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剧《浮士德》是近代西方文学史上具有总结性意义的经典之作。歌德用60年时间吐其心志凝成此作,他既借浮士德抒写了个人的人生体验,又通过浮士德描述了欧洲近代人的心路历程。正是由于这部不朽之作,歌德被称为“时代精神的伟大代表”,《浮士德》可谓是欧洲“近代人的圣经”。[1]
全书共两部,12111行。第一部除序曲外,共25场,不分幕;第二部分为5幕。全剧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而是以浮士德的思想发展为线索,写他一生对人生意义、人生价值的探索和追求。《天上序幕》是全剧总纲,也是理解诗剧的一把钥匙。歌德借基督教形象上帝和魔鬼就“人的本质”展开讨论并赌约,引出诗剧基本主题:人是贪图官能享受的动物还是具有高尚精神境界的灵长?是满足于眼前还是不断战胜自己,超越自身?由此引出“人”——浮士德,《浮士德》正文由此开始。
中世纪的夜,中世纪的书斋。年逾50岁的浮士德博士长期研究中世纪的学问,虽满腹经纶,却于事无补,徒有无尽的烦恼,便想以自杀了结一生。魔鬼靡非斯托(亦译“梅菲斯特”“靡非斯陀”)觉察到浮士德对现有生存方式的厌倦和灵魂深处的矛盾,于是提出与他赌赛:让他遍历人生满足欲望,最后他感到满足时灵魂就归魔鬼所有。在魔鬼引导下,浮士德经历了种种感官刺激。他先是喝了魔汤返老还童,精神状态也为之全新,于是爱上了民间少女玛格莉特(亦译“玛甘泪”),但以悲剧告终;又随魔鬼来到皇帝的宫廷,为封建朝廷服务——建议发行纸币解决了朝廷的金融危机;继而,他凭借魔力招来古希腊美人海伦,供皇帝玩乐,不料他自己也一见倾心,并与海伦结合生下一子欧福良——欧福良酷爱自由,不断向高空飞去,不幸坠落而亡,海伦也随子而去;最后他在围海造地、建造人间乐园时感到了满足,情不自禁地喊道:“你真美啊,请停一停!”说完倒地而死。根据浮士德与魔鬼事先订立的契约,浮士德说出了感到满足的话,灵魂应该归魔鬼所有。但浮士德死后,天使却护卫着他的灵魂升上了天堂,他的灵魂也就归上帝所有了。
浮士德博士在狭窄的书斋里长期研究“四大学科”——哲学、医学、法律和神学,可到头来却丝毫不见聪明半点,产生了无尽的厌烦与苦闷。闭门研究这种种僵死的“学问”,不仅使研究者远离活生生的自然的世界,而且这种书斋生活成了窒息自然生命的杀手。对此,浮士德不禁自问:
为什么一种难言的痛楚
会把你所有的生机扼杀?
上帝创造生气勃勃的自然,
原本为让人类生存其间;
可你却将它远离,
来亲近
烟雾、腐臭和死尸骨架。[2]
早先,浮士德还以为自己是“神的化身”,“与永恒的真理近在咫尺”,现在,他明白了原来自己的生命是如此的卑微,生活是如此的无意义,从而顿觉生命欲望的无法满足。此时,他想到了用服毒自杀来结束这无意义的生活。浮士德之“渴望死”,不是因为他万念俱灰,无欲无求,恰恰相反,是因为他在意识到既有生活的无意义时,生命欲望的骤然觉醒与萌动,因此,他才把死亡当作生命的新的旅程的开始,他要在新的世界里实现他对生命的新的期盼:
我向往新岸,当新的一天来临。
一辆火焰车鼓着轻盈的羽翼,
朝我冉冉飞来!我已感觉到,
准备循着新的轨道冲入太空,
那儿的气氛清新,活动单纯。[3]
然而,正当浮士德义无反顾地决定走向死亡、走向新的世界的时候,窗外传来了复活节的钟声和天使们的美妙歌声。从天使的歌声中带来的无疑是基督的旨意:只有历经尘世的磨难,人们才可以沐浴圣恩,进入永恒的彼岸世界。这当然只是基督教教义的一种劝人忍耐的说教。对浮士德来说,这种听起来像福音的说教并不能使他回心转意:“我纵听见福音,却缺少虔信。”但天使的歌声勾起了他对童年生活的美好回忆,于是他决定放弃死亡。在此,“童年的情感”让浮士德弃死恋生是颇为耐人寻味的。童年象征着人的原初阶段和生命的自然本真状态。在歌德这里,这种自然本真状态不是卢梭所说的“天赋良知”“人性本善”,而是无拘无束的自然欲望。这种自然欲望是生命的本真状态,它驱动着人去不断地追求满足,在追求中体验人生,创造人生。所以,以“童年的情感”让浮士德放弃自杀,表现了歌德肯定人的自然欲望,并视其为人的生命本原的思想,又意味着歌德肯定了人的感性世界的重要性。关于这一点,在浮士德与靡非斯托的赌赛中可以看得更为清楚。
浮士德从“城门前”熙熙攘攘的现实生活中回到书斋后,一方面他的心“豁然开朗”,“又开始渴望,渴望生命的溪流、源泉!”另一方面,他又“再无满足的快感涌出胸膛”,“重又忍受焦渴”,重起“渴望死,痛恨生”的念头。此时,让浮士德放弃死亡念头的是靡非斯托,具体说,是其许给的满足他自然欲望的承诺。靡非斯托知道浮士德胸中充满欲念,便企图以满足他的这种欲念从而使他沉湎于感性欲望的享受中,且以此为赌注赢得浮士德的灵魂。浮士德答应其要求,并愿意跟随他去实现种种欲望:
让我们在感官的深渊里,
去解燃烧的情欲的饥渴![4]
当然,浮士德去实现自然欲望,并非仅仅为了满足感官的享乐,而是在实现自然欲望的过程中体验欢乐,同时也体验痛苦,在体验欢乐与痛苦的过程中,感受生命的自由、人生的成功与失败,实现人生的意义与价值。浮士德说:
整个人类注定要承受的一切,
我都渴望在灵魂深处体验感觉,
用我的精神去攫取至高、至深,
在我的心上堆积全人类的苦乐,
把我的自我扩展成人类的自我,
哪怕最后也同样地失败、沦落。[5]
由此可见,在浮士德这里,感性世界是人的本真世界,自然欲望是生命的起点和动力,因此,人应该如儿童般从自然生命的起点开始,在自然欲望的推动下去感受与体验生命的痛苦和欢乐,去实现完整的人生。这就是浮士德既接纳儿童又接纳靡非斯托的根本原因。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让浮士德弃死恋生的真正内容是被基督教视为“原恶”的人的自然欲望。生命不息、欲望不止,承认自然欲望就是承认生命本身。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到,在歌德的理解中,自然欲望不管向善还是向恶,都是人之生命的本原,只有自然欲望的存在并不断地运动,才构成了生命的运动,才有人的存在与生命的意义。
浮士德的故事是西方传说中早已有之的。在中世纪后期最初的浮士德传说中,浮士德为了得到世俗的快乐和权力,将自己的灵魂卖给了魔鬼。在文艺复兴剧作家马洛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剧》中,浮士德在魔鬼的引导下,享受了24年纵情声色的世俗生活,然后把灵魂交给了魔鬼。可以说,歌德之前的浮士德,都是耽于享乐而坠入地狱的人物。说明人完全是受自然欲望支配的,只满足于低层次的感官享受。歌德对这一传说则反其意而用之。在他的笔下,浮士德把灵魂抵押给魔鬼,利用魔鬼的力量体验了人生的欢乐与悲伤,最后却被上帝拯救,灵魂归于上帝,从而说明人有永不满足的自然欲望,但人的本性决定了他不会满足于暂时的享乐。在“天堂里的序幕”中,上帝之所以敢于跟魔鬼打赌,是因为上帝相信他创造的人不会背离自己神圣的本源和目标;而魔鬼这“否定的精灵”则认为人会满足于纯粹而有限的世俗享乐,从而背离自己的本性。在诗剧的第二次赌赛中,浮士德敢于同靡非斯托打赌,是因为他坚信魔鬼永远不能使自己在理智上满足于暂时的快乐,其任何魔法都不会改变人的本质和目标。浮士德最后的结局证明了他以及上帝的看法是正确的。这说明,浮士德虽然以自然欲望为动力不断去体验世俗生活和实现自我,但他并非盲目地和麻木地受导于自然本能,而是在受自然欲望之强力的推动的同时,又受理智的牵引。也正是这种理性意识,使浮士德在每一次满足享乐后又沉浸于痛苦的自责之中,在经过灵魂的激烈搏斗之后,走出精神困境,进入新的境界。浮士德自己也在一开始就清醒地意识到他心灵深处的双重自我:
我的胸中,唉!藏着两个灵魂,
一个要与另一个各奔东西;
一个要沉溺于粗鄙的爱欲里,
用吸盘把尘世紧紧地抱住;
另一个却拼命地想挣脱凡尘,
飞升到崇高的净土。[6]
浮士德要纵身于“新生活”,就是既“把尘世紧紧地抱住”,又拼命地“挣脱凡尘”。强烈的自然欲望往往使他易于接受魔鬼的**,不顾一切地追求尘世的享乐,破坏、造恶也在所不惜,他身上就时而显露出魔性特征。但如上帝所说:“善良人在追求中纵然迷惘,却终将意识到有一条正途。”浮士德之所以是“善良人”,是因为他作为上帝的创造物,在拥有魔性的同时又拥有神性,因而他总是在享受了凡尘的欢乐后飞升而向更高的境界。神性与魔性构成了浮士德心灵深处两股“各奔东西”的牵引力,也播下了他永难排解的心灵冲突的种子。
这更高的境界是什么呢?“智慧的结论”告诉我们,它就是“自由”。这“自由”就是纵情享受人生而又永不满足于短暂的世俗享乐,既顺应自然欲望又不丧失理性约束。灵与肉、理性与原欲的统一,使人进入了更高的理想境界,也即“自由”的境界。这种人性的和谐,在根本上符合人的生命原则,因而在终极意义上,是对人的一种善。因此,浮士德最终认可了这样一种人生的最高目标,在感到满足后灵魂归属于上帝。这说明上帝并不要求人们只生活在宗教式的精神沙漠中,放弃尘世去追寻彼岸世界,而是认可了灵肉统一、世俗与信仰统一的世俗人生。可见,这个“上帝”也已不是原本基督教中的上帝了,而是歌德心目中富有人性、世俗化了的近代人的“上帝”。此外,剧中的“上帝”认可这样一种和谐统一的自由人生,而这种人生本身需要人不断地在现实生活中理智地把握好灵与肉、理性与原欲的关系,因而,这又是一种永无止境的追求。