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文学史(上册)

二、《悲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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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1828年,雨果就知道一个真实的故事:1806年有个出狱的苦役犯,名叫皮埃尔·莫兰,他因偷了一块面包被判了5年监禁;出狱后,他黄色的身份证使其在就业中屡遭拒绝;后来,他受到主教米奥利的接待,后者把他交给了自己的兄弟赛克斯丢斯·德·米奥利将军。洗心革面的莫兰最后在滑铁卢英勇牺牲。19世纪30年代,雨果不断关注着工人艰辛劳动却食不果腹的严酷现实。1834年,他还为此写下了中篇小说《克洛德·格》。1841年1月,他曾目睹酒徒无赖向妓女掷雪球的场面。慢慢地,《悲惨世界》的故事有了雏形。40年代中期,雨果为《悲惨世界》拟就了“一个圣人的故事,一个男子的故事,一个女子的故事,一个娃娃的故事”的情节构架。至此,卞福汝主教、冉阿让、芳汀和珂赛特4位主角已经呼之欲出。终于有一天,雨果在给友人瓦克里的一封信中,欣喜地宣告:“今天,1861年6月30日,上午8点半,当一轮红日挂上我的窗扉时,我写完了《悲惨世界》……”流亡在大西洋上的盖纳西岛的法兰西一代文豪终于完成了他篇幅最长、历时最久、分量最重的辉煌巨著《悲惨世界》。

《悲惨世界》共5部,长达百万余言,包含着丰富的社会历史内容。小说叙事始终围绕着冉阿让的生活史展开。不忍眼睁睁地看着姐姐的几个孩子饿死,善良纯朴的失业工人冉阿让偷了一块面包,结果被捕入狱,又因几次未遂的越狱屡屡加刑,总共服了19年的苦役。获释后无家可归的冉阿让,在颠沛流离中受到卞福汝主教的热情款待,但他却偷走了主教家的银餐具。警察抓住了他,主教非但不怪罪被押解来的罪人,反而替他开脱,称餐具乃是赠予而非被窃。卞福汝主教的仁爱感化了冉阿让,他决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后来化名马德兰的冉阿让在蒙特猗市成为一位成功的企业家,并被市民们选为市长。利用自己的政治资源和经济实力,冉阿让广布仁爱,造福于民。妓女芳汀及其女儿珂赛特就受到了他无微不至的关怀。芳汀死后,他从无赖德纳第手中接回了珂赛特,将其抚养成人,其间他一直受到警长沙威的追捕与迫害……

故事的中心人物冉阿让是一只“迷途知返的羔羊”。这个受尽迫害、歧视与苦难的劳动者,虽曾做下错事,并一度对社会充满仇恨,但总体看来却是一个内心仁厚、品德高尚的好人。尤其在被卞福汝主教的仁爱感化之后,冉阿让更简直成了一个十足的圣者。

人道主义思想是贯穿《悲惨世界》的一条红线。在小说的序言中,雨果明确指出:“只要法律和习俗所造成的社会压迫还存在一天,在文明鼎盛时期人为地把人间变成地狱并使人类与生俱来的幸运遭受不可避免的灾祸;只要本世纪的三个问题——贫穷使男子潦倒,饥饿使妇女堕落,黑暗使儿童羸弱——还得不到解决;只要在某些地区还可能发生社会的毒害,换句话同时也是从更广泛的意义上来说,只要这世界上还有愚昧和困苦,那么和本书同一性质的作品都不会是无用的。”小说故事的展开完全是基于如上的断言:通过冉阿让前期的故事揭示贫穷如何使男子潦倒,通过芳汀的故事揭示饥饿如何使女人堕落,通过珂赛特的故事揭示黑暗如何使儿童羸弱,通过沙威的故事揭示法律和习俗的压迫。

