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文学史(上册)

三、《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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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头》是巴尔扎克的优秀作品之一。就思想内容而言,它展示了《人间喜剧》的中心图画;在艺术上,它标志着巴尔扎克现实主义风格的成熟。正是从这部作品开始,巴尔扎克开始使用人物再现法。

小说主要写高老头和他的女儿的故事,以及拉斯蒂涅的故事。小说以“高老头”命名,但又以拉斯蒂涅的经历和见闻贯穿全书,这个人物在情节结构中起穿针引线的作用,成了小说的主人公。小说通过高老头的悲剧和拉斯蒂涅走向堕落的故事,形象地反映了资产阶级最终取代封建贵族阶级的历史进程,深刻地揭示出金钱腐蚀人的灵魂、毁灭人的天然情感、破坏人的一切正常关系的严峻事实,象征性地表现了人类历史进程中文明进步与人性异化的悖谬现象。在《人间喜剧》中多次出场的拉斯蒂涅是一个资产阶级野心家形象,《高老头》这部小说所展示的乃是其野心家性格形成的过程。拉斯蒂涅的野心家性格是在环境的影响下逐渐形成的,可分为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受物质环境的刺激,野心萌发。拉斯蒂涅出身于外省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为了供他到巴黎上大学,家里人省吃俭用,就盼望着他有朝一日能重整家业。刚到巴黎时,他是一个有才气、有热情的有志青年,那时的他只想好好念书,将来做一个清正的法官,按部就班地进入上层社会。但在巴黎生活不到一年,观念就发生了变化。他住的那个寒酸破败的伏盖公寓和纸醉金迷的巴黎上流社会之鲜明的对照,引发了其内心的强烈**。暑假回家,乡下人简陋的生活,家里贫困的景象,使他内心矛盾加剧。他对勤奋学习、做清正法官的人生规划失去了信心。此后,鲍赛昂夫人将他带进上流社会,让他目睹了豪华风雅的生活,这更进一步刺激了他的欲望,坚定了他向金钱王国进攻的决心。

第二阶段:受“人生三课”的教育走向堕落。拉斯蒂涅先是向雷斯多伯爵夫人进攻,谁料在她家碰了一鼻子灰。向远房表姐鲍赛昂夫人请教时,情场失意的社交界王后怀着满腹的屈辱与怨怒向他解剖了这个社会。她指出,要往上爬,就要善于运用“心狠”“女人”“作假”三件法宝。这个社会是傻子和骗子的集团,只有以牙还牙方能生存立足。她的训导使拉斯蒂涅大受启发,这就是他所受的第一堂极端利己主义的人生哲学课。和拉斯蒂涅住在一起的在逃苦役犯伏脱冷,充当了他的第二个引路人。伏脱冷指出,这个社会“有财便是德”,所有的人都像“一个瓶子里的蜘蛛”你吞我,我吞你。他劝拉斯蒂涅,要想往上爬就得“大刀阔斧地干”,“不能心慈手软”,“人生就那么回事”。伏脱冷比鲍赛昂夫人更**裸地从反面指出了这个社会寡廉鲜耻、金钱万能的本质。这是他所受的第二堂人生哲学课,它促使拉斯蒂涅朝野心家道路上不断迈进。

在拉斯蒂涅尝试着去满足欲望的过程中,他周围接连发生了三幕人生悲剧。伏脱冷精明强干,结果被米旭诺老小姐出卖,锒铛入狱。鲍赛昂夫人曾红极一时,最后被情人阿瞿达侯爵抛弃,含泪告别了上流社会。高老头为两个女儿献出了自己的所有财产,最终像野狗一样死去,女儿女婿们谁也不去看他。这三幕悲剧一幕比一幕惊心动魄,担任导演的都是金钱。它们构成了对拉斯蒂涅的第三堂人生哲学课。拉斯蒂涅从中更深地感受到了这个社会确实如伏脱冷等所说的那样,美好的灵魂是无法生存多久的。

拉斯蒂涅就是这样在物质环境的刺激下,在“人生三课”的教育下,经过良心与野心的激烈搏斗,完成了其野心家性格发展的过程,从一个没落的贵族子弟变成了资产阶级野心家。作为贵族子弟资产阶级化的典型,小说通过对其堕落过程的细致描写,反映了金钱对青年的腐蚀作用和贵族阶级必然灭亡的历史趋势,具有典型意义。在拉斯蒂涅身上,包含了作者自己的生活体验,表达了作者对主人公既同情又谴责的矛盾心情。

高老头是一个具有浓厚的封建宗法观念的商业资产者典型。在大革命前,他是面条商,大革命期间靠囤积粮食,打击同行,很快就成了拥有两百万家产的暴发户,但他在家庭观念上却有浓厚的封建伦理观念。在妻子去世后,他把全部的感情都投放到两个女儿身上,让她们的生活奢侈得如同公爵的情人。女儿们出嫁后,他又把自己的家产分给她们。但是,当他手中无钱、病入膏肓时,女儿女婿们把他当作榨干的柠檬扔掉了。高老头对女儿的爱可谓是一片痴情,甚至达到了荒谬的程度。他用金钱培养了女儿的金钱观念和利己主义人生观,他自己也成了利己主义和拜金主义的牺牲品。通过这个形象,作者对资本主义社会的金钱关系和金钱的罪恶做了极为深刻的揭露。

作为一个艺术形象,高老头是复杂的。从经济状况看,他是资产阶级暴发户;从道德观念上看,他又有封建宗法社会的家族观念。可是在当时的金钱世界里,他的两个女儿的金钱观念已取代了宗法式的父女情感。她们爱父亲,主要是爱他的钱,钱没了,父女感情就断了。因此,高老头的悲剧很大程度上是封建宗法观念被资产阶级金钱观念战胜的悲剧。巴尔扎克将高老头的“父爱”与其两个女儿的拜金意识在对照中展开描写,否定和谴责了金钱的罪恶。巴尔扎克希望用这种“伟大的父爱”去改善人欲横流、天伦泯灭的社会现实,这当然是不切实际的。

