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幕诗体喜剧《伪君子》是莫里哀的代表作，也是古典主义性格喜剧的杰作。
《伪君子》写破产贵族答尔丢夫投身到宗教界，用骗人的慈善与矫作的热诚骗取富商奥尔恭的信任，混进了他家。奥尔恭把答尔丢夫当作精神导师，百般体贴，奉为上宾。他不仅要把女儿嫁给答尔丢夫，而且还要剥夺儿子的继承权，把家产全部赠送给对方，甚至把危及生命的秘密——政治犯藏在他家里的文件也知会给了答尔丢夫。答尔丢夫不仅要娶奥尔恭的女儿，还要勾引他的太太欧米尔；不仅要霸占他的财产，还要置他于死地。在危急关头，幸好国王洞察一切，宽恕了奥尔恭，惩治了答尔丢夫。
《伪君子》是一篇击中时弊的战斗檄文。17世纪的法国社会出现了宗教热。盛大的教会势力打着上帝的旗号进行思想统治，其活动带有明显的伪善特点，教士们言行不一、口是心非是一种普遍现象。当时，法国社会中出现的“圣体会”，是由一些顽固势力组成的宗教组织。它表面上搞慈善事业，实际上却是一个秘密的谍报机构。它把会员装扮成教徒混入老百姓中，或扮演良心导师打进宗教徒家，观察人们的言行，通过告密向宗教裁判所提供审讯材料，迫害异教徒、自由思想者和无神论者。它还把魔爪伸向资产阶级，用控制富有资产者的策略同王权较量，以削弱王权。这种行径危害性极大，它不仅为广大人民所痛恨，也为王权所不容。莫里哀针对这一社会现象，写出了《伪君子》一剧，及时向这股逆流发难。无疑，他也因此遭到了教会和顽固势力的阻挠和迫害。剧本写成之后，当时法国的皇太后、巴黎议会主席、巴黎大主教等一再勒令禁演、禁读。从1664年到1669年，莫里哀先后3次上书路易十四陈述理由，对该剧的被禁进行抗争。最后皇太后去世，教皇颁布“教会和平”诏书，宗教迫害暂缓，该剧才取得上演机会。1669年2月首演获得巨大成功，此后《伪君子》成了莫里哀最受欢迎的剧目，法兰西喜剧院在1680—1960年就演出了2654场。斗争的经历和历久不衰的演出盛况，正说明了《伪君子》主题的现实性。
《伪君子》是一出经典的性格喜剧。作为伪君子形象的答尔丢夫在西方文学史上可谓独树一帜。剧中，莫里哀充分运用各种戏剧手段，刻画答尔丢夫的伪善性格。答尔丢夫原乃农村破产贵族，到巴黎时连双鞋子都没有，全身衣裳顶多值60个铜子；可投靠教会后，他竟摇身一变成为良心导师。答尔丢夫依仗其在先前贵族生活中练就的一套吹牛、撒谎的手段，用三分做作、七分奉承的言辞，把愚蠢而又盲从的奥尔恭“牵了鼻子拉来拉去”[2]。
为了刻画答尔丢夫的伪善性格，莫里哀在剧情结构上做了巧妙而精心的安排：先侧面交代，后正面验证。剧中，被歌德称为“现存最伟大和最好的开场”的第一、二幕，就是侧面交代。此时，答尔丢夫尚未登场，但家庭中以奥尔恭和欧米尔各为一方的两个阵营，围绕着将要登场的“良心导师”答尔丢夫展开了好与坏的评说和争论。这样，戏剧一开场就引出矛盾，抛出悬念，扣住核心，拽住观众，这不仅为主人公出场做了充分准备，而且，舞台上的这种争论也对剧中其他人物的身份、地位、态度和性格做了自然而然的介绍，为剧情的展开、矛盾的推进铺下了坚实基础。同时，在戏剧效果上，这种侧面交代与以后三幕的正面剖析相映成趣。
从第三幕开始，剧情切入内里，着手正面剖析主人公伪善的言行，以验证第一、二幕“争论”时抛出的“主题”。答尔丢夫一上场，作者就采用“剥笋法”，从伪善的外在表现，到伪善的内在实质，再到伪善的现实危害，层层展开，条分缕析。首先，剧本通过答尔丢夫的贪图享乐，剖析他的言行不一。当他还在教堂时，曾多次拒收奥尔恭送给他的钱款，实在推辞不掉时，也只收一小部分，并将其分送给教堂门外的穷人，以表示他是一个清心寡欲的人。他一再劝说奥尔恭应该割断与尘世的关联，凡事要淡漠些，可是，他一来到奥尔恭家便真相暴露了：一餐就吃掉两只鹌鹑外加半条切成碎丁的羊腿，然后躺到暖暖和和的**，甜甜美美地一觉睡到大天亮，第二天一早又要灌下四大杯葡萄酒。