人道主义思想,既是雨果同情地描写“潦倒”“堕落”“羸弱”等人世“困苦”“灾祸”的出发点,也是他对被“法律和习俗”所主导的社会进行批判的尺度。不仅如此,雨果还把人道主义的感化力量视为改造人性与社会的手段。小说中的卞福汝主教与后来的冉阿让就体现了他的这一思想。卞福汝主教是个完美无缺的基督教人道主义者,他历尽艰难热心传教,对下层民众充满悲悯,不遗余力地倡导善意、关切、尊重和互助的博爱。冉阿让的“重生”便是由他这种爱心的感化达成。冉阿让出狱后,产生了“凶狠残暴的为害欲”,偷走了热情款待他的卞福汝主教的一套银器,面对要带走他的警察,卞福汝主教竟说这套银器是他自己送给冉阿让的,接着又另外赠送他一对银烛台。主教告诉他:“我赎的是您的灵魂,我把它从黑暗的思想和自暴自弃里面救出来,交还给上帝。”

在主教的感召下,冉阿让皈依宗教,立志向善,成为一个乐善好施、充满博爱精神的慈善家和圣人。冉阿让的善举使得他所在的小城消灭了穷困和失业,变得欣欣向荣,和谐友爱。作者这样来描写冉阿让的工厂:“厂里分两个大车间,一个男车间,一个女车间。任何一个无衣无食的人都可以到他那里去报名,准有工作和面包。……欣欣向荣的气象广被一乡,渗透一切。失业和苦难已经消灭。”冉阿让的仁爱甚至感化了铁血警犬沙威。沙威本是统治阶级的忠实奴才和爪牙,是冷酷而残暴的法律的化身。他残酷迫害那些贫穷饥饿的人,不仅像幽灵一样跟踪追捕冉阿让,而且也是造成芳汀悲惨死亡的直接祸首。然而,当他被起义的共和战士捉住被处死刑时,冉阿让却千方百计救了他。冉阿让的这一义举,使沙威发现他迫害多年的苦役犯原来是个高尚的人,他从前的思想动摇了,他的“人性”开始复活。突如其来的新的心灵体验与其一直所坚守的法律原则之间的激烈冲突,致使他精神错乱跳河自尽。作者就这样宣布了善对恶的最终胜利。此种近乎童话式的描写,一方面让人感到人道主义的仁爱似乎真的成了一种所向披靡、无坚不摧的神奇力量,另一方面却又未免在小说所揭示出来的严酷生存现实面前显得苍白。仁爱万能的乌托邦思想,无疑是一种阶级调和与改良主义的主张。

雨果的思想矛盾在《悲惨世界》里表现得十分明显。他宣扬人道主义,主张仁爱,同时又对人道主义的局限有所突破——在某种程度上肯定了革命暴力。他用大量的篇幅、浓重的色彩描绘了气势宏大的1832年巴黎民众起义,热情歌颂了那些衣衫褴褛、遍体创伤而坚持街垒战斗的共和主义英雄。在雨果看来,革命和战斗的终极目的是为了实现人道主义理想,是不得已采取的手段,而人类生活的最高准则永远是“仁慈”的“爱”。

《悲惨世界》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的艺术珍品。首先,小说独特的人物、戏剧化的情节无不充满了浪漫主义的传奇色彩和理想光辉。例如,贫穷的苦役犯冉阿让一跃而成为蒙特猗市的企业主和市长——对以浪漫主义的视角和手法展开叙事的作家来说,这“一跃”是否以及如何能实现并不是他感兴趣的问题,重要的是经由情节来表达自己理想主义的思想观念。显然,冉阿让这一人物是高度理想化即“观念化”的,作者为了通过他来体现人道主义的精神力量,不断赋予其诸多异于常人的非凡举动;他无所不包的宽恕(对沙威)、毫无私心杂念的爱心(对珂赛特、对芳汀、对商马第等)使其超尘脱俗成为具有人道主义“神格”的人物。与这样的人物、情节措置方式相适应,作品中许多细节和场景的描写自然也就充斥着浪漫主义的夸张与巧合,如冉阿让攀上战舰极高的横杆去救一个水手而自己跳入海中逃走,被警察追捕得走投无路竟能抱着珂赛特翻高墙进入修道院,而碰到的人又恰好是受过他恩惠的割风伯伯;冉阿让躺在棺材里被抬出修道院;冉阿让在巴黎下水道中碰到的人恰是德纳第……