正如康德所揭示的,人的自然欲求与社会道德律令二者处于永恒的矛盾之中,道德的崇高永远是在扼制自然欲望中实现的,因而,灵与肉、理性与原欲的统一以及人完全而恒久的自由永远只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所以,浮士德满足于这种自由的境界,实际上意味着永远的不满足,或者说,他“满足于永不满足”。由此,从与魔鬼的赌赛来说,浮士德是一个胜利者,这是一个喜剧,因为他感到满足了;而从他目标的实现来说,浮士德依然处在不满足和永远无法满足之中,他是失败者,这是一个悲剧。这就是他所体验到的心灵的双向逆反,其实也就是人性的悖谬或人的永恒矛盾。
对浮士德来说,他既不会按上帝的安排、上帝的意志行事,也不会一味听从靡非斯托的安排沉湎于肉欲享受,他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人,一个充满自我意识的人。他只在乎现实的此岸世界,而无视超现实的彼岸世界;他既不相信有上帝来拯救他,也不担心地狱会给他惩罚。他曾经说:
彼岸世界我不大在意,
先把这个世界砸烂,
随后才能有一个新的……
在将来,在另一个世界,
人们是不是也爱也恨;
是不是也分上下尊卑,
对此我一点也不再感兴趣。[7]
因此,就近代西方文学中的人神关系而言,浮士德身上表现了一种更充分的人的解放与自由。他既不像哈姆莱特那样犹如一个刚刚离开“上帝妈妈”的稚童,迷惘与恐惧地彷徨于充满荆棘的人生道路上,也不像卢梭笔下的圣普乐和朱莉,让充满神性的“美德”捆住双脚,而是像一只挣脱囚笼腾空而起的山鹰,俯瞰着世间的一切,贪婪地饱览着人世之盛宴。他说:
让我们投身时间的洪流!
让我们卷入事件的漩涡!
任痛苦和享乐相互交替,
任成功与厌烦彼此混合,
真正的男子汉只能是
不断活动,不断拼搏。[8]
浮士德的目标就是不断地去体验、永不满足地去追逐生活的激流。他和魔鬼打赌与其说要的是满足,不如说是意志的自由。一个拥有自由意志的人,才会是永不满足的人。
浮士德虽然是一个世俗主义者,然而,由于他是在自然欲望驱动下凭生命之自由意志去追求与体验现实生活、体验人类精神的,所以,他的追求和行动,主观动机上通常都无世俗功利意义上的远大目标,也无明确道德意义上的造恶与制善的选择——尽管靡非斯托帮助他总是为了引他造恶。因此,浮士德纯粹是一个自我主义者。浮士德与玛格莉特的爱情经历,完全是他在爱欲驱动下的情欲体验与满足,而在客观上却造成了无辜的玛格莉特的毁灭。他到宫廷为皇帝服务,并非出自什么政治变革、拯救黎民于水深火热之中,而是寻找一种人类精神的体验。这种宫廷生活的享乐没能使浮士德感到满足,却实现了他又一种世俗欲望的体验。
移山填海,修造座座村落与片片良田的事业生活,使他说出了“你真美啊,请停一停”的满足之语,因而,浮士德常常被人们认为是为民造福,建立理想社会,从“小我”走向“大我”乃至“无我”境界的“英雄”式人物。其实,浮士德移山填海的事业生活,依然是他从“小我”的角度去体验世俗生活,领略人类精神所做出的个人选择。如果在他心目中有什么“大我”,那也不过是他要体验的人类精神的方方面面而已。因此,他由“小我”走向了所谓的“大我”,那就是在永不满足的追求中体验了世俗生活的各种感受,成了一个“完全的人”和自由的人而已。所以,他的“智慧的最后结论”是:
只有每天争取自由和生存者,
才配享受自由和生存。[9]
这里的“自由”不是人在世俗权威面前的人身自由,而是哲学意义上的人的生命意志的自由,个体的人的精神独立与自主。拥有这种“自由”的人,能每天不满足地去体验,同时也是永不满足地去开拓。显然,这“智慧的结论”展现的是浮士德那无限扩张着的自我意识。“自我”的扩张导致了个体本位或个人主义,而这正体现了从传统文明中觉醒过来的欧洲近代人的一个人格侧面。
个体本位或个人主义与强调个人利益至上、自私自利,不是同一回事。浮士德的“自我”扩张,是典型的西方式的个体本位或个人主义。而作为文学形象,如此狂放地张扬个体本位、放纵自我,在近代西方文学史上还是第一个。可以说,歌德通过永不满足的浮士德倾吐了欧洲近代人个性解放的心声,传达了初露端倪的19世纪欧洲社会的时代精神。
歌德用毕生的精力探索并塑造了浮士德形象,浮士德身上也寄寓了歌德一生的世俗体验,表征了欧洲“近代人”之文化性格与价值核心的基本构架。
浮士德是一个在自然欲望推动下不断追寻新的生活体验、不断追求自我生命价值、个体本位和原欲型的人物形象,在他身上,复活着古希腊、文艺复兴前期的世俗人本意识。他那永无止境的世俗化追求精神,体现了从信仰时代的宗教阴影中走出来的近代欧洲人的精神特质;他那扩张的自我和强烈的自由意志,预示了个体本位、个人主义的近代欧洲新价值观念的形成,预示了一个充满探索与创造欲、充满自由精神与个体意识的时代的来临。也是在这种意义上,《浮士德》既表述了一种新的价值观和人文观,又预告了一种更为张扬个性、放纵自我的浪漫主义文学思潮的即将来临。