鲍赛昂夫人是在资产阶级势力逼攻下走向衰亡的贵族典型。她出身贵族名门,才貌出众,乃巴黎社交界的“领袖”。她家的舞厅是巴黎贵族云集之地,是贵族权势的象征。但是,随着资产阶级势力的壮大,她的地位不断受到威胁。她感受到了时局的危机,但又不甘罢休。她恐慌地抓住阿瞿达侯爵,以便借此保全自己的荣誉和地位,但阿瞿达终于为娶一个有四百万法郎陪嫁的资产阶级小姐而抛弃了她。最后,她无可奈何地含泪告别了上流社会,退隐乡下。她的悲剧展示了贵族阶级必然衰亡的历史命运。

伏脱冷是资产阶级野心家形象。在《高老头》中,他是在逃的苦役犯,某个高级盗窃集团的核心成员,堪称一个尚未得势、正在发家的资产者。他对这个社会了如指掌,因而善于用以恶制恶、以反道德对抗缺道德。在《高老头》中,他既是这个社会罪恶的揭发者、反抗者,同时又是社会罪恶的制造者,其思想本质是**裸的极端利己主义。作者通过这一形象追溯了资产阶级的发家过程。

《高老头》在艺术上集中地体现了巴尔扎克小说的基本风格。

精细地描摹物质环境,为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服务。主人公拉斯蒂涅就是在特定的环境中形成野心家性格的,其余人物的行为方式和精神风貌也都有环境的依据。由于巴尔扎克十分强调人物性格与环境的关系,因而,《高老头》不仅通过复杂的情节来揭示人物所处的复杂的社会环境,还精确细致地描写出风俗画式的物质环境,揭示“物”对人的精神——心理的侵蚀作用。作者对伏盖公寓的描写是精确而细致的,人们从寓所的“集体饭厅”这一角,就可窥见公寓的全貌。饭厅是伏盖公寓房客活动的中心场所,作者精确细致地描绘饭厅,也便是在界定生活于其间的人的社会身份和精神面貌。透过这幅“毫无诗意”的寒酸的餐厅图画,我们就可以窥见就餐者的灵魂。小说对鲍赛昂府的描写也是精细的,其富丽堂皇与伏盖公寓的寒酸恰成对照,活动于其间的人也就有另一番精神面貌。

环境的描写只是为性格刻画提供了客观依据,更重要的还在于性格描写本身。巴尔扎克认为,塑造典型必须表现出某类人物“最鲜明的性格特征”。为此,他在刻画性格时,紧紧抓住某个重要人物的某种炽烈的情欲进行反复描写,使人物的一言一行都受这种情欲驱使。拉斯蒂涅始终受着金钱欲望的吞噬;高老头日夜渴望着父女之间爱的情感,因而被人们称为“父爱的典型”;鲍赛昂夫人企求的是贵族荣誉与地位。他们各自为某一情欲所驱使,也就显示出了各自的个性。

巴尔扎克非常善于运用经济细节、肖像细节、行为细节、语言细节等来揭示人物的个性特征。例如,高老头在伏盖公寓的生活费数字是逐步下降的;在伏盖太太心目中,他的身价和人格也就随之下降,因此她对他的称呼也由“高里奥先生”“高老头”再变为“老熊猫”“老混蛋”。这里的经济细节和语言细节,活画出了伏盖太太充满金钱铜臭的灵魂。伏脱冷第一次出场时的肖像描写和语言描写,也使得这个黑社会铁腕人物栩栩如生的形象呼之欲出。

《高老头》的结构很有代表性。小说写了拉斯蒂涅的堕落、高老头的惨死、伏脱冷的再度被捕、鲍赛昂夫人的退出巴黎、泰伊番小姐的遭遇、米旭诺和波阿莱良心的出卖、大学生皮安训的义举以及伏盖太太的活动等8个故事,其中拉斯蒂涅与高老头这两组故事是中心。这些线索不是独立存在、孤立发展的,而是相互纠缠、彼此推动的,从而使情节不断向前发展。其间,拉斯蒂涅起着穿针引线的作用,由此8条线索编织成了一张有机的情节网。这是典型的巴尔扎克式小说结构模式。

思考题:

1.简述《人间喜剧》的基本内容。

2.《人间喜剧》是怎样体现“巴尔扎克式”现实主义风格的?

3.以拉斯蒂涅形象为例,谈谈巴尔扎克的人物塑造如何体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一现实主义原则。

4.你怎样评价高老头的“父爱”?

5.简述巴尔扎克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

原典选读

《高老头》(节选)