其次,小说以史诗般的规模,反映了广阔的社会生活,有很强的现实主义精神。《悲惨世界》艺术世界的历史经纬,上限可上溯到卞福汝主教曾经历的1793年大革命**的年代,卷末一直延伸到马吕斯所参加的1832年巴黎民众起义。小说展现了近半个世纪历史长卷中法国社会的广阔生活画面:外省偏僻的小城,滨海的新兴工业城镇,可怕的法庭,黑暗的监狱,巴黎悲惨的贫民窟,阴暗的修道院,恐怖的坟场,郊区寒碜的客店,保王派的沙龙,资产阶级的家庭,大学生聚集的拉丁区,惨烈绝伦的滑铁卢战场,战火纷飞的街垒,藏污纳垢的下水道……更主要的是,作者在全部历史景象与过程的中心,安置了一个触目惊心的社会现实,即下层人民的悲惨命运。

作为“观念小说”,《悲惨世界》的叙事具有“政论”和“抒情”的鲜明品格。小说的政论风格,不仅体现为人物与情节的观念化,而且也直接表现为或是由作者直接出场或是由作者借人物之口所发表的大量议论中。例如,关于作者所关心的“法律”问题,小说中有这样的直接表态:“法律在处罚方面所犯的错误比犯人在犯罪方面所犯的错误还大”,怎么解决呢?“惩罚轻一点就好了。”关于作者所关心的“贫穷”问题,他写道:“芳汀的故事说明什么呢?说明社会收买了一个奴隶。向谁收买?向贫苦收买。向饥、寒、孤独、遗弃、贫困收买。令人痛心的买卖。一个人的灵魂交换一块面包。贫苦卖出,社会买进。”关于作者不赞同但又不能不面对的“革命”问题,小说中有这样的句子:“朋友们,我们所生活的和我跟你们说话的时刻是一个黑暗的时刻,但是我们是为未来付出这可怕的代价的。革命——就是我们为了这个光明的未来所必须缴纳的通行税。”小说的抒情风格既来自于作者不时喷涌而出的大段大段的直抒胸臆,也来自于其作为浪漫派作家所固有的高昂、激越、热情的语言。一般来说,雨果身后的现代作家大都反对将叙事文本变成社会讲坛的这种做法。

思考题:

1.为什么说雨果是法国浪漫主义文学运动的领袖?

2.雨果有哪些重要的诗集?

3.雨果有哪些重要的剧作?

4.《悲惨世界》在艺术上有哪些主要特点?

5.结合具体作品谈谈对雨果人道主义思想的理解。

原典选读

《悲惨世界》(节选)

(法国)雨果

十二 主教工作

次日破晓,卞福汝主教在他的园中散步。马格洛大娘慌慌张张地向他跑来。

“我的主教,我的主教,”她喊着说,“大人可知道那只银器篮子在什么地方吗?”

“知道的。”主教说。

“耶稣上帝有灵!”她说。“我刚才还说它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主教刚在花坛脚下拾起了那篮子,把它交给马格洛大娘。

“篮子在这儿。”

“怎样?”她说。“里面一点东西也没有!那些银器呢?”

“呀,”主教回答说,“您原来是问银器吗?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大哉好上帝!给人偷去了!是昨天晚上那个人偷了的!”

一转瞬间,马格洛大娘已用急躁老太婆的全部敏捷劲儿跑进祈祷室,穿进壁厢,又回到主教那儿。

主教正弯下腰去,悼惜一株被那篮子压折的秋海棠,那是篮子从花坛落到地下把它压折了的。主教听到马格洛大娘的叫声,又立起来。

“我的主教,那个人已经走了!银器也偷去了。”

她一面嚷,眼睛却落在园子的一角上,那儿还看得出越墙的痕迹。墙上的垛子也弄掉了一个。

“您瞧!他是从那儿逃走的。他跳进了车网巷!呀!可耻的东西!他偷了我们的银器!”