好吃贪睡，俨然是酒肉之徒。接着，剧本紧紧抓住答尔丢夫对女色的贪恋，暴露他的口是心非。在第三幕第二场的开头，他就来了段精彩的表演：当他看见女仆桃丽娜时，故意加大声量对他的仆人说：“劳朗，把我的鬃毛紧身跟鞭子都好好藏起来，求上帝永远赐你光明。倘使有人来找我，你就说我去给囚犯们分捐款去了。”两句话，一句要向人们说明他是禁欲主义者和苦行僧，绝不会近女色；另一句则要说明他是个慈善家，绝不贪财好利。其实两句都是假话。他话音刚落，又来了个“耍手帕”的动作：他眼睛盯住穿法国敞胸连衣裙的桃丽娜看，手却放进口袋掏出一块手帕，故作惊讶地要桃丽娜接过去，说道：“把你的胸脯遮起来，我不便看见，因为这种东西，看了灵魂就受伤，能够引起不洁的念头。”“遮起来”“不便看”是故作姿态、装模作样；“灵魂就受伤，能够引起不洁的念头”是欲盖弥彰，不打自招。实际上，答尔丢夫是个见了女人就动邪念的好色之徒。
接下来，剧情顺着答尔丢夫勾引欧米尔这一情节，让答尔丢夫做进一步的自我暴露。答尔丢夫头一回看见奥尔恭年轻貌美的太太欧米尔，立刻色相毕露，做出了与信士身份极不相称的丑态。他向欧米尔表达自己对她的炽热爱情，说自己所衷心希望的美妙神奇的幸福就在欧米尔身上。不料，他的话被奥尔恭的儿子达米斯偷听到，并向奥尔恭告发。恶行的暴露使他面临危险，但是，他却用假仁假义的辩说，又欺骗了奥尔恭。奥尔恭反说儿子捏造谣言来败坏答尔丢夫的名声，他不仅要赶走儿子，还剥夺了儿子的财产继承权，把它转赠给答尔丢夫。答尔丢夫反倒化险为夷，因祸得福。
为了彻底揭穿答尔丢夫的本质，第四幕的剧情进一步向纵深推进，以“请君入瓮”法让答尔丢夫自投罗网。在聪明的女佣人桃丽娜的安排下，奥尔恭躲在桌子底下，等答尔丢夫来了后，欧米尔故意说自己很愿意和他谈谈心，接受他的爱情。色迷心窍的答尔丢夫信以为真，很快就自己撕下了伪装，要欧米尔尽快让他得到“实际享受”。他还说，上帝“算不了一回事”，“一件坏事只是被人嚷嚷得满城风雨的时候才成其为坏事”。他还劝欧米尔不要担心她的丈夫奥尔恭，因为奥尔恭不过是一个让他“牵着鼻子拉来拉去”的人。奥尔恭这下看清了答尔丢夫的伪善嘴脸。
随后的第五幕，剧本进一步揭露伪善者的险恶用心。答尔丢夫图穷匕见，要奥尔恭家破人亡。他凭借奥尔恭给他的财产赠送文书，反而要将奥尔恭一家扫地出门；又凭着掌握奥尔恭私藏政治犯秘密文件一事，串通法院，告发奥尔恭“叛国”，还亲自带人来拘捕奥尔恭，企图置其于死地。幸亏国王圣明，派人逮捕了答尔丢夫，赦免奥尔恭无罪，才使得他一家人躲过了灾祸。至此，答尔丢夫的伪善面目暴露无遗。
全剧揪住答尔丢夫“伪善”这一性格核心，以侧面交代与正面验证相结合，用人物自我暴露的方式，层层深入地剥去其种种伪装，最终使其原形毕露。该剧对伪善性格的塑造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以至17世纪以后的欧洲，答尔丢夫成了“伪善者”的同义语。
《伪君子》的艺术成就还在于它既遵守三一律，又不墨守三一律。一方面，莫里哀遵循了古典主义的“三一律”原则：剧情不超过24小时，地点只有一个——奥尔恭家；没有从属的情节和平行的主题，作品结构也因此在总体上显出简约明晰的风格。但另一方面，《伪君子》又敢于出新，把悲剧因素、民间笑剧的情节和技巧融进了剧本。比如，答尔丢夫的伪善不仅使年轻人的婚姻险遭破坏，而且差点令奥尔恭身败名裂家破人亡，这透出了悲剧性的氛围；而打耳光、吵架、逼嫁、父子反目、桌下藏人、隔墙偷听，则属民间笑剧技巧，增强了作品的喜剧效果。至于结尾，歌颂国王英明，实现团圆，则是莫里哀既要遵循古典主义法则，又无力处置像答尔丢夫这类恶势力代表的无奈之笔。
思考题：
1.莫里哀的主要剧作有哪些？