(法国)巴尔扎克

第三章 初见世面

……

“你很想知道我是谁,干过什么事,现在又干些什么。你太好奇了,孩子。哎,不用急。我的话长呢。我倒过霉。你先听着,等会再回答。我过去的身世,倒过霉三个字儿就可以说完了。我是谁?伏脱冷。做些什么?做我爱做的事。完啦。你要知道我的性格吗?只要对我好的或是我觉得投机的人,我对他们和气得很。这种人可以百无禁忌,尽管在我小腿上踢几脚,我也不会说一声哼,当心!可是,小乖乖!那些跟我找麻烦的人,或是我觉得不对劲的,我会凶得像魔鬼。还得告诉你,我把杀人当作——呸……这样的玩艺儿!”说着他唾了一道口水,“不过我的杀人杀得很得体,倘使非杀不可的话。我是你们所说的艺术家。别小看我,我念过贝凡纽多·彻里尼的《回忆录》,还是念的意大利文的原作!他是一个会作乐的好汉,我跟他学会了模仿天意,所谓天意,就是不分青红皂白把我们乱杀一阵。我也学会了到处爱美。你说:单枪匹马跟所有的人作对,把他们一齐打倒,不是挺美吗?对你们这个乱七八糟的社会组织,我仔细想过。告诉你,孩子,决斗是小娃娃的玩艺儿,简直胡闹。两个人中间有一个多余的时候,只有傻瓜才会听凭偶然去决定。决斗吗?就像猜铜板!呃!我一口气在黑桃A的中心打进五颗子弹,一颗钉着一颗,还是在三十五步之外!有了这些小本领,总以为打中个把人是没问题的了。唉!哪知我隔开二十步打一个人竟没有中。对面那混蛋,一辈子没有拿过手枪,可是你瞧!”他说着解开背心,露出像熊背一样多毛的胸脯,生着一簇教人又恶心又害怕的黄毛,“那乳臭未干的小子竟然把我的毛烧焦了。”他把拉斯蒂涅的手指按在他**的一个窟窿上。“那时我还是一个孩子,像你这个年纪,二十一岁。我还相信一些东西,譬如说,相信一个女人的爱情,相信那些弄得你七荤八素的荒唐事儿。我们交起手来,你可能把我打死。假定我躺在地下了,你怎么办?得逃走啰,上瑞士去,白吃爸爸的,而爸爸也没有几文。你现在的情形,让我来点醒你;我的看法高人一等,因为我有生活经验,知道只有‘两条路好走:不是糊里糊涂的服从,就是反抗’。我,还用说吗?我对什么都不服从。照你现在这个派头,你知道你需要什么,一百万家财,而且要快;不然的话,你尽管胡思乱想,一切都是水中捞月,白费!这一百万,我来给你吧。”他停了一下,望着欧也纳。“啊!啊!现在你对伏脱冷老头的神气好一些了。一听我那句话,你就像小姑娘听见人家说了声:晚上见,便理理毛,舐舐嘴唇,有如喝过牛奶的猫咪。这才对啦。来,来,咱们合作吧。先算算你那笔账,小朋友。家乡,咱们有爸爸,妈妈,祖姑母,两个妹妹(一个十八一个十七),两个兄弟(一个十五一个十岁),这是咱们的花名册。祖姑母管教两个妹妹,神甫教两个兄弟拉丁文。家里总是多喝栗子汤,少见白面包;爸爸非常爱惜他的裤子,妈妈难得添一件冬衣和夏衣,妹妹们能将就便将就了。我什么都知道,我住过南方。要是家里每年给你一千二,田里的收入统共只有三千,那么你们的情形就是这样。咱们有一个厨娘,一个当差,面子总要顾到,爸爸还是男爵呢。至于咱们自己,咱们有野心,有鲍赛昂家撑腰,咱们挤着两条腿走去,心里想发财,袋里空空如也;嘴里吃着伏盖妈妈的起码饭菜,心里爱着圣·日耳曼区的山珍海味;睡的是破床,想的是高堂大厦!我不责备你的欲望。我的小心肝,野心不是个个人有的。你去问问娘儿们,她们追求的是怎么样的男人,还不是野心家?野心家比旁的男子腰粗臂胖,血中铁质更多,心也更热;女人强壮的时候真快乐,真好看,所以在男人中专挑有力气的爱,便是给他压坏也甘心。我一项一项举出你的欲望,好向你提出问题。问题是这样:咱们肚子饿得像狼,牙齿又尖又快,怎么办才能弄到大鱼大肉?第一要吞下《法典》,那可不是好玩的事,也学不到什么;可是这一关非过不可。好,就算过了关,咱们去当律师,预备将来在重罪法庭当一个庭长,把一些英雄好汉,肩膀上刺了T.F.打发出去,好让财主们太太平平的睡觉。这可不是味儿,而且时间很长。先得在巴黎愁眉苦脸的熬两年,对咱们馋涎欲滴的美果只许看,不许碰。老想要而要不到,才磨人呢。倘若你面无血色,性格软绵绵的像条虫,那还不成问题;不幸咱们的血像狮子的一样滚烫,胃口奇好,一天可以胡闹二十次。这样你就受罪啦,受好天爷地狱里最凶的刑罚啦。就算你安分守己,只喝牛奶,做些哀伤的诗;可是熬尽了千辛万苦,憋着一肚子怨气之后,你总得,不管你怎样的胸襟高旷,先要在一个混蛋手下当代理检察,在什么破落的小城里,政府丢给你一千法郎薪水,好像把残羹冷饭扔给一条肉铺里的狗。你的职司是盯在小偷背后狂吠,替有钱的人辩护,把有心肝的送上断头台。你非这样不可!要没有靠山,你就在内地法院里发霉。到三十岁,你可以当一名年俸一千二的推事,倘若捧住饭碗的话。熬到四十岁,娶一个磨坊主人的女儿,带来六千上下的陪嫁。得啦,谢谢吧。要是有靠山,三十岁上你便是检察官,五千法郎薪水,娶的是区长的女儿。再玩一下卑鄙的政治手段,譬如读选举票,把自由党的玛虞哀念做保王党的维莱(既然押韵,用不着良心不安),你可以在四十岁上升做首席检察官,还能当议员。你要注意,亲爱的孩子,这么做是要昧一下良心,吃二十年苦,无声无臭地受二十年难,咱们的姊妹只能当老姑娘终身。还得奉告一句:首席检察官的缺份,全法国统共只有二十个,候补的有两万,其中尽有些不要脸的,为了升官发财,不惜出卖妻儿子女。如果这一行你觉得倒胃口,那么再来瞧瞧旁的。特·拉斯蒂涅男爵有意当律师吗?噢!好极了!先得熬上十年,每月一千法郎开销,要一套藏书,一间事务所,出去应酬,卑躬屈膝的巴结诉讼代理人,才能招揽案子,到法院去吃灰。要是这一行能够使你出头,那也罢了;可是你去问一问,五十岁左右每年挣五万法郎以上的律师,巴黎有没有五个?吓!与其受这样的委屈,还不如去当海盗。