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文学史(上册)

二、《红与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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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与黑》的题材来自于1827年《法庭公报》上登载的一桩刑事案件。小说的主人公于连·索黑尔(亦译“于连·索雷尔”)出身于维立叶尔城一个锯木工家庭。他从小崇拜拿破仑,希望凭自己的才能出人头地。但他生不逢时,在王朝复辟时期,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在德·雷纳市长家当家庭教师期间,他和市长夫人相爱,事情败露后,离开市长家来到贝藏松神学院。以后,他在彼拉神父的推荐下,到巴黎为木尔侯爵当私人秘书。侯爵的女儿玛特儿爱上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年轻人。正当于连陶醉在成功的喜悦之中时,德·雷纳夫人的一封告密信断送其前程。于连一怒之下向雷纳夫人开枪。最终,他被送上了断头台。

小说通过波旁王朝复辟时期平民青年于连个人奋斗的经历,反映了19世纪20年代后期法国社会的风貌,它是一部具有深刻政治内容的小说。小说突出地表现了王政复辟时期法国社会的黑暗,揭示了当时尖锐的阶级关系与紧张的政治空气。经过疾风暴雨式的大革命冲击之后,法国的贵族和教会势力虽然元气大伤,十分虚弱,但他们在复辟之后,唯恐再被推翻,因而,更为丧心病狂地加强了对人民的压制,千方百计地设法恢复并巩固旧制度,要把历史拉回到大革命之前的时代。新上台的贵族一方面趾高气扬,一方面百倍警惕,密切注视社会的政治动向。德·雷纳市长是个新贵族,复辟时期出任市长,平时总是摆出一副自命不凡、不可一世的架势。流亡贵族木尔侯爵返回巴黎后大权在握,成了复辟派的首领。他的客厅成了“阴谋与伪善的中心”,出入于这里的都是些流亡回来的反动家伙。小说第51章到第53章,描写了复辟势力在木尔侯爵客厅召开的秘密会议,会议决定引进外国军队镇压革命。木尔侯爵说:“在言论自由和我们贵族制度的存在两者之间,唯有死斗而已。”司汤达在此处影射了法国1818年的“秘密备忘录”历史事件,有力地揭露了封建阶级的卖国行为。为了集中力量对付革命者,贵族阶级与教会势力相互勾结,教士、神父都成了王朝的爪牙和密探。贝藏松神学院突出表现了复辟时期教会势力的猖獗、黑暗与反动。尽管贵族和教会势力拼命地加强控制与镇压,然而,大革命已经使自由思想深入人心,人民群众普遍不满波旁王朝的复辟,怀念拿破仑时代。资产阶级的力量在不断壮大,其革命情绪日益高涨。这一切都使复辟势力陷入四面楚歌的困境,惶惶不可终日。木尔侯爵府中的贵族们总是担心罗伯斯庇尔在法国重现,甚至感到每一段篱垣后面都能看见有一位罗伯斯庇尔和他驾来的囚车。木尔侯爵的儿子看到于连时就警告妹妹说:“要当心这个青年,若再发生一次革命,他会把我们送上断头台的。”

于连是一个个人奋斗者的形象,是世界文学史上的一个不朽的艺术典型。于连的性格是多元多层次的,强烈的自我意识则是他性格中的核心和深层的内容,这种自我意识在环境外力的作用下,又生出自由平等观念、反抗意识和强烈的个人野心。于连出身于木匠家庭,地位低下,常受人歧视,即使在家里,也因不是一块当木匠的好料而常遭父兄的打骂。于连不甘心过这种受欺侮的生活,几次想离家出走,这表现出他对独立人格的渴求。当父亲要他到德·雷纳市长家当家庭教师时,他的回答是:“我不愿当奴仆”,“要我和奴仆一桌吃饭,我宁肯死掉。”在市长家当家庭教师的过程中,他对门第观念极强的市长先生极为反感,在骄横的市长把他当仆人一样训斥时,于连“眼里射出残酷可怕的复仇的模糊希望”,愤然回答说:“先生,没有你我也不会饿死。”由此可以看到他那强烈的自我观念、平等意识和反抗精神。