2.莫里哀喜剧的战斗精神表现在何处？
3.何谓“性格喜剧”？
4.答尔丢夫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
5.试析《伪君子》的艺术成就。
原典选读
《伪君子》（节选）
（法国）莫里哀
第三幕第二场
答尔丢夫 （看见桃丽娜）劳朗，把我的鬃毛紧身跟鞭子都好好藏起来，求上帝永远赐你光明。倘使有人来找我，你就说我去给囚犯们分捐款去了。
桃丽娜 装这份儿蒜！嘴上说得多么好听！
答尔丢夫 你有什么事？
桃丽娜 我要对你说……
答尔丢夫 （从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哎哟！天啊，我求求你，未说话以前你先把这块手帕接过去。
桃丽娜 干什么？
答尔丢夫 把你的胸脯遮起来，我不便看见。因为这种东西，看了灵魂就受伤，能够引起不洁的念头。
桃丽娜 你就这么禁不住引诱？肉感对于你的五官还有这么大的影响？我当然不知道你心里存着什么念头，不过我，我可不这么容易动心，你从头到脚一丝不挂，你那张皮也动不了我的心。
答尔丢夫 你说话要客气点，否则我立刻就躲开你。
桃丽娜 不用，不用，还是我躲开你吧，因为我只有两句话要对你说，就是太太这就下楼到这里来，请你允许她和你谈几句话。
答尔丢夫 可以，可以。
桃丽娜 （自语）你看他一下又变得多么温柔！说真的，我还是相信我一向批评他的话，实在一点也没评错。
第三幕第三场
答尔丢夫 我愿上帝大发慈悲保佑您的灵魂和身体全都健康，并且还保佑您的生命，正如侍奉上帝的人群中最卑微的我所祝望的一般。
欧米尔 我很感谢您这番虔诚的祝颂。可是咱们还是坐下谈吧，可以舒服一点。
答尔丢夫 您的病体完全复原了？
欧米尔 大好了。也不发烧了。
答尔丢夫 从上帝那里能求下来这种大恩典，我的祷告当然不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可是我向上天所诵的一些真诚的祈祷，却没有一次不是为的祈求您早日恢复健康。
欧米尔 您对我太操心了。
答尔丢夫 您的宝贵的健康，我无论怎么爱惜也是不会过分的；为恢复您的健康，我简直可以牺牲我自己的健康。
欧米尔 您把圣教的善心推广得未免太远了点。我对您这种美意真是感激匪浅。
答尔丢夫 您原值得我替您效力，这不过是一点点，还差得多呢。
欧米尔 我原打算和您私下密谈一件事情，我很高兴现在正没有人窥伺我们。
答尔丢夫 我也很高兴，太太，能够单独和您会面；在我，这的确是甜美的事。这种机会我已向上天请求过多次，可是在这以前上帝总还没赏给我过。
欧米尔 我所希望的就是要您说一句出于肺腑，丝毫没有隐藏的话。
答尔丢夫 这可是上天特殊的恩典，我也只想把我整个儿心灵呈献在您的眼前，我想对您发誓，让您知道我对那些慕您美貌到这里来的客人，虽然散布了种种谣言，我对您可并没有丝毫恶意；却多半是由于一种热诚的冲动，完全是一种……
欧米尔 我也知道是如此的，并且相信您操这份心原是为我的好。
答尔丢夫 （握住她的手指尖）是的，太太，这是毫无疑义的，我的热诚已到了这样的地步……
欧米尔 哎哟！您握得太紧了。
答尔丢夫 这没有别的缘故，只是因为我热烈得太过分了，我绝没有一点点握疼您手的意思。（他把手放在欧米尔膝上）
欧米尔 您这只手要干什么？
答尔丢夫 我摸摸您的衣服，这料子多么绵软！
欧米尔 别动手，我是最怕痒的。（她将座椅退后，答尔丟夫将椅移近）
答尔丢夫 （摸摸欧米尔的帽子）天啊！这花边可真细致，现下的手工活真可说是巧夺天工，从来没见过比这做得更好的。
欧米尔 不错的。不过还是先谈谈咱们的事吧。有人说我的丈夫要悔婚，打算把他的女儿转许给您。告诉我，这是不是真事？
答尔丢夫 他倒是对我提过几句，不过，太太，老实说，那不是我所追求的幸福，我所衷心希望的美妙的神奇幸福却在别处。