不过,浮士德身上虽然涌动着古希腊—罗马式的原欲型世俗人本意识,但他毕竟无法完全涤净其精神血液中的希伯来—基督教文化基因。因之,浮士德对世俗生活的追求,并不一味地在自然原欲的驱动下走向原欲放纵式的绝对“自由”,而是在理性意识的牵引与制约下不断地向“善”的境界提升。正如歌德自己所说:“浮士德身上有一种活力,使他日益高尚和纯洁化,到临死,他就获得了上界永恒之爱的拯救。”[10]这种“活力”乃浮士德自己所说的“神性”。代表自然原欲的“魔性”在“神性”的牵引下,使浮士德的行动在可能造恶的同时,更趋向于制善,而在这个过程中,浮士德的内心深处也就始终存在着原欲与理性、善与恶、灵与肉、社会道德律令与自然欲求之间的矛盾冲突,存在着“两个灵魂”的反向运动。他要追求的最高境界就是这矛盾双方的和谐统一——自由的境界。因此,浮士德的个人追求始终散发着浓厚的道德意识和理性精神,这种道德意识与理性精神的文化血脉是与希伯来—基督教人本传统相联结的。可见,到了歌德的时代,基督教作为一种世界观已逐步从人们的心目中隐去,这是启蒙运动带来的“人”的“自然”化的功绩;但作为一种具有人文性的价值观,基督教依然存活于现实的文化土壤之中。浮士德心灵深处永难排解的善与恶的矛盾,既体现出对个体生命价值和创造性的重视,又表现出对人之道德理想与理性精神的追寻。而崇尚自我,肯定并顺应人的自然欲望,同时却又身陷理性与原欲、善与恶、灵与肉的永恒矛盾,正是欧洲“近代人”价值取向与文化性格的真实写照。
《浮士德》是歌德一生艺术实践的总结。
从体裁上看,诗剧是融悲、喜剧因素为一体的正剧。但在描绘许多小场景时,作者灵活运用了多种体裁,如希腊式悲剧、中世纪神秘剧、巴洛克寓言剧、文艺复兴时期流行的假面剧等。诗剧中现实、幻想、神话相互交织,过去、现在、未来相互切换,天上、人间、地下变幻莫测,为适应这种复杂庞大的时空结构,作者以浪漫主义写虚,以现实主义写实,虚、实纵横交错,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交相辉映。
在《浮士德》中,歌德善于在人生经历中潜藏象征寓意的主题,于辩证对比中展示人物精神世界的矛盾。例如,浮士德人生的五个阶段是浮士德的五种人生体验,但每一阶段又都是歌德对自身某段历史经验的总结;浮士德既是虚构的形象,也是作家的自我写照;他既是文艺复兴以来欧洲和德国知识分子的精神概括,更是人类的象征。诗剧还运用矛盾对比的方法安排场面、配置人物。凝滞的书斋和清新的郊外、狂乱的莱比锡酒店与宁静的玛格莉特闺房,叛乱四起的没落帝国与和平安定的理想之邦,浮士德与靡非斯托、浮士德与瓦格纳、浮士德与玛格莉特等,均在矛盾对比中形成相互映衬的关系。
思考题:
1.歌德的主要作品有哪些?
2.如何理解维特的“烦恼”与“自杀”?
3.何谓“魏玛古典主义”?
4.试析浮士德形象。
5.简述《浮士德》的艺术成就。
原典选读
《浮士德》(节选)
(德国)歌德
第一部
第一场 夜
瓦格纳
对不起!我听到你在朗诵;
你一定是在读希腊的悲剧?
我也想钻研此道,图些受用,
朗诵在今天大有前途,
我常常听人推赏备至,
他们说伶人可做教士的老师。
浮士德
最好由伶人来当教士;
这种情况有时也可能存在。
瓦格纳
像我们这样关在研究室里,
偶尔在节日才去观光世界,
只用望远镜远远观瞧。
怎能进行说服将世人指导?
浮士德
如果你漠然,不吐出肺腑之言,
不用具天然气魄的魅力,
去打动一切听众的心弦,
你就不能达到目的。
你尽管坐下去!粘贴拼凑,
用残肴剩菜烧一碗杂烩,
从你的一堆灰烬里头
吹出一些微弱的火来!
可博得儿童、猢狲的赞叹,
如果这种事合你的口味;
可是你决不能达到心与心相连,
如果你是口是心非。
瓦格纳
可是演说家成功全靠雄辩;
我很明白,但是还差得很远。
浮士德
成功要走正当的途径!
别学鸣铃小丑的模样!
只要有头脑和诚实的心,
没有什么技巧也可以演讲;
如果你认真要说什么,
何必追求辞藻的雕琢?
你的演说尽管是光怪陆离,
像用废纸折花,点缀人生,
总像秋季的湿风吹扫枯叶,
沙沙的声响实在讨厌得很!
瓦格纳
天啊!学艺无止境;
我们的生命很短。
尽管我努力研究,从事批判,
却常感苦闷而伤透脑筋。
要获得一种探本穷源的方法,
这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一般的路途还没能够到达,
可怜虫就要送掉性命。
浮士德
古代文献,难道他是神泉
喝上一口就能永远疗渴?