主教沉默了一会,随后他张开那双严肃的眼睛,柔声向马格洛大娘说:

“首先,那些银器难道真是我们的吗?”

马格洛大娘不敢说下去了。又是一阵沉寂。随后,主教继续说:

“马格洛大娘,我占用那些银器已经很久了。那是属于穷人的。那个人是什么人呢?当然是个穷人了。”

“耶稣,”马格洛大娘又说,“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姑娘,我们是没有关系的。但是我是为了我的主教着想。我的主教现在用什么东西盛饭菜呢?”

主教显出一副惊奇的神气瞧着她。

“呀!这话怎讲!我们不是有锡器吗?”

马格洛大娘耸了耸肩。

“锡器有一股臭气。”

“那么,铁器也可以。”

马格洛大娘做出一副怪样子:

“铁器有一股怪味。”

“那么,”主教说,“用木器就是了。”

过了一会,他坐在昨晚冉阿让坐过的那张桌子边用早餐。卞福汝主教一面吃,一面欢欢喜喜地叫他那哑口无言的妹子和叽里咕噜的马格洛大娘注意,他把一块面包浸在牛奶里,连木匙和木叉也都不用。

“真想不到!”马格洛大娘一面走来走去,一面自言自语,“招待这样一个人,并且让他睡在自己的旁边!幸而他只偷了一点东西!我的上帝!想想都使人寒毛直竖。”

正在兄妹俩要离开桌子时,有人敲门。

“请进。”主教说。

门开了,一群狠巴巴的陌生人出现在门边。三个人拿着另一个人的衣领。那三个人是警察,另一个就是冉阿让。

一个警察队长,仿佛是率领那群人的,起先立在门边。他进来,行了个军礼,向主教走去。

“我的主教……”他说。

冉阿让先头好像是垂头丧气的,听了这称呼,忽然抬起头来,露出大吃一惊的神气。

“我的主教,”他低声说,“那么,他不是本堂神甫了……”

“不准开口!”一个警察说,“这是主教先生。”

但是卞福汝主教尽他的高年所允许的速度迎上去。

“呀!您来了!”他望着冉阿让大声说,“我真高兴看见您。怎么!那一对烛台,我也送给您了,那和其余的东西一样,都是银的,您可以变卖二百法郎。您为什么没有把那对烛台和餐具一同带去呢?”

冉阿让睁圆了眼睛,瞧着那位年高可敬的主教。他的面色,绝没有一种人类文字可以表达得出来。

“我的主教,”警察队长说,“难道这人说的话是真的吗?我们碰到了他。他走路的样子好像是个想逃跑的人。我们就把他拦下来看看。他拿着这些银器……”

“他还向你们说过,”主教笑容可掬地岔着说,“这些银器是一个神甫老头儿给他的,他还在他家里宿了一夜。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又把他带回到此地。对吗?你们误会了。”

“既是这样,”队长说,“我们可以把他放走吗?”

“当然。”主教回答说。

警察释放了冉阿让,他向后退了几步。

“你们真让我走吗?”他说,仿佛是在梦中,字音也几乎没有吐清楚。

“是的,我们让你走,你耳朵聋了吗?”一个警察说。

“我的朋友,”主教又说,“您在走之先,不妨把您的那对烛台拿去。”

他走到壁炉边,拿了那两个银烛台,送给冉阿让。那两个妇人没有说一个字、做一个手势或露一点神气去阻扰主教,她们瞧着他行动。

冉阿让全身发抖。他机械地接了那两个烛台,不知道怎样才好。

“现在,”主教说,“您可以放心走了。呀!还有一件事,我的朋友,您再来时,不必走园里。您随时都可以由街上的那扇门进出。白天和夜里,它都只上一个活闩。”

他转过去朝着那些警察:

“先生们,你们可以回去了。”

那些警察走了。

这时冉阿让像是个要昏倒的人。

主教走到他身边,低声向他说:

“不要忘记,永远不要忘记您允诺过我,您用这些银子是为了成为一个诚实的人。”

冉阿让绝对回忆不起他曾允诺过什么话,他呆着不能开口。主教说那些话是一字一字叮嘱的,他又郑重地说:

“冉阿让,我的兄弟,您现在已不是恶一方面的人了,您是在善的一面了。我赎的是您的灵魂,我把它从黑暗的思想和自暴自弃的精神里救出来,交还给上帝。”

十三 小瑞尔威

冉阿让逃也似的出了城。他在田亩中仓皇乱窜,不问大路小路,遇着就走,也不觉得他老在原处兜圈子。他那样瞎跑了一早晨,没吃东西,也不知道饿。他被一大堆新的感触控制住了。他觉得自己怒不可遏,却又不知道怒为谁发。他说不出他是受了感动还是受了侮辱。有时他觉得心头有一种奇特的柔和滋味,他却和它抗拒,拿了他过去二十年中立志顽抗到底的心情来对抗。这种情形使他感到疲乏。过去使他受苦的那种不公平的处罚早已使他决心为恶,现在他觉得那种决心动摇了,反而感到不安。他问自己:以后将用什么志愿来代替那种决心?有时,他的确认为假使没有这些经过,他仍能和警察相处狱中,他也许还高兴些,他心中也就可以少起一些波动。当时虽然已近岁暮,可是在青树篱中,三三两两,偶然也还有几朵晚开的花,他闻到花香,触起了童年的许多往事。那些往事对他几乎是不堪回首的,他已有那么多年不去想它了。

因此,那一天,有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感触一齐涌上他的心头。

正当落日西沉、地面上最小的石子也拖着细长的影子时,冉阿让坐在一片绝对荒凉的红土平原中的一丛荆棘后面。远处,只望见阿尔卑斯山。连远村的钟楼也瞧不见一个。冉阿让离开迪涅城大致已有三法里了。在离开荆棘几步的地方,横着一条穿过平原的小路。

他正在胡思乱想,当时如果有人走来,见了他那种神情,必然会感到他那身褴褛衣服格外可怕。正在那时,他忽然听到一阵欢乐的声音。

他转过头,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穷孩子顺着小路走来,嘴里唱着歌,腰间一只摇琴,背上一只田鼠笼子,这是一个那种嬉皮笑脸、四乡游**、从裤腿窟窿里露出膝头的孩子中的一个。

那孩子一面唱,一面又不时停下来,拿着手中的几个钱,做“抓子儿”游戏,那几个钱,大致就是他的全部财产了。里面有一个值四十苏的钱。

孩子停留在那丛荆棘旁边,没有看见冉阿让,把他的一把钱抛起来,他相当灵巧,每次都个个接在手背上。

可是这一次他那个值四十苏的钱落了空,向那丛荆棘滚了去,滚到了冉阿让的脚边。

冉阿让一脚踏在上面。

可是那孩子的眼睛早随着那个钱,他看见冉阿让用脚踏着。

他一点也不惊慌,直向那人走去。

那是一处绝对没有人的地方。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绝没有一个人在平原和小路上。他们只听见一群掠空而过的飞鸟从高空送来微弱的鸣声。那孩子背朝太阳,日光把他的头发照成缕缕金丝,用血红的光把冉阿让的凶悍的脸照成紫色。

“先生,”那穷孩子用蒙昧和天真合成的赤子之心说,“我的钱呢?”

“你叫什么?”冉阿让说。

“小瑞尔威,先生。”

“滚!”冉阿让说。

“先生,”那孩子又说,“请您把我的那个钱还我。”

冉阿让低下头,不答话。

那孩子再说:

“我的钱,先生!”

冉阿让的眼睛仍旧盯在地上。

“我的钱!”那孩子喊起来,“我的白角子!我的银钱!”

冉阿让好像全没听见。那孩子抓住他的布衫领,推他。同时使劲推开那只压在他宝贝上面的铁钉鞋。

“我要我的钱!我要我值四十个苏的钱!”

孩子哭起来了。冉阿让抬起头,仍旧坐着不动。他眼睛的神气是迷糊不清的。他望着那孩子有点感到惊奇,随后,他伸手到放棍子的地方,大声喊道:

“谁在那儿?”