欧米尔 这是因为世俗间的事务，您是任什么也不爱的。
答尔丢夫 我的胸膛里面关着的并不是一颗铁石的心。
欧米尔 在我看来，我总以为您是一心一意想着天上的事情，在这人世间，没有任何东西值得留恋。
答尔丢夫 我们对永恒之美所发生的爱并没有窒息我们对世俗之美所发生的爱；上帝手创的完美作品，我们的官能是很容易被它迷惑住的。从上帝身上反映过来的美，本来就在你们女人身上发着异彩，可是上帝又把他老人家稀有的珍品都陈列在您一人身上：他把那迷人眼动人心的美都放在您的脸庞上面，所以我一看见您这绝色美人，就禁不住要赞美手创天地的万物之主，并且面对着一幅上帝拿自己做蓝本画出来的最美的像，我的心不觉就发生了一种炽烈的情爱。最初我很怕这种秘密的爱恋是魔鬼的一种巧计，我因此把您当作了我永生幸福的一种障碍，心里甚至于还决意要躲避着您的美丽的眼睛。不过到后来，可爱的美人呀！我才明白这种爱情原可以不算做罪恶的，我很可以使它和圣洁配合在一起的，于是我就任凭我的心沉溺在爱的里面了。我承认，胆敢把这颗心贡献给您，这是异常冒昧的行为；不过我一切的希望都全凭着您的慈悲善心，至于我个人，原是那样一个废物，尽管努力也是枉然，我根本就没指望单凭自己会发生什么效力，我的希望、我的幸福、我的安慰全都寄托在您的身上；我能享福或是受罪，全部决定于您，只凭您一句话，您愿意我享福，我就能享福，您要我受罪，我就会受罪。
欧米尔 这一番话确是多情；不过，说真的，却有点令人惊奇，我以为您应该使您的心更坚强一些，对于这样一个计划似乎还欠一点思索。像您这样一个虔诚的教徒，到处大家都称为……
答尔丢夫 哎哟！尽管是虔徒，我总是个人呀，看见您这样天仙似的美人，这颗心可就再也把持不住，什么理智也没有了。我知道由我口里说出这样的话来，未免有点奇怪，然而，太太，我究竟并不是一位天神，倘若您以为我不应该对您表示爱情，那么您只有怪您自己那种撩人的丰姿。自从我一见您那光彩夺目人间少有的美貌，您便成为我整个心灵的主宰；您那美丽眼光包含着的无法形容的温柔击退了我内心顽强的抵抗；禁食、祷告、眼泪，任什么也抵挡不住这种温柔，我的全部心愿都移转在您的美貌多姿上面。我的眼色、我的叹息已经把这种情形向您暗示过一千次，现在为表示得更清楚一些，我再用嘴来对您明说，倘若您肯用一种稍微和善一点的心情来体贴体贴您这不肖奴才的忧伤烦恼，倘若您肯大发慈悲来安慰我一下，肯降尊俯就到我这卑微低贱的人，那么，甜美的宝贝呀！我对您的虔诚一定是举世无匹的虔诚。再说跟我要好，您的名誉是不会有任何危险的，也不必怕我这方面会有什么忘恩负义的举动。那些妇人们所热恋的显贵队里的风流男子，他们的行动是浮躁的，言语是轻狂的，我们看见他们总是喋喋不休地在那里互相夸耀他们情场里的得意勾当，他们得到手的便宜是没有一次不由他们自己叫嚷出去的，你们相信他们，可是他们那张不守秘密的嘴必定使接受他们爱情的人的名誉一败涂地。可是像我们这种人呢，内心燃着的爱情火焰是从不乱说乱道的火焰；和我们来往，秘密是靠得住永远不会泄露的。我们必须顾全我们自己的名誉，所以被爱的那方面就可以一切高枕无忧；这样，接受了我们这颗心，就可以说是得到了不会惹出任何笑话的爱情与丝毫没有后患的快乐。
欧米尔 您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您这番妙词妙语把对我的心灵要说的话已经相当有力地表白清楚了。可是您就一点不怕我会把您这一份热烈的情意告诉我的丈夫吗？您也不怕真把您这种爱情老老实实地告诉了他，会损坏了他对您的友谊吗？
答尔丢夫 我知道您是最仁慈不过的人，您一定会宽恕我这样胆大妄为；我的爱情那种强烈的激动固然冒犯了您，但您会想到人是多么软弱而原谅我的，并且您只要自己看一看您的美貌，您就会想到谁也不是瞎子，一个人原是肉做的。