不是你自己灵魂的涌泉,
不会使你得到精神爽适。
瓦格纳
对不起!这样的乐趣也很浓,
沉潜于各个时代精神之中,
看我们以前的一位贤人怎样思想,
最后我们又怎样加以光大发扬。
浮士德
是呀,远远发扬到星界!
我的朋友,那些过去的时代
对我们是七印封严的书卷;
你们所说的时代精神,
其实乃是著者自己的精神,
其中反映着时代的事件。
因此常导致可悲的下场!
人们一看到你们就要逃避。
一只垃圾箱,一间废品栈房,
充其量也只是一部政治大戏,
插进有教训意义的名言至理,
用作木偶戏台词非常适宜!
瓦格纳
可是这世界!人类的心和精神!
任何人都想对此有所认识。
浮士德
所谓认识,是什么情形!
谁能直截了当地说出真理?
那些少数有所认识的人,
笨到透顶,不隐藏充实的内心,
却把他们的观感向愚民表明,
自古就受到十字架刑和火焚。
我要求你,朋友,夜已深了。
我们必须结束争论。
瓦格纳
我情愿继续下去,搞个通宵,
跟先生进行这种学术的讨论。
可是明天,正好是复活节开始
请让我提出一两个问题。
我热心研究,花了不少工夫,
虽知道很多,却想要知道全部。(下)
浮士德(独白)
他的头脑里还保留一切希望,
老是纠缠住一些空虚的事物,
用贪婪的手将宝藏挖掘,
挖到蚯蚓,也觉得高兴非常!
在我四周灵气充沛,这里
怎能容许这样的人声喧哗?
可是,这次我要感谢你,
世人中的最可怜的傻瓜。
你把我拉出绝望之境,
我的官能快要被破坏无余。
唉!那是多么巨大的现形,
我简直觉得自己像个侏儒。
我肖似神的形象,我自己认为
已跟永恒的真理之镜接近,
悠游于天国的光辉和澄明之境,
已经脱却世人的凡胎;
我超过知天使,我的自由之力
已在自然的脉管之中周流,
满以为凭着创造,可以享受
神的生活,却偏偏自取其咎!
雷鸣般的语言夺去我的一切。
我竟不能自诩跟你近似!
我虽有力量把你引到此地,
可是却没有力量挽留住你。
就在那个幸福的片刻,
我自觉渺小而又伟大;
你却残酷地将我推开。
将我交还给无定的造化。
我向谁领教?何所回避?
我该听从迫切的心愿?
唉!正像我们的烦恼,甚至我们的行为,
都妨碍我们一生的进展。
我们精神上最崇高的感受,
也常有各种杂质混入其中;
我们一达到世间的善境之后,
更善者就被称为空想和幻梦。
赋予我们生命的崇高的感情,
在尘世纷扰之中趋于迟钝。
幻想尽管在往日大胆飞翔,
满怀希望地向着永恒舒展,
一待幸福在时间旋涡中消亡,
它就满足于一处小小的空间。
忧愁立即盘踞到深心之中,
在那里酿成隐秘的苦痛,
它辗转不安,妨碍宁静和乐趣;
它还不断地更换新的面具,
可以化为家室、妻子儿女而出现,
化为水火、毒药和匕首;
你将为一切虚惊发抖,
还要为不会遇到的损失经常悲叹。
我跟神不相肖似!这一点我颇有深感;
我像那蠕虫,在尘土里面乱钻,
它在尘土中谋生,摄取营养,
被行人一脚踏死而遭埋葬。
这些不都是尘土?高高的墙壁,
一个个书架将我困住,
这些旧家具,放满破烂的东西,
蛀虫的世界使我拘束。
我要在这里寻我的所需?
或许要读破万卷书才能知道:
人类无往而不感到痛苦,
幸福的人实在是非常稀少?——
空洞的骷髅,干吗佯作笑容?
你脑子也曾困惑过,像我的一样,
寻觅轻松的白天,却在沉重的昏暗中,
为了追求真理而凄然迷惘。
你们这些有把手、有轮、有齿、
有轴的器械,肯定在嘲笑:
我站在门口,你们应当做钥匙;
你们虽有曲齿,却不来拨起插销。
在白天,大自然也非常神秘,
她不肯让人揭去她的面纱,
凡是她不愿向你的心灵启示的东西,
你总无法用杠杆和螺旋把它撬下。
你这旧家具,对我毫无用处,
只因我父亲使用过,才放在这边。
你这旧滑车,你总要受到熏污,
只有这昏灯在案旁继续冒出油烟。
与其被这些微物累得我满头大汗,
倒不如把这些区区微物全部卖光!
你从祖先手里继承的遗产,
要努力利用,才能安享。
不用的东西乃是沉重的负担,
只有应时的产物,才能有应时的用场。
我眼光为何盯住那个地方?
那小瓶对我眼睛难道是一块磁石?
我为何觉得突然豁然开朗,
就像夜晚的林中沐着辉煌的月色?
我向你问好,唯一的长颈瓶!
我现在取你下来,毕恭毕敬,
我因你而崇拜人的智慧和巧技。
你是可喜的安眠灵液的精粹,
你是一切致命的妙力的真髓,
请对你的主人表示好意!
我看见你,我的痛苦就减轻,
我拿着你,我的努力就松劲,
精神的**逐渐低减。
我被带到一片汪洋的海上,
如镜的海水在我脚下闪光,
新的日子引我到新的彼岸。
一辆火焰车鼓起轻捷的羽翼
向我驶来!我觉得我已决心,
在新的路上贯穿太空的清气,
向着纯粹的活动的新天地迈进。
这种崇高的生活,神的欢畅!