再说,哪儿来的本钱?这都泄气得狠。不错,还有一条出路是女人的陪嫁。哦,你愿意结婚吗?那等于把一块石头挂上自己的脖子。何况为了金钱而结婚,咱们的荣誉感,咱们的志气,又放到哪儿去?还不如现在就反抗社会!像一条蛇似的躺在女人前面,舐着丈母的脚,做出叫母猪也害臊的卑鄙事情,呸!这样要能换到幸福,倒还罢了。但这种情形之下娶来的老婆,会教你倒霉得像阴沟盖。跟自己的老婆斗还不如同男人打架。这是人生的三岔口,朋友,你挑吧。你已经挑定了,你去过表亲鲍赛昂家,嗅到了富贵气。你也去过高老头的女儿雷斯多太太家,闻到了巴黎妇女的味道。那天你回来,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几个字:往上爬!不顾一切地往上爬。我暗中叫好,心里想这倒是一个配我脾胃的汉子。你要用钱,哪儿去找呢?你抽了姊妹的血。做弟兄的多多少少全骗过姊妹的钱。你家乡多的是栗子,少的是洋钱,不知道怎么弄来的一千五百法郎,往外溜的时候跟大兵出门抢劫一样快,钱完了怎么办?用功吗?用功的结果,你现在明白了,是给被阿莱那等角色老来在伏盖妈妈家租间屋子。跟你情形相仿的四五万青年,此刻都有一个问题要解决:赶快挣一笔财产。你是其中的一个。你想:你们要怎样的拼命,怎样的斗争;势必你吞我,我吞你,像一个瓶里的许多蜘蛛,因为根本没有四五万个好缺份。你知道巴黎的人怎么打天下的?不是靠天才的光芒,就是靠腐蚀的本领。在这个人堆里,不像炮弹一般轰进去,就得像瘟疫一般钻进去。清白老实一无用处。在天才的威力之下,大家会屈服;先是恨他,毁谤他,因为他一日独吞,不肯分肥;可是他要坚持的话,大家便屈服了;总而言之,没法把你埋在土里的时候,就向你磕头。雄才大略是少有的,遍地风行的是腐化堕落。社会上多的是饭桶,而腐蚀便是饭桶的武器,你到处觉得有它的刀尖。有些男人,全部家私不过六千法郎薪水,老婆的衣著花到一万以上。收入只有一千二的小职员也会买田买地。你可以看到一些女人出卖身体,为的要跟贵族院议员的公子,坐了车到长野跑马场的中央大道上去奔驰。女儿有了五万法郎进款,可怜的脓包高老头还不得不替女儿还债,那是你亲眼目睹的。你试着瞧吧,在巴黎走两三步路要不碰到这一类的鬼玩艺才怪。我敢把脑袋跟这一堆生菜打赌,你要碰到什么你中意的女人,不管是谁,不管怎样有钱,美丽,年轻,你马上掉在黄蜂窠里。她们受着法律束缚,什么事都得跟丈夫明争暗斗。为了情人,衣著,孩子,家里的开销,虚荣,所玩的手段,简直说不完,反正不是为了高尚的动机。所以正人君子是大众的公敌。你知道什么叫作正人君子吗?在巴黎,正人君子是不声不响,不愿分赃的人。至于那批可怜的公共奴隶,到处做苦工而没有报酬的,还没有包括在内;我管他们叫作相信上帝的傻瓜。当然这是德行的最高峰,愚不可及的好榜样,同时也是苦海。倘若上帝开个玩笑,在最后审判时缺席一下,那些好人包你都要愁眉苦脸!因此,你要想快快发财,必须现在已经有钱,或者装作有钱。耍弄大钱,就该大刀阔斧地干,要不就完事大吉。三百六十行中,倘使有十几个人成功得快,大家便管他们叫作贼。你自己去找结论吧。人生就是这么回事。跟厨房一样腥臭。要捞油水不能怕弄脏手,只消事后洗干净;今日所谓道德,不过是这一点。我这样议论社会是有权利的,因为我认识社会。你以为我责备社会吗?绝对不是。世界一向是这样的。道德家永远改变不了它。人是不完全的,不过他的作假有时多有时少,一般傻子便跟着说风俗淳朴了,或是浇薄了。我并不帮平民骂富翁,上中下三等的人都是一样的人。这些高等野兽,每一百万中间总有十来个狠家伙,高高地坐在一切之上,甚至坐在法律之上,我便是其中之一。你要有种,你就扬着脸一直线望前冲。可是你得跟妒忌,毁谤,庸俗斗争,跟所有的人斗争。拿破仑碰到一个叫作奥勃里的陆军部长,差一点送他往殖民地。你自己忖一忖吧!看你是否能每天早上起来,比隔夜更有勇气。倘然是的话,我可以给你提出一个谁也不会拒绝的计划。喂,你听着。我有个主意在这儿。我想过一种长老生活,在美国南部弄一大块田地,就算十万阿尔邦吧。我要在那边种植,买奴隶,靠了卖牛,卖烟草,卖林木的生意挣他几百万,把日子过得像小皇帝一样;那种随心所欲的生活,蹲在这儿破窑里的人连做梦也做不到的。我是一个大诗人。我的诗不是写下来的,而是在行动和感情上表现的。此刻我有五万法郎,只够买四十名黑人。我需要二十万法郎,因为我要两百个黑人,才能满足我长老生活的瘾。黑人,你懂不懂?那是一些自生自发的孩子,你爱把他们怎办就怎办,绝没有一个好奇的检察官来过问。有了这笔黑资本,十年之内可以挣到三四百万。我要成功了,就没有人盘问我出身。我就是四百万先生,合众国公民。那时我才五十岁,不至于发霉,我爱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总而言之,倘若我替你弄到一百万陪嫁,你肯不肯给我二十万?两成佣金,不算太多吧?你可以教小媳妇儿爱你。一朝结了婚,你得表示不安,懊恼,半个月功夫装作闷闷不乐。然后,某一天夜里,先来一番装腔作势,再在两次亲吻之间,对你老婆说出有二十万的债,当然那时要把她叫作心肝宝贝啰!这种戏文天天都有一批最优秀的青年在搬演。一个少女把心给了你,还怕不肯打开钱袋吗?你以为你损失了吗?不。一桩买卖就能把二十万捞回来。凭你的资本,凭你的头脑,挣多大的家财都不成问题。于是乎,你在六个月中间造成了你的幸福,造成了一个小娇娘的幸福,还有伏脱冷老头的幸福,还有你父母姊妹的幸福,他们此刻不是缺少木柴,手指冻得发疼吗?我的提议跟条件,你不用大惊小怪!巴黎六十件美满的婚姻,总有四十七件是这一类的交易。公证人公会曾经强逼某先生……”