第三幕第六场
奥尔恭 哦！老天爷呀；我刚才听见的这番话能叫人相信吗？
答尔丢夫 老兄，是的，我是一个坏人、一个罪人、一个不讲信义、对不起上帝的可怜的罪人，一个世上从未见过的穷凶极恶的人；我一生的每一时刻都载满了污秽，我的一生只不过是一堆罪恶与垃圾；我也看出来了，上帝原要处罚我，所以借着这个机会来磨炼我一下，因此无论人们怎样责备我，说我犯了多大的罪恶，我也决不敢自高自大来替自己辩护。你尽管相信他们对你说的话好了，你尽管发怒吧！你尽可以把我当作一名罪犯，把我撵出你的大门，因为我应该忍受的羞辱正多着呢，受这么一点儿，原不算什么。
奥尔恭 （对他的儿子说）嗳，你这坏蛋，你竟敢捏造出这种谣言来败坏他道德纯洁的声名。
达米斯 怎么？这个伪善心灵假装出来的温良竟使您否认这个事实？……
奥尔恭 你住口，你这可恶的瘟神。
答尔丢夫 唉！别拦他，让他说下去吧！你错怪他了，你最好还是相信他所说的话吧。既然已有了这样的事实，你为什么还这样庇护着我呢？究其实，你又何曾知道我会干出什么事来呢！你就单单凭信我的外表了吗？你真是只根据我表面上的一切，就以为我比任何人都好吗？不，不，你是让表面给蒙蔽了；我，我恰恰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一个人；大家都拿我当作一个好人，可是究其实，我是一个一文不值的人。（向达米斯）我的好孩子，你尽管说吧！你尽管拿我当作阴险、无耻、绝灭理性的人，拿我当作强盗，当作杀人凶犯；再找出一些比这还丑恶的字眼来加在我的身上吧！我决不反驳，这正是我所应得的；我愿意跪在地下忍受这种耻辱，当作我这一生一世所犯罪恶应得的一场羞辱报应来领受。
奥尔恭 （向答尔丢夫）老弟，你太过分了。（向他的儿子）你还不服气吗？你这个坏种？
达米斯 什么？他这番话竟把您迷惑到这一步，竟至于……
奥尔恭 住口，你这无赖的恶棍。（向答尔丢夫）老弟，不要见怪，快起来吧！（向他的儿子）不要脸的东西！
达米斯 他能……
奥尔恭 闭嘴！
达米斯 真气死我了，怎么？我……
奥尔恭 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打断你的胳膊。
答尔丢夫 老兄，看上帝面上，你千万别动气。我宁愿忍受最残酷的刑罚，也不愿你的儿子因为我而受到一点点皮肤上的损伤。
奥尔恭 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
答尔丢夫 你随他去吧！如果要我双膝跪在地下替他求饶的话……
奥尔恭 （向答尔丟夫）唉！你这叫什么话呀？（向他的儿子）混蛋！你看看他的大仁大义！
达米斯 那么……
奥尔恭 不许再闹！
达米斯 什么？我……
奥尔恭 不许再闹，听见了没有？我知道你为什么总得攻击他，就是因为你们大家全恨他，我今天才知道我的太太、孩子、仆人全在反对他，全都厚着脸皮想尽一切方法要把这位伟大的虔徒从我家里撵出去。不过你们大家越用尽心思要把他撵走，我就越一心一意地要把他留住；并且我马上就把我的女儿嫁给他，煞一煞我全家人的狂妄气焰。
第四幕第一场
克雷央特 是的，大家全在那儿谈论这个事，你尽可以相信我的话。他们所嚷嚷的那些话对你可真没什么光彩；正好，先生，我在这儿遇见了你，让我把我的意思三言两语干干脆脆对你说个明白吧。别人讲些什么，我并不仔细去研究；那些话我先撇开不谈，姑且往最坏的一面去着想，我们假定达米斯的举动不太对头，他说你的话确是诬赖了你，但是一个天主教的信徒就不应该原恕别人的侮辱，打消自己心里一切报复的念头吗？只因你们一场吵嘴，你就忍心看着一个儿子被他父亲从家里撵出去吗？我还是那句话，并且是句老老实实的话，现在大大小小没有一个不是因为这件事在那里气愤不平；你如果相信我，那么赶紧把这一切都平息下去，不要把事情逼到绝路上去。看在上帝的面上，息了你的怒，让他们父子二人言归于好吧！