你刚才还是微虫,有资格消受?
好,你对这尘世的亲切的太阳,
要毅然把它撇在脑后!
任何人都想过而不入的大门,
你要敢于前去把它推开。
时机已到,要用行动证明:
男子的尊严并不屈服于神的权威,
你并不害怕那个黑暗的洞府,
尽管幻想想象得那样痛苦难熬,
你敢冲进那条道路,
不怕全地狱之火在入口处燃烧;
你敢下决心欣然走这一步,
尽管存在着危险,会使你堕入虚无。
纯洁的水晶酒杯,请你下来!
从你古老的盒子里面出来,
许多年来我已经将你忘掉!
你在先祖欢宴时熠熠生辉,
每逢传递着劝人干杯,
严肃的宾客也会眉开眼笑。
杯上的许多雕绘,富丽而精巧,
饮者都有义务赋诗说明,
再把杯中的酒一口饮尽,
这使我想起青年时多次的良宵,
如今我不会把你传递给邻人,
也不会借你的雕绘显示我的才能,
这里有使人迅速沉醉的灵浆。
它使你内腔充满褐色的**,
是我所选择,我所调制,
这最后一盅,让我全心全意,
作为酒宴的崇高的祝贺,献给晨光!
(《浮士德》,钱春绮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
第一部
第四场 书斋梅菲斯特
我愿在今生承担奴仆的义务,
听你使唤,无休无止;
如果我们在来世相遇,
你也同样替我办事。
浮士德
我不考虑什么来世,
你砸烂了这个人世,
就会有另一个世界产生。
从这个大地涌出我的欢喜,
这个太阳照临我的忧思,
有一日我跟它们分离,
管它有什么变化发生,
我也不想多管闲事,
管它将来有没有爱憎,
管它那个未来的人世,
是否还有上下之分。
梅菲斯特
你有此心,就可以大干。
订约吧;你将在最近几天
欣然看到我的妙技,
我将给你看人所未见的奇迹。
浮士德
可怜的恶魔想提供什么?
作为崇高努力的人类精神生活,
几时曾被尔等认清?
可是,你有不能果腹的食品?
你有滚动不停的纯金
像水银一样从你手里散开?
你有不能决胜的赌牌?
你有个姑娘,在我怀里
已经跟邻座的男子眉目传情?
你有荣名的无上欢喜,
忽然像流星一样消隐?
给我看看未摘先烂的水果,
每天更换新的绿叶的树木!
梅菲斯特
这种订货吓不倒我,
我可以供应这种宝物。
朋友,那样的时辰已经不远,
我们可以安享一顿美餐。
浮士德
我如有一天悠然躺在睡椅上面,
那时我就立刻完蛋!
你能用甘言哄骗住我,
使我感到怡然自得,
你能用享乐迷惑住我,
那就算是我的末日!
我跟你打赌!
梅菲斯特
好!
浮士德
再握手一次!
如果我对某一瞬间说:
停一停吧!你真美丽!
那时就给我套上枷锁,
那时我也情愿毁灭!
那时就让丧钟敲响,
让你的职务就此告终,
让时钟停止,指针垂降,
让我的一生就此断送!
梅菲斯特
要三思而行,我们都不会遗忘。
浮士德
对于此事你享有全权,
我并非贸然干这冒险勾当。
我一停滞,就变成奴隶,
你的,别人的,都是一样。
梅菲斯特
在今天庆祝博士的宴会之上,
我就要尽我奴仆之责。
但有一桩!——为了防备万一,
请你给我写下几行。
浮士德
你这迂夫子,还要求写个笔据?
你还不识大丈夫,大丈夫一言算数?
我说出的话,在我今生今世
将会永远生效,这还不足?
世界化为无数奔流在飞逝,
我一定要受契约约束?
但这种谬见在我们心里生根,
谁肯存心加以违背?
完全保持信义的,乃是福人,
任何牺牲,他都不后悔!
可是写好字、盖好印的羊皮纸凭证,
却是个幽灵,使人人望而生畏。
言语写成字,已失去生命,
剩下蜡和皮,在掌握权柄。
你这恶魔,需要哪一样?
黄铜,大理石,羊皮,纸张?
要我用铁笔、凿子还是鹅毛笔?
我都听你随意挑选。
梅菲斯特
你立刻说上这一大篇,
干吗夸张得如此激烈?
你用任何纸条都行。
还要用一滴血签上你的大名。
浮士德
如果这样使你高兴,
那就干一下这套把戏。
梅菲斯特
血是一种特别的**。
浮士德
别担心我会将这个契约撕毁!
我拼命努力要干的事,
跟我允诺的并不相违背。
我曾过分抬高自己,
其实只是跟你相等。
伟大的地灵将我轻视,
自然对我关上大门。
思想的线索已经断头,
知识久已使我作呕。
在我们的官能深处
燃烧的热情,让它熄灭!
请立即准备一切奇迹,
以不可测的魔术掩护!
投身到时间的洪涛之中,
投身到世事的无常之中!
不管安逸和苦痛,
不管厌烦和成功,
怎样互相循环交替;
大丈夫唯有活动不息。
梅菲斯特
不给你规定条条框框。
你高兴,可以到处抓取,
逃跑时,也尽可以窃取,
你喜欢的,就请你品尝。
大胆地动手,不要畏缩!