“要我怎么办呢?”拉斯蒂涅急不可待地打断了伏脱冷的话。

“噢,用不着你多费心的,”伏脱冷回答的时候,那种高兴好比一个渔翁觉得鱼儿上了钩。“你听我说!凡是可怜的,遭难的女子,她的心等于一块极需要爱情的海绵,只消一滴感情,立刻膨胀。追求一个孤独,绝望,贫穷,想不到将来有大家私的姑娘呢!那简直是拿了一手同花顺子,或是知道了头奖的号码去买奖券,或是得了消息去做公债。你的亲事就像在三和土上打了根基。一朝有几百万家财落在那姑娘头上,她会当作泥土一般扔在你脚下,说道:‘拿吧,我的心肝!拿吧,阿陶夫!阿弗莱!拿吧,欧也纳!’只消阿陶夫,阿弗莱,或者欧也纳有那聪明的头脑肯为她牺牲。所谓牺牲,不过是卖掉一套旧衣服,换几个钱一同上蓝钟饭铺吃一顿香菌包子;晚上再到滑稽剧院看一场戏;或者把表送往当铺,买一条披肩送她。那些爱情的小玩艺儿,无须跟你细说;多少女人都喜欢那一套,譬如写情书的时候,在信笺上洒几滴水冒充眼泪等等,我看你似乎完全懂得调情的把戏。你瞧,巴黎仿佛新大陆上的森林,有无数的野蛮民族在活动,什么伊林诺人,许龙人,都在社会上靠打猎过活。你是个追求百万家财的猎人,得用陷阱,用鸟笛,用哨子去猎取。打猎的种类很多:有的猎取陪嫁;有的猎取破产后的清算;有的出卖良心,有的出卖无法抵抗的定户。凡是满载而归的人都被敬重,庆贺,受上流社会招待。说句公平话,巴黎的确是世界上最好客的城市。如果欧洲各大京城高傲的贵族,不许一个声名狼藉的百万富翁跟他们称兄道弟,巴黎自会对他张开臂抱,赴他的宴会,吃他的饭,跟他碰杯,祝贺他的丑事。”

“可是哪儿去找这样一个姑娘呢?”欧也纳问。

“就在眼前,听你摆布!”

“维多莉小姐吗?”

“对啦!”

“怎么?”

“她已经爱上你了,你那个特·拉斯蒂涅男爵夫人!”

“她一个子儿都没有呢,”欧也纳很诧异地说。

“噢!这个吗?再补上两句,事情就明白了。泰伊番老头在大革命时代暗杀过他的一个朋友;他是跟咱们一派的好汉,思想独往独来。他是银行家,弗莱特烈一泰伊番公司的大股东;他想把全部家产传给独养儿子,把维多莉一脚踢开。咱家我,可不喜欢这种不平事儿。我好似堂吉诃德,专爱锄强扶弱。如果上帝的意志要召回他的儿子,泰伊番自会承认女儿;他好歹总要一个继承人,这又是人类天生的傻脾气;可是他不能再生孩子,我知道。维多莉温柔可爱,很快会把老子哄得回心转意,用感情弄得他团团转,像个德国陀螺似的。你对她的爱情,她感激万分,决不会忘掉,她会嫁给你。我么,我来替天行道,教上帝发愿。我有个生死之交的朋友,洛阿军团的上校,最近调进王家卫队。他听了我的话加入极端派的保王党,他才不是固执成见的糊涂蛋呢。顺便得忠告你一句,好朋友,你不能拿自己的话当真,也不能拿自己的主张当真。有人要收买你的主张,不妨出卖。一个自命为从不改变主张的人,是一个永远走直线的人,相信自己永远正确的大傻瓜。世界上没有原则,只有事故;没有法律,只有时势;高明的人同事故跟时势打成一片,任意支配。倘若真有什么固定的原则跟法律,大家也不能随时更换,像咱们换衬衫一样容易了。一个人用不着比整个民族更智慧。替法国出力最少的倒是受人膜拜的偶像,因为他者走激进的路;其实这等人至多只能放在博物院中跟机器一块儿,挂上一条标签,叫他做拉斐德,至于被每个人丢石子的那位亲王,根本瞧不起人类,所以人家要他发多少誓便发多少誓;他却在维也纳会议中使法国免于瓜分;他替人争了王冠,人家却把污泥丢在他脸上。唆!什么事的底细我都明白;人家的秘密我知道的才多呢!不用多说了。只消有一天能碰到三个人对一条原则的运用意见一致,我就佩服,我马上可以采取一个坚决的主张;可是不知何年何月才有这么一天呢!对同一条法律的解释,法庭上就没有三个推事意见相同。言归正传,说我那个朋友吧。只消我开声口,他会把耶稣基督重新钉上十字架。凭我伏脱冷一句话,他会跟那个小子寻事,他对可怜的妹子连一个子儿都不给,哼!……然后……”

伏脱冷站起身子,摆着姿势,好似一个剑术教师准备开步的功架:

“然后,请他回老家!”

“怕死人了!”欧也纳道。“你是开玩笑吧,伏脱冷先生?”

“哟!哟!哟!别紧张,”他回答。“别那么孩子气。你要是愿意,尽管去生气,去冒火!说我恶棍,坏蛋,无赖,强盗,都行,只别叫我骗子,也别叫我奸细!来吧,开口吧,把你的连珠炮放出来吧!我原谅你,在你的年纪上那是挺自然的!我就是过来人!不过得仔细想一想。也许有一天你干的事比这个更要不得,你会去拍漂亮女人的马屁,接受她的钱。你已经在这么想了。因为你要不在爱情上预支,你的梦想怎么能成功?亲爱的大学生,德行是不可分割的,是则是,非则非,一点没有含糊。有人说罪过可以补赎,可以用忏悔来抵销!哼,笑话!为要爬到社会上的某一级而去勾引一个女人,离间一家的弟兄,总之为了个人的快活和利益,明里暗里所干的一切卑鄙勾当,你以为合乎信仰,希望,慈悲三大原则吗?一个纨绔子弟引诱未成年的孩子一夜之间丢了一半家产,凭什么只判两个月徒刑?一个可怜的穷鬼在加重刑罚的情节中偷了一千法郎,凭什么就判终身苦役?这是你们的法律。没有一条不荒谬。戴了黄手套说漂亮话的人物,杀人不见血,永远躲在背后普通的杀人犯却在黑夜里用铁棍撬门进去,那明明是犯了加重刑罚的条款了。我现在向你提议的,跟你将来所要做的,差别只在于见血不见血。你还相信世界上真有什么固定不变的东西!!嗳!千万别把人放在眼里,倒应该研究一下法纲上哪儿有漏洞。只要不是彰明昭著发的大财,骨子里都是大家遗忘了的罪案,只是案子做得干净罢了。”