“是我,先生,”那孩子回答,“小瑞尔威。我!我!请您把我的四十个苏还我!把您的脚拿开,先生,求求您!”

他年纪虽小,却动了火,几乎有要硬干的神气:

“哈!您究竟拿开不拿开您的脚?快拿开您的脚!听见了没有?”

“呀!又是你!”冉阿让说。

随后,他忽然站起来,脚仍旧踏在银币上,接着说:

“你究竟走不走!”

那孩子吓坏了,望着他,继而从头到脚哆嗦起来,发了一会呆,逃了,他拼命跑,不敢回头,也不敢叫。

但是他跑了一程过后,喘不过气了,只得停下来。冉阿让在紊乱的心情中听到了他的哭声。

过一会,那孩子不见了。

太阳也落下去了。

黑暗渐渐笼罩着冉阿让的四周。他整天没有吃东西,他也许正在发寒热。

他仍旧立着,自从那孩子逃走以后,他还没有改变他那姿势。他的呼吸,忽长忽促,胸膛随着起伏。他的眼睛盯在他前面一二十步的地方,仿佛在专心研究野草中的一块碎蓝瓷片的形状。

忽然,他哆嗦了一下,此刻他才感到夜寒。

他重新把他的鸭舌帽压紧在额头上,机械地动手去把他的布衫拉拢,扣上,走了一步,弯下腰去,从地上拾起他的棍子。

这时,他忽然看见了那个值四十个苏的钱,他的脚已把它半埋在土中了,它在石子上发出闪光。

这一下好像是触着电似的,“这是什么东西?”他咬紧牙齿说。他向后退了三步,停下来,无法把他的视线从刚才他脚踏着的那一点移开,在黑暗里闪光的那件东西,仿佛是一只盯着他的大眼睛。

几分钟过后,他慌忙向那银币猛扑过去,捏住它,立起身来,向平原的远处望去,把目光投向天边四处,站着发抖,好像一只受惊以后要找地方藏身的猛兽。

他什么也瞧不见。天黑了,平原一片苍凉。紫色的浓雾正在黄昏的微光中腾起。他说了声“呀”,急忙向那孩子逃跑的方向走去。走了百来步以后,他停下来,向前望去,可是什么也看不见。

于是他使出全身力气,喊道:

“小瑞尔威!小瑞尔威!”

他住口细听。没有人回答。

那旷野是荒凉凄黯的。四周一望无际,全是荒地。除了那望不穿的黑影和叫不破的寂静以外,一无所有。

一阵冷峭的北风吹来,使他四周的东西都呈现出愁惨的景象。几棵矮树,摇着枯枝,带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愤怒,仿佛要恐吓追扑什么人似的。

他再往前走,随后又跑起来,跑跑停停,在那寂寥的原野上,吼出他那无比凄惨惊人的声音:

“小瑞尔威!小瑞尔威!”

如果那孩子听见了,也一定会害怕,会好好地躲起来。不过那孩子,毫无疑问,已经走远了。

他遇见一个骑马的神甫。他走到他身边,向他说:

“神甫先生,您看见一个孩子走过去吗?”

“没有。”神甫说。

“一个叫小瑞尔威的?”

“我谁也没看见。”

他从他钱袋里取出两枚五法郎的钱,交给神甫。

“神甫先生,这是给您的穷人的。神甫先生,他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他有一只田鼠笼子,我想,还有一把摇琴。他是向那个方向走去的。他是一个通烟囱的穷孩子,您知道吗?”

“我确实没有看见。”

“小瑞尔威?他不是这村子里的吗?您能告诉我吗?”