浮士德
听着,问题并不在于快乐。
我要献身于沉醉、最痛苦的欢快、
迷恋的憎恨、令人爽适的愤慨。
我的心胸,求知欲已告熄灭,
今后对任何痛苦都视若等闲,
凡是赋予全体人类的一切,
我要在我内心里自我体验,
用这种精神掌握高深的至理,
把幸与不幸堆积在我的心里,
将我的小我扩充为人类的大我,
最后我也像人类一样没落。
梅菲斯特
我已把这一种坚硬的食物
咬了几千年,这是实话,
从睡进摇篮以至入土,
无人能将这团旧酵消化!
请相信我们,这整块食物
做出来专供神明享用!
他在永恒的光明里居住,
却把我们赶入黑暗之中,
只有昼夜对你们有用。
浮士德
但我要试试!
(《浮士德》,钱春绮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
第二部
第五幕 子夜
(四个灰色女人登场)
第一个女人
我名叫贫乏。
第二个女人
我名叫过失。
第三个女人
我名叫忧愁。
第四个女人
我名叫苦难。
三女人
门儿紧闭,我们进不去;
里面住有一位富翁,我们不愿进去。
贫乏
我变作阴影。
过失
我消失无踪。
苦难
世人对我掉开娇养的面孔。
忧愁
姊妹们,你们进不去而且也不便,
只有忧愁,我,悄悄进去,穿过锁眼。
(忧愁隐去)
贫乏
灰色的姊妹们,你们从这儿溜走!
过失
我紧贴在你身旁。
苦难
我紧跟在你脚后。
三女人
云雾蔽空,星斗隐藏!
那后方,那后方!遥遥地,遥遥地
走来那位兄弟,是他来了——死亡。
(退场)
浮士德(在宫中)
我瞧见来了四人,只有三人走去;
听不懂她们说话的意义。
仿佛叫作:苦难,声音近在耳旁,
紧跟着是一个凄惨的韵语:死亡。
声调空洞,幽灵似地低沉。
我迄今尚未在自由状态中斗争。
但愿魔术离开我的生命途程,
并把咒语忘得一干二净,
哪怕在大自然面前是只身孤影,
也值得作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当我还未在黑暗中探索,
枉自恶毒地诅咒世界和自我。
现在空气中妖氛弥漫,
却不知道怎样才能摆脱。
纵然有时白天对我们清醒地朗声长笑,
黑夜却一直缠得我们梦魂颠倒;
我们愉快地踏青归来:
有一只鸟儿在叫!它叫的什么?不祥的信号!
从早到晚都被迷信缠绕,
或明或暗不断发出警告。
我这样提心吊胆,对影徘徊——
宫门在响,却不见有人进来。
(震动)
有人进来吗?
忧愁
问,只好回答有!
浮士德
那么,你到底是谁?
忧愁
我就是自己。
浮士德
给我走开!
忧愁
我在这儿正合适。
浮士德(起初勃然愤怒,继而缓和下来,自语)
你得当心,别念出咒语!
忧愁
我纵然不入人的耳官,
却震动人的心弦;
我能变幻形状,
发挥可怕的力量。
无论你走马行船,
我总是惶惶不安的伴当,
不速之客不待寻求,
受人恭维也受人诅咒——
难道你从来不识忧愁?
浮士德
我只是匆匆地周游世界一趟;
劈头抓牢了每种欲望,
不满我意的,我抛掷一旁,
滑脱我手的,我听其长往。
我不断追求,不断促其实现,
然后又重新希望,尽力在生活中掀起波澜,
开始是规模宏伟而气魄磅礴,
可是如今则行动明智而谨慎思索。
我已经熟识这攘攘人寰,
要离尘弃俗决无办法;
是痴人才眨眼望着上天,
幻想那云雾中有自己的同伴;
人要立定脚跟,向四周环顾!
这世界对于有为者并非默然无语。
他何必向那永恒之中驰骛?
凡是认识到的东西就不妨把握。
就这样把尘世光阴度过;
纵有妖魔出现,也不改变道路。
在前进中他会遇到痛苦和幸福,
可是他呀!随时随刻都不满足。
忧愁
谁一旦被我占据,
全世界一无是处,
永恒的朦胧降临,
太阳不升不没。
外部的官能健全,
内心却一片黑暗,
纵有奇珍异宝,
他也不会掌管。
吉凶一样忧郁,
富有却怕饿死,
不管欢乐困苦,
一概推到明日,
只是期待将来,
永远不会如意。
浮士德
别说了!你这样不能和我接近!
那些无聊的废话我不爱听。
快去吧!你那恶劣的祷辞,
会使聪明绝顶的人受到蒙蔽。
忧愁
究竟是来还是去?
辗转拿不定主意;
在康庄大道上摸索,
跨半步也要犹豫。
勇气愈来愈低,
万事尽不顺遂,
既苦人而又苦己,
不住喘气和窒息;
未断气已无生命,
不绝望其心不死。
似这样翻来覆去,
舍去心疼,做来没趣,
时而解脱,时而抑郁,
朦胧不醒,难得快愉,
使得他寸步难移,
只好准备送他进地狱。
浮士德
不祥的幽灵!你们把人类
拨弄了百次千番;
连平淡的岁月也搅成一片混乱,
重重苦恼,处处纠缠。
我知道恶魔不易摆脱,
灵界的联系难于割断;
忧愁啊,你的潜力纵然强大,
我却不会承认它!