答尔丢夫 哎哟，说到我，倘若我可以办到，我是诚心诚意愿意这么办的；因为，先生，我对他是一点也没记恨，我一切都宽恕了他，一点也不怪他，并且愿意尽十二分的力量去帮助他；可是这件事关系着上帝的利益，上帝绝不会答应的，他如果再回到此地，那就该是我离开这儿了；自从他做了那种荒谬绝伦的举动之后，我们俩人若再交好，一定要引起旁人的议论。天知道大家马上对这件事会怎样想法！人家必要硬说我是纯粹在耍手腕；他们必到处嚷嚷说我原是自己觉得有罪，故此对于诬赖我的人假装出一种仁慈的热情，说我是心里怕他，不得不敷衍他，为的是可以暗中堵住他的嘴。
克雷央特 你所举的这些理由都很漂亮。可是，先生，未免扯得太远了。上帝的利益又何必要你来操心？上帝惩罚恶人莫非还要我们帮助吗？任凭上帝自己去报仇，你只需记着上帝命令我们应该饶恕一切侮辱的那一句话就得了；你既是唯上帝之命是听，那你就别再注意世人的批评了。怎么？因为顾虑到无足轻重的揣测之词，你竟放过了做一件好事的光荣？不必，不必，咱们还是照着上帝的命令去做吧，不要让任何的顾虑来扰乱咱们的脑筋。
答尔丢夫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心里是饶恕他的，这就是遵照上帝的意旨办事了；不过经过了今天这场笑话和他对我的那番侮辱，上帝不会再命令我叫我和他在一起过日子了。
克雷央特 那么，先生，他父亲纯粹由于一时兴起才决定的主张，把财产赠了你，照道理你连希望都不应该希望的事，你却信以为实赶紧接受下来，那也是上帝命令你的吗？
答尔丢夫 了解我的人绝不会有这种想法，硬说这是一种图利好财的勾当。世界上的一切金钱财宝，我看了都无所谓，财宝的迷惑人的光辉是迷不住我的眼睛的。我所以决定接受他父亲愿意赠予我的这份产业，老实说，乃是恐怕这份产业落到坏人手中；怕的是有些人分得了这笔钱财拿到社会上去为非作歹，而不能照我所计划的那样拿来替上帝增光，来替别人造福。
克雷央特 先生，你很不必瞎操这份心，这种顾虑是一个合法继承人所应有的顾虑。财产本是他的，让他得了去做好事也罢，做坏事也罢，你很不必跟着为难。你再想想，与其叫人骂你霸占别人产业，就不如随他自己去胡花滥用好了。我所佩服的就是你居然能够恬不知耻地把这个提议接受下来；因为说到归根，哪儿又有这么一条教规叫一个真正的虔徒去剥夺合法继承人的权利？再说，如果上帝在你的心里真的设下了一个攻打不破的障碍，阻挡着你和达米斯在一块儿生活，那么与其伤天害理忍心看着旁人为了你把自己的儿子赶出家门，倒不如你自己做个知趣的人老老实实地马上离开此地，那不更好吗？你听我的话吧！先生，你这是过分卖弄你的聪明……
答尔丢夫 先生，此刻已三点半了；我得到楼上去做我们教里的功课，请你原谅我不能久陪了。
克雷央特 啊！
第四幕第五场
答尔丢夫 有人告诉我说您愿意在这儿跟我谈几句话。
欧米尔 是的，有几句私话要对您谈谈。不过未说以前您先关上这扇门，先到处去看一看，不要被人捉住。像刚才发生的那种事，这儿可不能再重演一次了。从来也没见过这样被人当场捉住的，达米斯那样做法真让我替您捏了好大的一把汗，您总看明白了吧，我曾尽力劝他不要那样做，叫他压住他的暴脾气。可是说真的，当时我也真吓糊涂了，会一点没想起反驳他的话，不过靠天保佑，一切反倒因此更好了，倒更觉得安全了。我的丈夫对您的敬仰把这场风暴全给吹散了。他对您不但没有起疑，并且为了更好地来斗一斗那些不怀好意的种种议论，他偏要咱们时时刻刻老在一起；因此我可以不用害怕受指责，和您关着门一起在这儿待着，也就是仗着这个，我可以对您谈一谈我的心事，来接受您的热爱，这样说也许有点言之过早吧。
答尔丢夫 这番话真有点令人不容易明白，太太，您方才说话可不是这个语气啊。