在波旁王朝复辟时代,于连迅速为自己择定了另一条道路:做神父,40岁左右可拿10万法郎,三倍于拿破仑手下的将军。为此,他只能将对拿破仑的崇拜隐藏于心底。在贝藏松神学院这个“到处是伪善”的地方,于连为了成功不惜“扮演一个崭新的角色”,以伪善对付伪善。他心里明明没有上帝而只有拿破仑,却以惊人的勤奋苦苦研究神学,当众背诵《圣经》和辱骂拿破仑。在虚伪手段的使用上,他“进步很快”,但“企图做些虚伪的行动,于连又觉得是多么大的困难呀”,因此,他又“凄苦地嘲笑自己”。其实他对虚伪,对到处是伪善的神学院是“充满了疯狂的愤怒”的。在巴黎木尔侯爵府,于连为了成功顺应环境,不惜为复辟势力效劳,表现出一种妥协性。直到成功的希望破灭后,于连才又表现出反抗者的本色。最终,出于对人格的维护,他在监狱中不肯向贵族阶级低头,拒绝上诉慷慨赴死。

于连的性格是复杂的、多侧面的,而自我观念始终是其思想性格的底蕴。在不同的生存环境里,他时而反抗,时而妥协,时而雄心勃勃,时而野心啖啖,而最终却是拒绝归附。他的孤身奋斗,激**着追求自由平等的政治**,也充满追求个人幸福的利己主义欲望。作为个人奋斗者,他既体现了大革命过后英雄主义尚存的法国社会的时代精神——特别是表现了受压抑的一代年轻人对人生与社会的理想,同时也投射出司汤达自身的人生体验和心理欲望。于连身上表现的反压迫、求自由、坚定地追寻自我生命价值的精神,体现了人的一种普遍的生存需求。

《红与黑》是法国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作,司汤达通过于连形象的塑造,成功体现了描写“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于连一生的奋斗,主要是在维立叶尔城、贝藏松神学院和巴黎木尔侯爵府这三个典型环境中进行的,他的性格,也随着环境的变迁而流变。这样的描写,既揭示了其性格形成与发展的社会原因,也达到了再现社会风貌、表现时代精神的目的。但于连的性格演变并不是被动地由环境决定的,而是既受制于环境的作用又决定于性格系统内部的驱动力,是内因与外因共同作用的结果;环境的作用是性格演变的前提,性格系统内部的驱动力是性格演变的根据。比如,于连的反抗性与妥协性在不同环境的变化,是性格深层的自我主义观念作用下为保护自我所做出的适应性自我调节的结果。又如,由自私伪善的环境引发的于连的虚伪,并未使他完全泯灭良心,他在虚伪的背后尚保留着正直与善良的天性。于连性格中的这种对环境的抵抗力和自我调节能力,形成了其在与社会搏斗过程中复杂多变的心理世界,也使这一形象的性格演变显得丰富多彩。

司汤达是一位内倾性的作家,他注重描写人物的心灵世界。《红与黑》不仅写出了环境的重压与其强烈自我意识的共同作用使于连如何处于自尊与自卑、虚伪与正直、雄心与野心、反抗与妥协等多重矛盾之中,也写出了雷纳夫人、玛特儿小姐等人的复杂心理。主要人物间的心理冲突,成了这部小说情节发展的内在基础和根据。作者在具体的心理分析中,善于展示人物**与理智相冲突时的内心世界,由此表现了人物形象的“力”之美。例如,于连在夜晚的花园里与市长夫人一起乘凉时偶然碰到了她的手,这只手很快地缩了回去。这使得敏感的于连愤怒不已。他头脑中的“责任”观念使其做出决定:我要让这只手留在我的手中。第二天晚上他试图完成自己的“使命”但又十分胆怯——“在等待与焦急中……于连心情过度紧张,几乎快要发狂了。”10点钟的钟声敲了最后一下,他不顾一切抓住夫人的手,尔后,“他的心里洋溢着幸福”。这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他内心“可怕的痛苦折磨”结束了。诸如此类的心理冲突,既有**的冲动,又有理智的约束。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下,人物的外在行为既具有冲动性,又表现出果敢与坚毅,人物形象的“力”之美就由此而生。

《红与黑》叙述简洁明快,语言清丽朴素、自然流畅。司汤达反对古典主义的矫揉造作、以辞伤情,强调文学创作要表达自然真实的感情。在他看来,莎士比亚的文风是朴素、真切、自然而生动的,所以,他对其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他在《阿尔芒斯》的序中说:“在这部小说的风格中,读者会发现天真的叙述方式,这一点我不忍改换。我觉得日耳曼式与浪漫式的夸张比什么都乏味。”“过分讲究典雅,势必导致呆板令人敬而远之。”《红与黑》中铺陈描写的成分极少,而往往以简明、概括的笔触描绘出引人入胜的画面,如第25章写于连初到贝藏松神学院时,作者就开门见山地写神学院大门上“那个镀金的十字架”,接着写开门者“相貌古怪”“绿眼珠”,继而写院内的阴暗沉寂,文字高度简约。而对木尔侯爵府的描写,仅用“多么壮丽的建筑呀”这一句赞叹,就简短而有力地勾勒出了这座贵族府邸的巍峨堂皇。这与巴尔扎克小说那种精雕细刻、大肆铺陈有重大差异。司汤达对自然、朴素、简洁、明快之文风的追求,继承了17、18世纪法国散文的风格。

思考题:

1.司汤达的主要作品有哪些?