“如果他是像您那么说的,我的朋友,那就是一个从别处来的孩子了。他们经过这里,却不会有人认识他们。”

冉阿让另又拿出两个五法郎的钱交给神甫。

“给您的穷人。”他说。

随后他又迷乱地说:

“教士先生,您去叫人来捉我吧。我是一个窃贼。”

神甫踢动双腿,催马前进,魂飞天外似的逃了。

冉阿让又朝着他先头预定的方向跑去。

他那样走了许多路,张望,叫喊,呼号,但是再也没有碰见一个人。他在那原野里,看见一点像是卧着或蹲着的东西,他就跑过去,那样前后有两三次,他见到的只是一些野草,或是露在地面上的石头,最后,他走到一个三岔路口,停下来。月亮出来了。他张望远处,作了最后一次的呼唤:“小瑞尔威!小瑞尔威!小瑞尔威!”他的呼声在暮霭中消失,连回响也没有了。他嘴里还念着:“小瑞尔威!”但是声音微弱,几乎不成字音。那是他最后的努力,他的膝弯忽然折下,仿佛他良心上的负担已成了一种无形的威力突然把他压倒了似的,他精疲力竭,倒在一块大石头上,两手握着头发,脸躲在膝头中间,他喊道:

“我是一个无赖!”

他的心碎了,他哭了出来,那是他第一次流泪。

冉阿让从主教家里出来时,我们看得出来,他已完全摆脱了从前的那种思想。不过他一时还不能分辨自己的心情。他对那个老人的仁言懿行还强自抗拒。“您允诺了我做诚实人。我赎买了您的灵魂,我把它从污秽当中救出来交给慈悲的上帝。”这些话不停地回到他的脑子里。他用自己的傲气来和那种至高无上的仁德对抗,傲气真是我们心里的罪恶堡垒。他仿佛觉得,神甫的原宥是使他回心转意的一种最大的迫击和最凶猛的攻势,如果他对那次恩德还要抵抗,那他就会死硬到底,永不回头;如果他屈服,他就应当放弃这许多年来别人种在他心里、也是他自鸣得意的那种仇恨。那一次是他的胜败关头,那种斗争,那种关系着全盘胜负的激烈斗争,已在他自身的凶恶和那人的慈善间展开了。

他怀着一种一知半解的心情,醉汉似的往前走。当他那样惝恍迷离往前走时,他对这次在迪涅的意外遭遇给他的后果是否有一种明确的认识呢?在人生的某些时刻,常有一种神秘的微音来惊觉或搅扰我们的心神,他是否也听到过这种微音呢?是否有种声音在他的耳边说他正在经历他生命中最严重的一刻呢?他已没有中立的余地,此后他如果不做最好的人,就会做最恶的人,现在他应当超过主教(不妨这样说),否则就会堕落到连苦役犯也不如,如果他情愿为善,就应当做天使,如果他甘心为恶,就一定做恶魔。

在此地,我们应当再提出我们曾在别处提出过的那些问题,这一切在他的思想上是否多少发生了一点影响呢?当然,我们曾经说过,艰苦的生活能教育人,能启发人,但是在冉阿让那种水平上,他是否能分析我们在此地指出的这一切,那却是一个疑问,如果他对那些思想能有所体会,那也只是一知半解,他一定看不清楚,并且那些思想也只能使他堕入一种烦恼,使他感到难堪,几乎感到痛苦。他从所谓牢狱的那种畸形而黑暗的东西里出来后,主教已伤了他的灵魂,正如一种太强烈的光会伤他那双刚从黑暗中出来的眼睛一样。将来的生活,摆在他眼前的那种永远纯洁、光彩、完全可能实现的生活,使他战栗惶惑。他确实不知道怎么办。正如一只骤见日出的枭鸟,这个罪犯也因见了美德而目眩,并且几乎失明。

有一点可以肯定,并且是他自己也相信的,那就是他已不是从前那个人了,他的心完全变了,他已没有能力再去做主教不曾和他谈到也不曾触及的那些事了。

在这样的思想状况下,他遇到了小瑞尔威,抢了他的四十个苏。那是为什么?他一定不能说明,难道这是他从监牢里带来的那种恶念的最后影响,好比临终的振作,冲动的余力,力学里所谓“惯性”的结果吗?是的。也许还不完全是。我们简单地说说,抢东西的并不是他,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那只兽,当时他心里有那么多初次感到的苦恼,正当他作思想斗争时,那只兽,由于习惯和本能作用,便不自觉地把脚踏在那钱上了。等到心智清醒以后,看见了那种兽类的行为,冉阿让才感到痛心,向后退却,并且惊骇到大叫起来。