“别说了,先生,我不能再听下去,你要教我对自己都怀疑了,这时我只能听感情指导。”

“随你吧,孩子。我只道你是个硬汉;我再不跟你说什么了。不过,最后交代你一句,”他目不转睛地瞪着大学生,“我的秘密交给你了。”

“不接受你计划,当然会忘掉的。”

“说得好,我听了很高兴。不是么,换了别人,就不会这么谨慎体贴了。别忘了我这番心意。等你半个月。要就办,不就算了。”

眼看伏脱冷挟着手杖,若无其事地走了,拉斯蒂涅不禁想道:“好一个死心眼儿的家伙!特·鲍赛昂太太文文雅雅对我说的,他**裸地说了出来。他拿钢铁般的利爪把我的心撕得粉碎。干吗我要上特·纽沁根太太家去?我刚转好念头,他就猜着了。关于德行,这强盗坯三言两语告诉我的,远过于多少人物多少书本所说的。如果德行不允许妥协,我岂不是偷盗了我的妹妹?”

他把钱袋往桌上一扔,坐下来胡思乱想。

“忠于德行,就是做一个伟大的殉道者!喝!个个人相信德行,可是谁是有德行的?民众崇拜自由,可是自由的人民在哪儿?我的青春还像明净无云的蓝天,可是巴望富贵,不就是决定扯谎,屈膝,在地下爬,逢迎吹拍,处处作假吗?不就是甘心情愿听那般扯过谎,屈过膝,在地下爬过的人使唤吗?要加入他们的帮口,先得侍候他们。呸!那不行。我要规规矩矩,清清白白的用功,夜以继日的用功,凭劳力来挣我的财产。这是求富贵最慢的路,但我每天可以问心无愧地上床。白璧无瑕,像百合一样的纯洁,将来回顾一生的时候,岂不挺美?我跟人生,还像一个青年和他的未婚妻一样新鲜。伏脱冷却教我看到婚后十年的情景。该死!我越想越糊涂了。还是什么都不去想,听凭我的感情指导。”

第六章 父亲的死

……

“她们要来了,”老人又说。“我知道她们的脾气。好但斐纳,我死了,她要怎样的伤心呀!还有娜齐也是的。我不愿意死,因为不愿意让她们哭。我的好欧也纳,死,死就是再也看不见她们。在那个世界里,我要闷得发慌哩。看不见孩子,做父亲的等于入了地狱;自从她们结了婚,我就尝着这个味道。我的天堂是于西安街。嗳!喂,倘使我进了天堂,我的灵魂还能回到她们身边吗?听说有这种事情,可是真的?我现在清清楚楚看见她们在于西安街的模样。她们一早下楼,说:爸爸,你早。我把她们抱在膝上,用种种花样逗她们玩儿,跟她们淘气。她们也跟我亲热一阵。我们天天一块儿吃中饭,一块儿吃晚饭,总之那时我是父亲,看着孩子直乐。在于西安街,她们不跟我讲嘴,一点不懂人事,她们很爱我。天哪!干么她们要长大呢?(哎唷!我痛啊;头里在抽。)啊!啊!对不起。孩子们!我痛死了;要不是真痛,我不会叫的,你们早已把我训练得不怕痛苦了。上帝呀!只消我能握着她们的手,我就不觉得痛啦。你想她们会来吗?克利斯朵夫蠢极了!我该自己去的。他倒有福气看到她们。你昨天去了跳舞会,你告诉我呀,她们怎么样?她们一点不知道我病了,可不是?要不她们不肯去跳舞了,可怜的孩子们!噢!我再也不愿意害病了。她们还少不了我呢。她们的财产遭了危险,又是落在怎样的丈夫手里!把我治好呀,治好呀!(噢!我多难过!哟!哟!哟!)你瞧,非把我医好不行,她们需要钱,我知道到哪儿去挣。我要上奥特赛去做淀粉。我才精明呢,会赚他几百万。(哦呀!我痛死了!)”

高里奥不出声了,仿佛集中全身的精力熬着痛苦。

“她们在这儿,我不会叫苦了,干吗还要叫苦呢?”

他迷迷糊糊昏沉了好久。克利斯朵夫回来,拉斯蒂涅以为高老头睡熟了,让佣人高声回报他出差的情形。

“先生,我先上伯爵夫人家,可没法跟她说话,她和丈夫有要紧事儿。我再三央求,特·雷斯多先生亲自出来对我说:高里奥先生快死了是不是?哎,再好没有。我有事,要太太待在家里。事情完了,她会去的。——他似乎很生气,这位先生。我正要出来,太太从一扇我看不见的门里走到穿堂,告诉我:克利斯朵夫,你对我父亲说,我同丈夫正在商量事情,不能来。那是有关我孩子们生死的问题。但等事情一完,我就去看他。——说到男爵夫人吧,又是另外一桩事儿!我没有见到她,不能跟她说话。老妈子说:啊!太太今儿早上五点一刻才从跳舞会回来;中午以前叫醒她,一定要挨骂的。等会她打铃叫我,我会告诉她,说她父亲的病更重了。报告一件坏消息,不会嫌太晚的。——我再三央求也没用。哎,是呀,我也要求见男爵,他不在家。”

“一个也不来,”拉斯蒂涅嚷道,“让我写信给她们。”

“一个也不来,”老人坐起来接着说。“她们有事,她们在睡觉,她们不会来的。我早知道了。直要临死才知道女儿是什么东西!唉!朋友,你别结婚,别生孩子!你给他们生命,他们给你死。你带他们到世界上来,他们把你从世界上赶出去。她们不会来的!我已经知道了十年。有时我心里这么想,只是不敢相信。”