2.怎样评价于连的个人奋斗?

3.《红与黑》是怎样表现反封建的政治主题的?

4.你认为《红与黑》是一部“爱情小说”还是“政治小说”?

5.《红与黑》艺术成就主要表现在哪些方面?

原典选读

《红与黑》(节选)

(法国)司汤达

第一部 第九章 乡间良宵

盖兰画的迦太基女王,妙不可言。

——斯托贝

第二天,他再见到德·雷纳夫人的时候,简直前后判若两人。他瞧着她,仿佛瞧着一个生冤家、死对头似的。他的目光和头一天晚上的大不相同,使德·雷纳夫人摸不着头脑。她对他不坏呀,他为什么生气呢?她的眼睛看着他的眼睛,百思不得其解。

好在有德维尔夫人在一起,于连可以少说话,多想他的心事。整个一天,他只做了一件事,就是读那本神来之笔写成的书,武装自己的头脑,锤炼自己的灵魂。

他大大缩短了孩子们上课的时间,等到德·雷纳夫人来了,他才想起要挽回丢了的面子,于是暗下决心,今夜一定要握住她的手不放。

太阳越来越低,决定性的时刻越来越近,于连的心也越跳越厉害。黑夜来了。他看到夜色很暗,满心欢喜,心上一块大石头才算落了地。天空乌云密布,热风劲吹,好像要起暴风雨似的。两位夫人散步的时间特别久。在于连看来,她们今晚的行动有点反常。她们怎么会喜欢这种天气呢?只有一颗热恋而又脆弱的心才会需要外界的刺激来增加内心的安乐啊!

她们到底坐下了,德·雷纳夫人坐在于连旁边,德维尔夫人又坐在她朋友旁边。于连心事重重,没有什么话好说。谈话要冷场了。

“难道我头一次决斗就这样哆嗦,这样倒霉吗?”于连心中暗想:因为他不太相信自己,也不相信别人,不会看不清自己的精神状态的。

他痛苦得要命,在他看来,什么危险都比这种痛苦好受。他甚至几次三番地希望:德·雷纳夫人突然有事,不得不离开花园回屋里去,那就可以免掉他的烦恼!于连拼命压制自己,连说话的声音都起了深刻的变化,不料德·雷纳夫人的声音也颤抖起来,但于连没注意到。他的“本分”观念和他的胆怯心理,在作激烈的争夺战,使他自顾不暇,根本没有心思去管别人。古堡的钟楼已经敲过九点三刻,他还不敢动手。于连觉得自己这样胆小,真是丢脸,于是暗下决心:“十点钟一响,我今天朝思暮想的事,一定要做到,否则,我就上楼回房间去,一枪打个脑袋开花。”

在焦急等待的最后时刻,于连的心情紧张过分,好像丧魂失魄一样,到底,他头上的钟楼敲响了十点钟。这要命的钟声,每一下都在他心中回响,仿佛打在他胸膛上似的。

十点钟的最后一响余音未了,他终于伸出手去,抓住德·雷纳夫人的手,但她立刻把手缩了回来。于连也不大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又再把她的手抓住。虽然他自己很激动,但还像触电般感到,他握住的手是冰凉的;他抽筋似的用劲握住她的手,她作了最后一次挣扎,要把手抽出来,但到底还是让他捏在手里。

他心里洋溢着幸福,并不是因为他爱德·雷纳夫人,而是因为他受的罪总算结束了。为了不让德维尔夫人有所发现,他觉得他应该讲话了,才一开口,声音就既洪亮,又有劲。而德·雷纳夫人却相反,说起话来激动得直颤抖,她的女朋友以为她病了,问她要不要进屋去。于连感到危险:“如果德·雷纳夫人回到客厅里,我又要像白天一样紧张。我捏住这只手的时间还不够,不能算是已经挽回了面子。”

等到德维尔夫人再问她要不要回客厅去时,于连捏住那只由他摆布的手,捏得更紧了。

德·雷纳夫人已经站起来,又重新坐下,软弱无力地说:

“我的确有点不舒服,不过外面空气新鲜,还是外边好些。”

这句话使于连开心透了:他又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他忘了装腔作势,在两个女朋友眼里,他似乎成了最可爱的男子。虽然他口若悬河,但还是听得出来,他有一点心虚。他怕得要命的是:德维尔夫人累了,眼见暴雨欲来风满园,她会一个人回客厅去。那么一来,他就得单独面对着德·雷纳夫人。其实,他只是偶尔一鼓作气,才敢大胆妄为的;要是单独在德·雷纳夫人面前,他恐怕一句最简单的话也说不出口。如果她轻轻责备他两声,他一定会招架不住,败下阵来,那么,刚刚挽回来的面子又要丢掉了。

侥幸的是,那天晚上他说的话虽然夸大其词,却能打动人心,得到了德维尔夫人的好感,她本来觉得他别别扭扭,像个孩子,不太讨人喜欢。至于德·雷纳夫人,手捏在于连手里,她什么也不想,只是听之任之。在大椴树下度过的这几个小时,是她幸福的时刻。据当地传说,树是大胆的查理公爵亲手种的,树叶很密,风一吹就沙沙响,几滴雨开始落在下面的叶子上,听得她心情舒畅。一阵风吹倒了她们脚边的一个花盆,德·雷纳夫人不得不把手抽出来,去帮她表妹把花盆扶起,但一坐下,她又并不为难地把手放回于连手里,仿佛两人之间已有默契,这样一来,于连本可以大大放心了,但他却没有注意到这个细枝末节。

夜半钟声已经敲过好久;最后总得离开花园,各人回自己的房间去。德·雷纳夫人从来没有尝过爱情的幸福,简直是神魂颠倒了;她是这样无知,几乎完全没有责备自己。幸福使她睡不着觉。而于连却恰恰相反,自卑感和自尊心在他身上争斗了一整天,使他累得要命,一上床就昏昏沉沉入睡了。

第二天五点钟,他给人家叫醒;几乎整整一夜他都没有想起德·雷纳夫人,假如她知道的话,恐怕要伤心的。他却认为他已经尽了他的“本分”,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本分”。心里充满了幸福感,他把自己锁在房里,从来没有这么高兴地读起拿破仑的英雄业绩来。

等到午餐铃声响时,他还在读大军战报,把头天挽回的面子完全忘了。下楼去餐厅时,他又满不在乎地自言自语;“要告诉这个女人,说我爱她。”

不料他看到的,不是温情脉脉的眼睛,而是德·雷纳先生正颜厉色的脸孔;他两小时前刚从玻璃市来,发现于连整个上午都不管孩子,非常不满。他毫不掩饰地要发他的老爷脾气,这时,没有什么比他的脸更难看的了。

丈夫每一句刺耳的话,都伤透了德·雷纳夫人的心。而于连呢,他还在那里出神,拿破仑的丰功伟绩占据了他的心头,出现在他眼前,已经有好几个钟头,所以他先不屑分心去听德·雷纳先生对他说的粗话。最后,他才相当出人意外地冒出了一句:

“我病了。”

他回答的腔调,连脾气好的人听了也会恼火,更何况是玻璃市的市长;他真恨不得叫于连马上滚蛋。但再一想,他记起了他的处世之道: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以免忙中有错。

“这个傻小子,”他马上想到,“在我家里有了一点名气,瓦尔诺家正巴不得把他挖走呢。再不然,他和艾丽莎一结婚,心里也会瞧不起在我家做教师的。”

德·雷纳先生虽然考虑周到,还是压不住心头的火气,接二连三地冒出许多粗话来,于连也听得越来越不耐烦了。德·雷纳夫人急得几乎要流眼泪。刚一吃完午餐,她就要挽着于连的胳膊去散步;她亲热地靠着他的肩头。但不管德·雷纳夫人对他说什么,于连都只低声作答:

“有钱人就是这样子!”