抢那孩子的钱,那已不是他下得了手的事,那次的非常现象只是在他当时的思想情况下才有发生的可能。

无论如何,这最后一次恶劣的行为对他起了一种决定性的效果。这次的恶劣行为突然穿过他的混乱思想并加以澄清,把黑暗的障碍置在一边,光明置在另一边,并且按照他当时的思想水平,影响他的心灵,正如某些化学反应体对一种混浊的混合物发生作用时的情况一样,它能使一种原素沉淀,另一种澄清。

最初,在自我检查和思考之先,他登时心情慌乱,正如一个逃命的人,狠命追赶,要找出那个孩子把钱还给他;后来等到他明白已经太迟,不可能追上时,他才大失所望,停了下来。当他喊着“我是一个无赖”时,他才看出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在那时,他已离开他自己,仿佛觉得他自己只是一个鬼,并且看见那个有肉有骨、形相丑恶的苦役犯冉阿让就立在他面前,手里拿着棍,腰里围着布衫,背上的布袋里装满了偷来的东西,面目果决而忧郁,脑子里充满卑劣的阴谋。

我们已指出过,过分的痛苦使他成了一个多幻想的人,那正好像是一种幻境,他确实看见了冉阿让的那副凶恶面孔出现在他前面。他几乎要问他自己那个人是谁,并且对他起了强烈的反感。

人在幻想中,有时会显得沉静到可怕,继而又强烈地激动起来,惑于幻想的人,往往无视于实际,冉阿让当时的情况,正是那样。他看不见自己周围的东西,却仿佛看见心里的人物出现在自己的前面。

我们可以这样说,他正望着他自己,面面相觑,并且同时通过那种幻景,在一种神妙莫测的深远处看见一点光,起初他还以为是什么火炬,等到他再仔细去看那一点显现在他良心上的光时,他才看出那火炬似的光具有人形,并且就是那位主教。

他的良心再三再四地研究那样立在他面前的两个人,主教和冉阿让。要驯服第二个就非第一个不行。由于那种痴望所特具的奇异效力,他的幻想延续越久,主教的形象也越高大,越在他眼前显得光辉灿烂,冉阿让却越来越小,也越来越模糊。到某一时刻他已只是个影子。忽然一下,他完全消失了。只剩下那个主教。

他让灿烂光辉充实了那个可怜人的全部心灵。

冉阿让哭了许久,淌着热泪,痛不成声,哭得比妇女更柔弱,比孩子更慌乱。

正在他哭时,光明逐渐在他脑子里出现了,一种奇特的光,一种极其可爱同时又极其可怕的光。他已往的生活,最初的过失,长期的赎罪,外貌的粗俗,内心的顽强,准备在出狱后痛痛快快报复一番的种种打算,例如在主教家里干的事,他最后干的事,抢了那孩子的四十个苏的那一次罪行,并且这次罪行是犯在获得主教的宥免以后,那就更加无耻,更加丑恶;凡此种种都回到了他脑子里,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那种光的明亮是他生平从未见过的。他回顾他的生活,丑恶已极,他的心灵,卑鄙不堪。但是在那种生活和心灵上面有一片和平的光。他好像是在天堂的光里看见了魔鬼。

他那样哭了多少时间呢?哭过以后,他做了些什么呢?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从来没有人知道。但有一件事似乎是可靠的,就是在那天晚上,有辆去格勒诺布尔的车子,在早晨三点左右到了迪涅,在经过主教院街时,车夫曾看见一个人双膝跪在卞福汝主教大门外的路旁,仿佛是在黑暗里祈祷。

(《悲惨世界》,李丹、方于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

[1] 雨果:《〈欧那尼〉序》,《世界文学》1961年第3期。

[2] [美]爱德华·麦克诺尔·伯恩斯等:《世界文明史》(第三卷),罗经国等译,43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

[3] 高尔基:《论文学》,孟昌等译,162~16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