他每只眼中冒出一颗眼泪,滚在鲜红的眼皮边上,不掉下来。

“唉!倘若我有钱,倘若我留着家私,没有把财产给她们,她们就会来,会用她们的亲吻来舐我的脸!我可以住在一所公馆里,有漂亮的屋子,有我的仆人,生着火;她们都要哭作一团,还有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孩子。这一切我都可以到手。现在可什么都没有。钱能买到一切,买到女儿。啊!我的钱到哪儿去了?倘若我还有财产留下,她们会来伺候我,招呼我;我可以听到她们,看到她们。啊!欧也纳,亲爱的孩子,我唯一的孩子,我宁可给人家遗弃,宁可做个倒霉鬼!倒霉鬼有人爱,至少那是真正的爱!啊,不,我要有钱,那我可以看到她们了。唉,谁知道?她们两个的心都像石头一样。我把所有的爱在她们身上用尽了,她们对我不能再有爱了。做父亲的应该永远有钱,应该拉紧儿女的缰绳,像对付狡猾的马一样。我却向她们下跪。该死的东西!她们十年来对我的行为,现在到了顶点。你不知道她们刚结婚的时候对我怎样的奉承体贴!(噢!我痛得像受毒刑一样!)我才给了她们每人八十万,她们和她们的丈夫都不敢怠慢我。我受到好款待:好爸爸,上这儿来;好爸爸,往那儿去。她们家永远有我的一份刀叉。我同她们的丈夫一块儿吃饭,他们对我很恭敬,看我手头还有一些呢。为什么?因为我生意的底细,我一句没提。一个给了女儿八十万的人是应该奉承的。他们对我那么周到,体贴,那是为我的钱啊。世界并不美。我看到了,我!她们陪我坐着车子上戏院,我在她们的晚会里爱待多久就待多久。她们承认是我的女儿,承认我是她们的父亲。我还有我的聪明呢,嗨,什么都没逃过我的眼睛。我什么都感觉到,我的心碎了。我明明看到那是假情假意;可是没有办法。在她们家,我就不像在这儿饭桌上那么自在。我什么话都不会说。有些漂亮人物咬着我女婿的耳朵问:

——那位先生是谁啊?

——他是财神,他有钱。

——啊,原来如此!

“人家这么说着,恭恭敬敬瞧着我,就像恭恭敬敬瞧着钱一样。即使我有时叫他们发窘,我也补赎了我的过失。再说,谁又是十全的呢?(哎唷!我的脑袋简直是块烂疮!)我这时的痛苦是临死以前的痛苦,亲爱的欧也纳先生,可是比起当年娜齐第一次瞪着我给我的难受,眼前的痛苦算不了什么。那时她瞪我一眼,因为我说错了话,丢了她的脸;唉,她那一眼把我全身的血管都割破了。我很想懂得交际场中的规矩;可是我只懂得一样:我在世界上是多余的。第二天我上但斐纳家去找安慰,不料又闹了笑话,惹她冒火。我为此急疯了。八天功夫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敢去看她们,怕受埋怨。这样,我便进不了女儿的大门。哦!我的上帝!既然我吃的苦,受的难,你全知道,既然我受的千刀万剐,使我头发变白,身子磨坏的伤,你都记在账上,干么今日还要我受这个罪?就算太爱她们是我的罪过,我受的刑罚也足够补赎了。我对她们的慈爱,她们都狠狠的报复了,像刽子手一般把我上过毒刑了。唉!做老子的多蠢!我太爱她们了,每次都回头去迁就她们,好像赌棍离不开赌场。我的嗜好,我的情妇,我的一切,便是两个女儿,她们俩想要一点儿装饰品什么的,老妈子告诉了我,我就去买来送给她们,巴望得到些好款待!可是她们看了我在人前的态度,照样来一番教训。而且等不到第二天!喝,她们为着我脸红了。这是给儿女受好教育的报应。我活了这把年纪,可不能再上学校啦。(我痛死了,天哪!医生呀!医生呀!把我脑袋劈开来,也许会好些。)我的女儿呀,我的女儿呀,娜齐,但斐纳!我要看她们。叫警察去找她们来,抓她们来!法律应该帮我的,天性,民法,都应该帮我。我要抗议。把父亲踩在脚下,国家不要亡了吗?这是很明白的。社会,世界,都是靠父道做轴心的;儿女不孝父亲,不要天翻地覆吗?哦!看到她们,听到她们,不管她们说些什么,只要听见她们的声音,尤其但斐纳,我就不觉得痛苦。等她们来了,你叫她们别那么冷冷地瞧我。啊!我的好朋友,欧也纳先生,看到她们眼中的金光变得像铅一样不灰不白,你真不知道是什么味儿。自从她们的眼睛对我不放光辉之后,我老在这儿过冬天;只有苦水给我吞,我也就吞下了!我活着就是为受委屈,受侮辱。她们给我一点儿可怜的,小小的,可耻的快乐,代价是教我受种种的羞辱,我都受了,因为我太爱她们了。老子偷偷摸摸的看女儿!听见过没有?我把一辈子的生命给了她们,她们今天连一小时都不给我!我又饥又渴,心在发烧,她们不来苏解一下我的临终苦难。我觉得我要死了。什么叫作践踏父亲的尸首,难道她们不知道吗?天上还有一个上帝,他可不管我们做老子的愿不愿意,要替我们报仇的。噢!她们会来的!来啊,我的小心肝,你们来亲我呀;最后一个亲吻就是你们父亲的临终圣餐了,他会代你们求上帝,说你们一向孝顺,替你们辩护!归根结底,你们没有罪。朋友,她们是没有罪的!请你对大家都这么说,别为了我难为她们。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纵容她们把我踩在脚下的。我就喜欢那样。这跟谁都不相干,人间的裁判,神明的裁判,都不相干。上帝要是为了我责罚她们,就不公平了。我不会做人,是我糊涂,自己放弃了权利。为她们我甚至堕落也甘心情愿!有什么办法!最美的天性,最优秀的灵魂,都免不了溺爱儿女。我是一个糊涂蛋,遭了报应,女儿七颠八倒的生活是我一手造成的,是我惯了她们。现在她们要寻欢作乐,正像她们从前要吃糖果。我一向对她们百依百顺。小姑娘想入非非的欲望,都给她们满足。十五岁就有了车!要什么有什么。罪过都在我一个人身上,为了爱她们而犯的罪。唉,她们的声音能够打开我的心房。我听见她们,她们在来啦。哦!一定的,她们要来的。法律也要人给父亲送终的,法律是支持我的。只要叫人跑一趟就行。我给车钱。你写信去告诉她们,说我还有几百万家私留给她们!我敢起誓。我可以上奥特赛去做高等面食。我有办法。计划中还有几百万好赚。哼,谁也没有想到。那不会像麦子和面粉一样在路上变坏的。嗳,嗳,淀粉哪,有几百万好赚啊!你告诉她们有几百万绝不是扯谎。她们为了贪心还是肯来的;我宁愿受骗,我要看到她们。我要我的女儿!是我把她们生下来的!她们是我的!”他一边说一边在**挺起身子,给欧也纳看到一张白发凌乱的脸,竭力装做威吓的神气。