德·雷纳先生走得离他们很近;一看见他,于连更加生气。他忽然发现德·雷纳夫人靠着他的肩头,太显眼了;这个动作使他厌恶,他就使劲把她推开,抽出自己的胳膊来。

好在德·雷纳先生没有看见这不成体统的举动;只有德维尔夫人看到;她的朋友已经流眼泪了。这时,一个农家姑娘贪走近路,正在穿过果园的一角,德·雷纳先生见了,赶快扔小石头把她赶走。

“于连先生,我求求你,克制一下;你想想看:我们哪一个人没有发脾气的时候呢?”德维尔夫人连忙说。

于连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流露出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的神气。

这个冷眼使德维尔夫人吃了一惊,要是她猜得到这种表情的真正意义,恐怕还要更吃惊的;从眼色中可以模糊看到凶狠的报复念头。说不定就是这种报仇雪恨的思想,造就了那些罗伯斯庇尔。

“你的于连真是凶得吓人。”德维尔夫人悄悄地对她的朋友说。

“也难怪他生气,”德·雷纳夫人答道,“他教得孩子们进步这样大,一个上午不上课又有什么关系;应该承认,男人的心肠都硬。”

德·雷纳夫人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到要对丈夫进行报复。于连对有钱人的仇恨眼看就要发作。还好德·雷纳先生叫上园丁,忙着用一捆捆荆棘,把那条穿过果园的捷径挡起来。在剩下来的散步时间里,两位夫人一直对于连说好话,他却一句也不回答。德·雷纳先生一走开,她们就都借口累了,一个人挽住于连一条胳膊。

这两个女人心慌意乱,满脸通红,局促不安,于连夹在她们中间,脸色苍白,目中无人,神气忧郁,毫不动摇,对比之下,好像冰炭同炉似的。他瞧不起这两个女人,也瞧不起一切脉脉的温情。

“怎么!”他心里想,“我连五百法郎都没有,学业怎么完成!啊!去他的吧!”

他一心想这些大事,两位夫人说的好话,他难得听进一两句,听了也觉得没有意思,糊涂浅薄,总而言之,不过是娘儿们那一套。

为了没话找话,免得冷场,德·雷纳夫人随便谈起她丈夫从玻璃市来,买了一个佃户的玉米皮。因为当地的习惯,是用玉米皮塞床垫。

“我的丈夫不会再来了,”德·雷纳夫人又说了一句,“他正同园丁和佣人忙着换床垫子呢。今天上午,他把二楼的草垫子都换上了新的玉米皮,现在,他还要把三楼换完。”

于连一听,脸色变得更白了;他用古怪的眼光瞧了瞧德·雷纳夫人,接着加快了步子,几乎是把她硬拉到一边去。德维尔夫人很识相,没有多管闲事。

“救救我吧,”于连对德·雷纳夫人说,“只有您能救我;因为您知道,那个男佣人恨死了我。我得老实告诉您,夫人,我有一张画像,藏在我的床垫子里。”

这一下,轮到德·雷纳夫人的脸色变白了。

“现在,夫人,只有您能到我房间里去;请您去找一找,但又不要给人看见,在我的床垫子靠窗的那个角落里,您会找到一个光滑的黑色小纸盒。”

“盒子里有一张画像!”德·雷纳夫人说,她几乎站不稳了。

她软弱的模样逃不过于连的眼睛,他立刻抓住机会。

“我还要请您帮个忙,夫人,我请求您不要看这张画像,因为这是我的秘密。”

“这是一个秘密!”德·雷纳夫人有气无力地跟着说。

虽然她生长在富贵人家,家人对财富感到骄傲,而且只关心金钱利益,但是爱情已经在她心中播下了慷慨的种子。因此,德·雷纳夫人不顾内心的伤痛,还是忠诚老实地向于连问清楚了情况,好去完成任务。

“这样说来,”她走开时对他说,“是一个小圆盒子,黑纸板做的,摸起来很滑。”

“是的,夫人。”于连急着要摆脱危险,紧张地答道。

她走到三层楼上,脸色苍白,好像要上刑场一般。更糟糕的是,她觉得不舒服;但一想到于连需要她帮忙,她又有了力气。

“我一定要拿到这个盒子。”她心里想,同时加快了步子。

她听见她的丈夫和佣人正在于连房里说话。还好他们马上走进孩子房里去了。她赶快掀起床褥,把手伸进草垫子里,但是用力太大,手指头擦破了。本来她一点疼痛都不能忍受,这次却连感觉也没有,因为手一伸进去,就摸到了光滑的纸盒。她一把抓住就走。

她没有碰到她的丈夫,总算放下心来,但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这个盒子在她心中引起的恐惧,使她更加痛苦。

“这么说来,于连有情人了,我手里拿着的就是他情人的画像!”

