的德、奥听众,对交响化的中国民族音乐作品确是较易产生共鸣,这岂非正意味着交响化是一种音乐世界中的共通语言吗?香港中乐团此行所获得的反应,是否证明了中国的民族音乐已能打进欧洲主流音乐市场呢?

吴泽洲亦强调,世界一直在发展,民族音乐亦应不断发展,交响化是重要的发展方向,民族乐团演奏交响化作品,能更容易打入欧洲市场。他更认为,假以时日,有足够支持,香港中乐团足够有实力建立品牌,在欧洲各国大小城市巡回演奏。

从市场的角度来看,经过五年主办金色大厅春节新年音乐会的经验,吴泽洲的看法不无道理,但交响化的民族音乐仅是中国音乐文化中的一部分,今日具有分量的交响化作品仍不多,如果能够将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精华,融入交响化的作品中,借着交响化的路线,将中国音乐文化带进世界音乐市场,那却是有可能实现的事。看来这不仅要有更多像吴泽洲那样的有心人在市场组织推广上做出贡献,更需要有更多的作曲家在民族音乐交响化上做出更多探索,创做出更多有分量,能融入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精华的交响化作品。

这也就是说,香港中乐团数十年来发展所建立的地位和水平,确实无须维也纳金色大厅来肯定,但这次在德、奥巡回演出的成功,却增强了交响化作品进军世界乐坛的信心,但中国民族音乐交响化进军世界之路仍只是开始,那可是一条遥远之路。但对香港而言,这却证明香港中乐团正是香港要进军国际乐坛,建立香港形象的最佳武器!此一作为这次巡演,看似是预言的结局,在香港中乐团随后十余年的不断到海外巡演,终赢得“香港文化大使”的称号而得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