欧米尔 唉！如果刚才那样的拒绝竟会使您恼怒，那么您真可算是不懂得一个妇人的心了！您会看不出这颗心的言外之音吗？您没觉得当时抵拒您的时候是那样微弱无力吗？在那种时候，我们的贞操观念老是和人们给我们的温情做斗争的。无论我们觉得那个控制我们的爱情是有多大的理由，可是由嘴里坦白承认这个爱情，总还觉得有点害羞；所以最初总是先加抵拒；不过从当时抵拒的神气来看，就已足够让人知道我们的心已是被征服的了；为了面子关系我们的嘴还在违背着我们的心愿说话，可是那样的拒绝早已等于把一切都答应了。我对您说的这番话无疑是一种过于放肆的自白，从我们女人的贞操方面来看，未免有点太不给自己留余地。不过话已经是冲口说出了，爽性说个明白吧。如果对于您贡献给我的心，我没有一点意思，我又怎能那样关切地去劝阻达米斯呢？我又怎能那样和颜悦色地从头到尾听完了您的情话？我又怎能像大家所看见的那样对待这个事呢？并且当我亲自强逼您拒绝他们所提的那门亲事的时候，您心里还不明白我那种要求究竟是什么意思吗？那不就是表示了我对您的关怀和因此可能受到的苦恼吗？因为那门亲事如果成功，我原想整个儿得到手的那颗心就得与别人平分享受了。
答尔丢夫 太太，我能够听见从我所爱的嘴里说出这番话来，当然是一桩极端甜美的事。您这几句甜蜜蜜的话把我从来没有尝过的一种芳香川流不息地输进了我的全身毛孔里面；能够得到您的欢心，原是我一向所寻求的幸福；现在居然蒙您这般垂爱，我的心实在满足万分了，不过这颗心，请您准许它胆敢对于这种幸福还有点怀疑，因为我很可以把这些话当作是一种手段；无非是要我来打破正在进行中的那个婚姻。跟您痛快说吧，如果不给我一点实惠、我一向所希望的实惠，来替这话做担保，使我的心能够永久相信您对我的好情好意，我是绝不能听信这么甜美的话的。
欧米尔 （咳嗽一声，为关照她的丈夫）怎么？您竟这样心急，一下手就要挤干一颗心的柔情？人家正在拼命向您倾诉最甜蜜的情意，可是在您看来还觉得不够，总得逼得我把最后的甜头也拿给您，才能让您心满意足！
答尔丢夫 一种好处，我们越自问不配得到手，就越不敢希望它。我们的希望光凭一套空话是很难安然放心的。这样一种充满了光荣的好运气真有点叫人难以置信，所以我们必须在实际享受之后，才能深信不疑；我相信，我是不配得到您的慈悲的，因此我很怀疑我的胆大妄为竟会真的达到了幸福目的；太太，您若不弄出点真实的东西让我的爱情火焰心服口服，我是任什么也不能相信的。
欧米尔 天呀！您的爱情行出事来可真像个暴虐君王，把我的精神已经弄得颠颠倒倒了，它又多么疯狂地辖制着我的心！它又多么狂暴地要求满足它的欲望！怎么？您已经把我逼迫得无法躲避，您可连一点喘气的工夫都不给人家留下，您竟这样丝毫不放松，要什么就得马上到手，一刻也不准迟缓；您知道人家已爱上了您，您就利用这个弱点加劲地来逼人，您想想这样合适吗？
答尔丢夫 如果您真是用慈悲的眼光来看我对您这份爱慕的意思，那您为什么还不肯给我那种确实的保证呢？
欧米尔 不过真的答应了您所要求的那件事，又怎能不同时得罪了您总不离口的上帝呢？
答尔丢夫 如果您只抬出上帝来反对我的愿望，那么索性拔去这样一个障碍吧，这在我是算不了一回事的，不应该再让这个来管住您的心。
欧米尔 不过上帝的御旨是让人家说得那样的可怕。
答尔丢夫 我可以替您除掉这些可笑的恐惧，太太，并且我有消灭这些顾虑的巧妙方法。不错，对于某些欲望的满足，上帝是加以禁止的，不过我们还可以和上帝商量出一些妥协的办法。有一种学问，它能按照各种不同的需要来减少良心的束缚，它可以用动机的纯洁来补救行为上的恶劣。这里面的诀窍，太太，我可以慢慢教给您；只要您肯随着我的指示去做就成了。您尽管满足我的希望吧！一点用不着害怕，一切都由我替您负责，有什么罪过全归我承担好了。您咳得很厉害，太太。
欧米尔 是的，我难受极了。
答尔丢夫 这儿有甘草糖，您要吃一块吗？
欧米尔 我的伤风无疑地是一种顽抗性的恶伤风；我知道世界上任何什么药也治不好我的病。