德·雷纳夫人坐在套房外间的椅子上,妒火中烧。不了解人也有好处,莽撞反而会减轻痛苦。于连来了,他抓起盒子,没有道谢,没有说话,就跑回房去,点起火来,马上把盒子烧掉了事。他的脸色惨白,好像垮了似的,其实,刚才的危险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大。

“拿破仑的画像,”他摇着头,自言自语,“居然藏在我这个自称痛恨他的人房里!发现的人又是德·雷纳先生这样的极端保王党,这样恨我的人!更倒霉的是,画像背面的白纸板上,有我亲手写的几行字!一看就知道我是多么崇拜这个篡夺王位的英雄!而且每次顶礼膜拜,我都记了日期!就是前天还有一次呢。”

“我的名誉几乎要完蛋了,顷刻之间几乎名誉扫地!”于连自言自语,瞧着盒子烧掉,“而名誉是我的一切,没有名誉,叫我怎么生活!……况且,这是什么生活,伟大的上帝!”

一个小时之后,他感到疲倦,又可怜自己,心肠才不那么狠了。他碰到了德·雷纳夫人,就拉住她的手,从来没有这么真心实意地吻了一下。她高兴得涨红了脸,但几乎就在同时,她又妒忌得恨恨地把他推开。于连的自尊心刚刚受过伤,这时他又愣住了。他认为德·雷纳夫人不过是有钱而已,就满不在乎地放开了她的手,到花园里去了,他一边走,一边想:他的嘴边露出了一丝苦笑。

“我在这里散步,悠闲得好像时间都是我自己的!我连孩子们也不管了!这不又要惹得德·雷纳先生骂人了吗?那也不能怪他呵。”说着,他就跑到孩子们房里去了。

他喜欢那个顶小的孩子,孩子一亲他,也减少了他一点痛苦。

“这个孩子还没有瞧我不起。”于连心里想。但他立刻就怪自己,认为这样减轻痛苦又是软弱的表现。“这些孩子亲我,不是就像亲昨天刚买的小猎狗一样吗?”

第二部 第四十一章 审判

本地人会长期记得这个出名的案子。对被告的关心甚至引起了**:因为他犯的罪令人惊奇,但是却不残暴。即使残暴,这个年轻人也太漂亮了!他的前程远大,马上就要结束,更增加了人们的同情。“他会判死刑吗?”女人问她们认识的男人,从她们苍白的脸上可以看出,她们急着等待回答。

——圣佩韦

这一天到底来了,德·雷纳夫人和玛蒂德都提心吊胆。

全城反常的气氛更增加了她们的恐惧,就连富凯这条硬汉子也心情激动,沉不住气了。全省人都跑到贝藏松来看审判这个浪漫的案子。

几天以来,客店里就住满了人。刑事法庭庭长先生时常受到包围,大家向他讨旁听证;全城的仕女都想听听审案;街上还有人叫卖于连的画像,等等,等等。

玛蒂德手里有一封德主教大人的亲笔信,就是为了在这紧要关头派用场的。这位主教大人领导着法国的教会,掌握了任免主教的大权,居然屈尊请求宣布于连无罪。在审判的头一天,玛蒂德把这封信送给实权在握的代理主教。

会见之后,她泪流满面地走出来,德·弗里莱先生到底也把外交辞令撇在一边,几乎有动于衷地对她说:“我可以保证要陪审团怎么说。十二个陪审官负责审查你保护的人罪名能否成立,特别是有无预谋,其中有六个人忠于我的事业,我已经告诉他们,我能不能晋升主教,就要看他们的了。瓦尔诺男爵是靠了我才当上玻璃市市长的,他完全可以支配他的两个部下,德·穆瓦罗先生和德·肖兰先生。说老实话,这次抽签也抽上了两个非常靠不住的陪审官;不过,虽然他们是极端自由党人,在重大问题上,还是会听我的话,我已经请求他们投瓦尔诺先生一样的票。听说第六个陪审官是个非常有钱的企业家,又是一个非常喜欢说话的自由党人,他希望和国防部暗中交易,供应物资,当然他也不想得罪我。我已经转告他,德·瓦尔诺先生知道我的最后决定。”

“这个瓦尔诺先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玛蒂德放心不下地问道。

“只要你认识他,你就不会怀疑他为什么会马到成功了。他是一个胆大脸厚,说话粗鲁的人,生来就是傻瓜的头头。一八一四年他才走的运,我打算提拔他当省长。要是别的陪审官不照他的意思投票,他还可能大打出手呢!”