欧也纳说:“嗳,嗳,你睡下吧。我来写信给她们。等皮安训来了,她们要再不来,我就自个儿去。”

“她们再不来,”老人一边大哭一边接了一句,“我要死了,要气疯了,气死了!气已经上来了!现在我把我这一辈子都看清楚了。我上了当!她们不爱我,从来没有爱过我!这是摆明的了。她们这时不来是不会来的了。她们越拖,越不肯给我这个快乐。我知道她们。我的悲伤,我的痛苦,我的需要,她们从来没体会到一星半点,连我的死也没有想到;我的爱,我的温情,她们完全不了解。是的,她们把我糟蹋惯了,在她们眼里我所有的牺牲都一文不值。哪怕她们要挖掉我眼睛,我也会说:挖吧!我太傻了。她们以为天下的老子都像她们的一样。想不到你待人好一定要人知道!将来她们的孩子会替我报仇的。唉,来看我还是为她们自己啊。你去告诉她们,说她们临死要受到报应的。犯了这桩罪,等于犯了世界上所有的罪。去啊,去对她们说,不来送我的终是忤逆!不加上这一桩,她们的罪过已经数不清啦。你得像我一样的去叫:哎!娜齐!哎!但斐纳!父亲待你们多好,他在受难,你们来吧!——唉!一个都不来。难道我就像野狗一样的死吗?爱了一辈子的女儿,到头来反给女儿遗弃!简直是些下流东西,流氓婆;我恨她们,咒她们;我半夜里还要从棺材里爬起来咒她们。嗳,朋友,难道这能派我的不是吗?她们做人这样恶劣,是不是!我说什么?你不是告诉我但斐纳在这儿吗?还是她好。你是我的儿子,欧也纳。你,你得爱她,像她父亲一样的爱她。还有一个是遭了难。她们的财产呀!哦!上帝!我要死了,我太苦了!把我的脑袋割掉吧,留给我一颗心就行了。”

“克利斯朵夫,去找皮安训来,顺便替我雇辆车。”欧也纳嚷着。他被老人这些呼天抢地的哭诉吓坏了。

“老伯,我到你女儿家去把她们带来。”

“把她们抓来,抓来!叫警卫队,叫军队!”老人说着,对欧也纳瞪了一眼,闪出最后一道理性的光。“去告诉政府,告诉检察官,叫人替我带来!”

“你刚才咒过她们了。”

老人愣了一愣,说:“谁说的?你知道我是爱她们的,疼她们的!我看到她们,病就好啦……去吧,我的好邻居,好孩子,去吧,你是慈悲的;我要重重地谢你;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了,只能给你一个祝福,一个临死的人的祝福。啊!至少我要看到但斐纳,吩咐她代我报答你。那个不能来,就带这个来吧。告诉她,她要不来,你不爱她了。她多爱你,一定会来的。哟,我渴死了,五脏六腑都在烧!替我在头上放点儿什么吧。最好是女儿的手,那我就得救了,我觉得的……天哪!我死了,谁替她们挣钱呢?我要为她们上奥特赛去,上奥特赛做面条生意。”

欧也纳搀起病人,用左臂扶着,另一只手端给他一杯满满的药茶,说道:“你喝这个。”

“你一定要爱你的父母,”老人说着,有气无力地握着欧也纳的手。“你懂得吗,我要死了,不见她们一面就死了。永远口渴而没有水喝,这便是我十年来的生活……两个女婿断送了我的女儿。是的,从她们出嫁之后,我就没有女儿了。做老子的听着!你们得要求国会定一条结婚的法律!要是你们爱女儿,就不能把她们嫁人。女婿是毁坏女儿的坏蛋,他把一切都污辱了。再不要有结婚这回事!结婚抢走我们的女儿,教我们临死看不见女儿。为了父亲的死,应该订一条法律。真是可怕!报仇呀报仇呀!是我女婿不准她们来的呀。杀死他们!杀雷斯多!杀纽沁根!他们是我的凶手!不还我女儿,就要他们的命!唉!完啦,我见不到她们的了!她们!娜齐,但斐纳,喂,来呀,爸爸出门啦……”

“老伯,你静静吧,别生气,别多想。”

“看不见她们,这才是我的临终苦难!”

“你会看见的。”

“真的!”老人迷迷惘惘的叫起来。“噢!看到她们!我还会看到她们,听到她们的声音。那我死也死得快乐了。唉,是啊,我不想活了,我不稀罕活了,我痛得越来越厉害了。可是看到她们,碰到她们的衣衫,唉!只要她们的衣衫,衣衫,就这么一点儿要求!只消让我摸到她们的一点儿什么!让我抓一把她们的头发,……头发……”

他仿佛挨了一棍,脑袋望枕上倒下,双手在被单上乱抓,好像要抓女儿们的头发。

他又挣扎着说:“我祝福她们,祝福她们。”

(《高老头》,傅雷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