答尔丢夫 这当然是很讨厌的。
欧米尔 是的，简直没法儿说。
答尔丢夫 说到最后，您的顾虑是容易打消的。您可以万安，这儿的事是绝对秘密的。一件坏事只是被人嚷嚷得满城风雨的时候才成其为坏事；所以叫人不痛快，只是因为要挨大众的指摘，如果一声不响地犯个把过失是不算犯过失的。
欧米尔 （又咳嗽）说了半天，我看出来我不答应是不行的了。必须把我的一切都给了您，如果不这么办，我就别想让您心满意足，别想让您心服口服。当然，逼得非走这一步不可，是很讨厌的；我跨过这一关，实在是身不由己；但是，既然有人一定要逼着我这么办，既然我不管说什么他也不肯信，非得要更确凿的证据不可，那么我只好下了决心听人去摆布了。如果答应这样办，本身会有什么害处，那就是逼着我这么办的人，他自己活该倒霉，有什么错处当然不能派在我身上。
答尔丢夫 是的，太太，有人负责的，这个事本来就……
欧米尔 您把门打开一点儿，请您看看我的丈夫是不是在走廊里。
答尔丢夫 您又何必对他操这份心呢？咱们俩说句私话，他是一个可以牵了鼻子拉来拉去的人，咱们这儿谈的这些话，他还认为是给他增光露脸呢，再说，我已经把他收拾得能够见什么都不信了。
欧米尔 不管怎么样，还是请您出去一会，在外面到处仔细去看一看。
第五幕第七场
答尔丢夫 慢来，先生，慢来，别跑得这么快；你用不着跑好远就找着你的住处了，王爷派我来逮捕你。
奥尔恭 奸贼，原来你最后还留着这一手啊；用了这一手，恶棍，你断送了我的性命，也完成了你那套阴险诡计。
答尔丢夫 无论你怎么骂我，我是一点也不会动气的，上帝教导了我怎样忍受一切。
克雷央特 不能不说他是真沉得住气。
达米斯 这个不要脸的东西竟这样大胆无耻地戏弄上帝。
答尔丢夫 大家无论怎样发火，也不能把我招恼，我只是一心一意地尽我的职务。
玛丽亚娜 你巴结的这个差使可真体面，你这种人也正配当这种差使。
答尔丢夫 打发我到这儿来的那个人交派下来的任务是不会不体面的。
奥尔恭 你这没良心的东西，你还记得我好心好意把你从穷苦的绝境里救出来吗？
答尔丢夫 是的，我知道我从你那里都得过些什么帮助，不过现在王爷的利益是我的头等重要责任；这种神圣责任的正当威力压灭了我对你的感激心情，为了对得起这种强大的势力，朋友、妻子、父母、就是我自己，我也是要牺牲的。
欧米尔 你真是个大骗子。
桃丽娜 凡是世人尊敬的东西，他都会拿来当作一件美丽的外衣用欺诈的方式装饰在身上。
克雷央特 可是如果推动你的那股忠诚，替你壮门面的那股忠诚，真是像你所说的那样纯洁，为什么必得等到他当场捉住你调戏他妻子的时候，你才把这股忠诚显露出来，并且必得等到他为了保持脸面不能不把你赶出去的时候，你才想到出首告密呢？我并不是说他把全部财产都赠给了你，你就可以不尽告密的责任，不过既是今天你要把他当犯人看待，为什么当初你又肯接受他那些财产呢？
答尔丢夫 （对宫廷侍卫官）：先生，别让他们再跟我瞎嚷嚷了。请您执行您奉到的命令吧！
侍卫官 是的，已经耽误得很久了；现在正好由你亲口说出来请我执行命令，那么我就执行命令吧，请你回头跟我到监狱里去，那儿便是你的家了。
答尔丢夫 谁去？我，先生？
侍卫官 是的，你。
（《伪君子》，赵少侯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
[1] [法]布瓦洛著，任典译《诗的艺术》，见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选》（上卷），290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
[2] 莫里哀：《伪君子》，赵少侯译，7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