玛蒂德这才稍微放了一点心。

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晚上还有一场争论在等着她。原本于连认为结局已定,不必多费口舌,他决定在法庭上不发言,以免这个不愉快的场面拖得太长。

“有我的律师讲话那就够了。”他对玛蒂德说,“我不愿意示众的时间太久。这些外省人恨我靠了你飞黄腾达,请你相信,他们没有一个不希望我判死刑的,虽然看到我上刑场,也许会假惺惺地流几滴眼泪。”

“他们希望你出丑,那倒是真的。”玛蒂德答道,“不过,我不相信他们心狠。我一到贝藏松,女人看到我的痛苦,都对我很关心;何况你的长相这样漂亮,什么人能不关心呢?只要你在法官面前一讲话,大家听了都会同情你的,等等,等等。”

第二天九点钟,于连从牢房里下来,到法院的大厅里去,法警好不容易才把挤在院子里的人群分开,让出一条路来。于连好好睡了一觉,这时非常冷静,他没有别的感觉,只是像个哲学家一样冷眼旁观这些眼红的观众,他们虽然心肠不狠,但会对判处死刑喝彩叫好。但是使他大为意外的是,他在人群走了一刻多钟,他不得不承认,群众看见他时,流露出来的却是温存体贴的同情。他没有听到一句恶言。“这些外省人并不像我臆想的那样坏。”他心里想。

一进审判大厅,建筑的高雅使他目眩。这是货真价实的哥特式建筑,精工细雕的小石柱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他简直以为到了英国。

但是不久之后,他的眼睛就盯在十几个美人身上,她们坐在被告席对面,占满了法官和陪审楼上的三个包厢。他转过头去看看听众,只见梯形大厅周围的楼座里,也到处是女人:她们多半都很年轻,在他看来,还非常漂亮;她们的眼睛亮晶晶的,流露出了关心的神色。大厅里到处是人,门口打起来了,法警也无法要人安静。

大家的眼睛都在找于连,一见他来,走上稍微高出地面的被告席,大家都发出了惊叹声,或者窃窃私语,表示同情关怀。

这一天,人家会以为他还不到二十岁;他穿的并不讲究,不过风度翩翩,他的头发和前额都讨人喜欢;玛蒂德一定要亲自管他的打扮。于连的脸上没有血色。他刚坐上被告席,就听见四面八方有人在说:“天啦!他多么年轻!

……他还是个孩子呢……他比画像还好看得多。”

“被告,”坐在他右边的法警对他说,“你看见楼上包厢里的六位太太没有?”法警指着梯形大厅陪审官席上面一个突出的小看台。“那一位是省长夫人,”法警接着说,“旁边是恩侯爵夫人,她非常喜欢你;我听见她对预审法官说的话。再过来是德维尔夫人……”

“德维尔夫人!”于连叫出声来,满脸通红。“她一离开法庭,”他心里想,“就会给德·雷纳夫人写信的。”他不知道德·雷纳夫人已经到贝藏松来了。

大家先听证人发言;花了几个小时。然后代理检察长提出控诉,他一说话,两个坐在于连对面小包厢里的太太就泪流满面。“德维尔夫人可不会这样动情。”于连心想。然而他注意到她的脸也很红。

代理检察长用蹩脚的法语,尽力夸大罪行是多么的野蛮;于连注意到德维尔夫人旁边的几位太太看起来非常反感。有好几个陪审官显然认识这几位太太,同她们交谈,似乎是要她们放心。“这恐怕是个好兆头。”于连心想。

直到这时为止,于连对参加审判的男人,深深地感到瞧不起,并且感情中毫不掺假。代理检察长的控诉平淡无奇,更增加了他的厌恶感。但是看到大家明显地对他关怀,他的硬心肠也渐渐软化了。

他对律师的坚定神气觉得满意。“不要夸大其词。”他的律师要发言时,他低声对律师说。

“用书上抄下来的夸张说法对付你,反倒帮了你的忙。”律师答道。的确,他发言还不到五分钟,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掏出了手帕,准备要擦眼泪。这给律师打了气,他劲头一来,对陪审官说话更加理直气壮。于连听得发抖,他感到眼泪快要流出来了。“老天呀!我的对头会怎么说呢?”

他的心正要软下来,侥幸,他一眼看到了德·瓦尔诺男爵先生凶狠的目光。

“这个坏蛋的眼睛里在冒火。”他心里想,“怎么能让这个卑鄙的小人取得胜利呢!如果我犯的罪只有这么一个结果,那就真该死了。天晓得到了冬天晚上,他会怎么对德·雷纳夫人说我!”

这个念头压倒了一切。过了一会儿,于连听到大家叫好,才又如梦初醒。他的律师刚刚念完了辩护词。于连想起了,照理他该和律师握手致谢。时间过得很快。

有人给律师和被告送来了点心。直到这时,于连才发现了一件怪事:没有一个女人离开听众席去吃晚餐。

“说实话,我饿得要死。”律师说,“你呢?”