忧愁
你不妨试试我的威力!
我诅咒你而飘然离去。
人的一生都是盲目无睹,
浮士德,你如今到了末路!
(向浮士德吹一口气)
浮士德(失明)
黑暗似乎越来越深沉,
但内心中闪耀着灿烂的光明;
我想做的事必须赶快动工;
只有主人的话才举足轻重。
佣工们,大伙儿都从**起来!
我的宏规巨划须让我悦目开怀!
拿起工具!挥动铁铲和铁锹!
规定的工作必须立即动手。
要严守秩序,加紧努力,
才能获得最高的奖励;
为了这浩大工程的圆满完成,
有赖于指挥千手的一种精神。
(《浮士德》,董问樵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
第二部
第五幕 宫中宽广的前庭
(火炬照耀)
靡非斯陀(站在前面任监工)
上前,上前!进来,进来!
你们这些死鬼幽灵,摇摇摆摆,
是用筋骨和韧带,
联缀起来的残缺形骸!
死灵们(合唱)
我们才听到一半召唤,
立即赶来供你驱遣;
大约有广大的土地,
等待我们前来料理。
尖头木桩已经停当,
长长链条可供丈量;
为啥召唤我们前来,
我们已经把它忘怀。
靡非斯陀
这儿用不着过费周章;
只需把本身当作度量:
最长的一个顺着躺在地上,
其余的四周破土相帮!
就像埋葬咱们的祖先那样
要挖出一个墓穴的长方!
从宫殿来到这狭隘的幽圹,
到头来只落得这愚蠢的下场。
死灵们(用嘲弄的表情掘穴)
年轻时乐生又求爱,
甜蜜的味儿时在怀,
每逢寻欢取乐地,
我的脚板跑得快。
哪知年岁不容情,
拐杖劈头打下来;
一跤摔在墓门前,
墓门恰巧大张开!
浮士德(从宫中出来,摸索门柱)
铁锹声多么使我心旷神怡!
这是那些群众在为我服役,
他们保护陆地不使倾圮,
对汹涌的波涛加以限制,
用紧密的长带将大海围起。
靡非斯陀(旁白)
你筑起塘堰和堤防,
无非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因为你为海神纳普东
已经准备好盛宴一场。
总而言之,你们已经完蛋;——
四大元素和我们连在一边,
一切终归要烟消云散。
浮士德
监工!
靡非斯陀
有!
浮士德
尽可能用各种方法,
征募一批又一批的工人,
宽猛相济,恩威并行;
给以报酬、引诱甚而强逼!
我每天都要得到消息:
开掘的壕沟延长到哪里。
靡非斯陀(压低声音)
据我接到的消息说:
没有挖壕沟而是在掘坟墓。
浮士德
有一片泥沼延展在山麓,
使所有的成就蒙垢受污;
目前再排泄这块污潴,
将是最终和最高的任务。
我为千百万人开疆辟土,
虽然还不安定,却可以自由活动而居住。
原野青葱,土壤膏腴!
人畜立即在崭新的土地上各得其趣。
勇敢勤劳的人筑成那座丘陵,
向旁边移植就可以接壤比邻!
这里边是一片人间乐园,
外边纵有海涛冲击陆地的边缘,
并不断侵蚀和毁坏堤岸,
只要人民同心协力即可把缺口填满。
不错!我对这种思想拳拳服膺,
这是智慧的最后结论:
人必须每天每日去争取生活与自由,
才配有自由与生活的享受!
所以在这儿不断出现危险,
使少壮老都过着有为之年。
我愿看见人群熙来攘往,
自由的人民生活在自由的土地上!
我对这一瞬间可以说:
你真美呀,请你暂停!
我有生之年留下的痕迹,
将历千百载而不致湮没无闻——
现在我怀着崇高幸福的预感,
享受这至高无上的瞬间。
(浮士德向后倒下,死灵们将他扶起,放在地上。)
靡非斯陀
没有快乐使他称心,没有幸福令他满足,
他不断追求变换不停的东西;
连这晦气而又空虚的最后瞬间,
这个可怜人也想紧握在手里。
他一直顽强地对我抗拒,
可是时间占了上风,老翁倒毙在地。
时钟停止——
合唱
停止!像深夜一般寂静。
指针下落——
靡非斯陀
下落!大功圆满告成。
合唱
事情过去了。
靡非斯陀
过去了!这是一句蠢话。
为什么说过去?
过去和全无,完全是一样东西!
永恒的造化何补于我们?
不过是把创造之物又向虚无投进。
“事情过去了!”这意味着什么?
这就等于从来未曾有过,
又似乎有,翻来覆去兜着圈子,
我所爱的却是永恒的空虚。
(《浮士德》,董问樵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
[1] 宗白华:《美学与意境》,66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
[2] 歌德:《浮士德》,杨武能译,23页,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
[3] 歌德:《浮士德》,杨武能译,36~37页,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
[4] 歌德:《浮士德》,杨武能译,90~91页,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
[5] 歌德:《浮士德》,杨武能译,91页,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
[6] 歌德:《浮士德》,杨武能译,56页,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
[7] 歌德:《浮士德》,杨武能译,56页,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
[8] 歌德:《浮士德》,杨武能译,90页,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
[9] 歌德:《浮士德》,杨武能译,670页,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
[10] 歌德:《浮士德》,杨武能译,91页,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