“我也一样。”于连答道。

“瞧,省长夫人也在这里吃晚餐。”律师指着小包厢对他说。“不必担心,一切都很顺利。”审判又开庭了。

庭长作总结时,半夜的钟声响了。庭长不得不中断一下;大厅里一片寂静,大家都焦急不安,只听见回**的当当钟声。

“这是我末日的开始。”于连心想。不久,他觉得责任感在他心中燃烧。直到这时,他控制了他的情感,坚持了不发言的决心。但当刑事庭长问他还有什么话说没有,他却站了起来。他看见对面是德维尔夫人的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难道她也会哭?”他心里想。

“诸位陪审官先生,

“我本来以为死到临头,是不怕人瞧不起的,但是这种恐惧还是使我发言了。诸位先生,我很荣幸并不属于你们那个阶级,所以在你们看来,我不过是反抗卑贱命运的乡下人而已。”

“我不请求你们宽恕,”于连用越来越坚定的声音说,“我并不抱任何幻想,等待着我的是死亡。德·雷纳夫人对我简直像是一位慈母。所以我的罪行是狠毒的,而且是有预谋的。因此,我的死是罪有应得,诸位陪审官先生。即使我的罪不那么重,我看到有些人也并不肯罢休,不肯因为我年轻而怜惜我,反倒是要借我来杀一儆百,要惩罚妄图非分的年轻人,因为我们出生在下等人家里,可以说是受过贫穷的煎熬,侥天之幸,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却不安分守己,居然胆大妄为,要混进有钱人引以为荣的上流社会里去。

“这就是我的罪行,诸位先生,我会受到分外严格的惩罚,因为事实上审判我的,都不是和我同等的人。我在陪审官席上,没有看到什么发财致富的乡下人,而是清一色的讨厌农民的城里人……”

于连就用这种口气讲了二十分钟;他的心里话不吐不快;代理检察官要巴结贵族,气得从席位上跳了起来;虽然于连在辩论时用的字眼有点抽象,女人却听得哭了。连德维尔夫人也掏出手绢来擦眼睛。结束之前,于连又谈到了预谋,悔恨,在那比较幸福的日子里对德·雷纳夫人的尊敬,像女子般的无限热爱……德维尔夫人喊了一声,昏了过去……

陪审官退席的时候,已经一点钟了。没有一个女人离开座位,好几个男人也流了眼泪。谈话开始还很热烈;但是陪审团老也不宣判,大家都等累了,大厅才静下来。这个时刻是严肃的;灯光显得暗淡。于连非常疲倦,他听见身边的人在谈:不知迟迟不决是吉是凶。他很高兴看到人心都向着他;陪审团还不出来,而女人也没有一个退席的。

两点钟刚敲过,起了一阵骚乱。陪审团的小房门打开了。德·瓦尔诺男爵先生迈着庄严的台步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其他陪审官。他先咳嗽一声,然后宣布,根据天理良心,陪审团一致认为于连·索雷尔犯了杀人罪,而且是预谋杀人:这一宣布的结果必然是死刑,但死刑是过了一会儿才宣布的。于连看看他的表,想起了判死刑的德·拉瓦莱特先生;那时是两点一刻。“今天是不吉利的星期五。”他心里想。

“是的,但今天是瓦尔诺走运的日子,他判了我死刑……我受到的监视太严,玛蒂德不能像德·拉瓦莱特夫人那样救我……这样,再过三天,到了这个时刻,我就会明白什么是‘伟大的可能’了。”

这时,他听见一声喊叫,把他唤回了现实世界。他周围的女人都在哭泣;他才发现大家都脸朝着哥特式建筑墙柱上的一个小看台。他后来才知道那是玛蒂德的藏身之所。喊声没有再起,大家又回头来看于连,法警正在设法开路,把他带走。

“千万不能让瓦尔诺这个坏蛋笑话我。”于连心想,“他在宣判死刑时,多么装模作样,虚情假意呵!而那个刑事法庭的庭长,虽然当过多年法官,宣判时还落泪呢。瓦尔诺从前在德·雷纳夫人面前栽了跟头,现在能够报复他的情敌,他是多么痛快!……我再也见不到她!一切都完了……连最后的告别也不可能,我感觉得到……只要能告诉她,我多么痛恨我的罪行,也就心满意足了!

“哪怕只说一句:我是罪有应得。”

(《红与黑》,许渊冲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