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是世界文学史上的一座丰碑,它包含了巴尔扎克从1829年到1848年创作的90多部作品,代表了巴尔扎克文学创作的辉煌成就。
一般认为,巴尔扎克以“人间喜剧”来命名自己的小说总集,是受了但丁《神曲》的影响。《神曲》意为“神圣的喜剧”,它从构思到题材,都包含了许多宗教的内容。巴尔扎克的小说写的是真实的现实生活,因而相应地称之为“人间”的喜剧。巴尔扎克以“喜剧”命名其小说所写的那些“人间悲剧”,实则是一种讽刺。事实上,巴尔扎克重点描写的是金钱腐蚀下人性的堕落,主人公大都是金钱的牺牲品,且并不具备真正意义上的悲剧人物的崇高美。就此而论,他出于对当时社会现实的嘲弄与批判用“喜剧”来命名自己的作品,倒也符合逻辑。
《人间喜剧》有90多部作品,2400多个人物,为了使这么多的“部件”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巴尔扎克使用了两种方法。第一种方法是分类整理法。巴尔扎克将《人间喜剧》分为三类:《风俗研究》《哲学研究》《分析研究》。其中《风俗研究》主要描写法国当代社会风貌,内涵最为丰富,包括的小说也最多,它成了《人间喜剧》的主体部分。在这一部分里,作者根据作品反映生活的侧重点,又划分为六个场景:①“私人生活场景”,代表作有《高利贷者》《夏倍上校》和《高老头》;②“外省生活场景”,代表作有《欧也妮·葛朗台》《幻灭》;③“巴黎生活场景”,代表作有《纽沁根银行》《贝姨》;④“政治生活场景”,代表作有《一件恐怖时代之轶事》;⑤“军事生活场景”,代表作有《朱安党人》;⑥“乡村生活场景”,代表作有《农民》《乡村医生》。第二种方法是“人物再现法”。作者让同一人物在几部作品中出现,每部作品中只表现这个人物的某一段或某一侧面的生活,几部作品合在一起就完成了对这一人物生活史的描写,构成一个完整形象。在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中,有460多个人物是重复出现的,分散在75部小说中,有些重要人物重复次数达二三十次之多。通过再现人物的足迹,把整个小说反映的生活贯穿起来,构成社会整体。
《人间喜剧》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作品,它是法国文学史上规模空前、内容丰富的现实主义杰作,是一部包罗万象的社会风俗史。
首先,《人间喜剧》真实地再现了封建贵族阶级的没落衰亡史。在资产阶级金钱势力的逼攻下,贵族阶级节节败退,逐步走向死亡。他们有的在资产阶级的金钱腐蚀下转变成了资产阶级,如贵族青年拉斯蒂涅经受不住金钱的**堕落为资产阶级野心家;有的自知敌不过资产阶级,含恨退出了历史舞台,如名门贵族鲍赛昂夫人在情场上抵挡不住金钱的进攻,最后败在资产阶级手下,把上流社会的特权让给了纽沁根太太等新兴资产阶级。巴尔扎克按现实主义手法如实地描写当时的历史事实,揭示了贵族阶级必然要败在资产阶级手下最终退出历史舞台的命运,为他们唱了一曲无尽的挽歌。在这些描写中,他的笔端常常满带着对贵族阶级的同情,这固然说明巴尔扎克头脑中残留着贵族观念,但从深层象征意蕴上看,某些贵族形象未尝不可被视为人欲横流时代人的理性与善的象征,他们的身上寄寓着作者对人性复归的一线希望。
其次,《人间喜剧》真实地再现了资产阶级的罪恶发家史。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中,以现实主义笔触,通过一系列资产阶级典型形象的塑造,真实地展示了他们的罪恶历史。《高利贷者》的主人公高布赛克,依靠放高利贷方式获取利润,是资本原始积累时期资产者的典型。《欧也妮·葛朗台》中的葛朗台,一身兼有高利贷者、银行家、工商业主、金融资本家的特点,是资本原始积累时期向自由竞争过渡时期的资产阶级典型。《纽沁根银行》中的纽沁根开办银行,用资金的不断周转来获取利润,且能利用法律保护银行,搞假倒闭牟取暴利,乃资本主义高度发展时期金融资本家的典型。这一系列形象各自代表着资产阶级发展过程中的断代史,联成整体时就构成了资产阶级的整个罪恶发迹史。
最后,《人间喜剧》描绘了人被异化的历史悲剧。《人间喜剧》中,真正的“英雄”是灵魂交给了金钱这个新上帝的人,事实上,金钱才是潜伏在其作品深层的真正主人公。葛朗台老爹一生只恋着金钱,从来是认钱不认人。侄儿查理为父亲的破产自杀而哭得死去活来,他居然说:“这年轻人(指查理)是个无用之辈,在他心里的是死人,不是钱。”在葛朗台看来,查理应该伤心的不是父亲的死,而是他不仅从此成了一贫如洗的破落子弟,而且还得为死去的父亲负四百万法郎的债。显然,在葛朗台看来:人死是小事,失去财富才是真正的大事。妻子要自杀,葛朗台根本无动于衷,而一想到这会使他失去大笔遗产,心里就发慌。他临死时最依恋的不是唯一的女儿,而是将由女儿继承的那笔遗产,并吩咐女儿要好好代为管理,他在天国等着她来交账。葛朗台把爱奉献给了金钱,而把冷漠无情地留给了自己,并通过自己又施予他人;于是,他手里的财富剧增,成了索漠城经济上的主人。在其他作品中,人们可以看到:高老头的女儿们领受了父亲的金钱而抛弃父爱,踩着父亲的尸体登上了巴黎上流社会的高层;纽沁根在金钱的战争中,用无数人的尸体垒起了其银行家的高楼大厦;吕西安出卖灵魂而得以平步青云;大卫为保持灵魂的纯洁而身败名裂锒铛入狱……谁能尽快地将灵魂交出来,把金钱的上帝请进来,谁就能尽快地成为“英雄”。这些描写虽不无艺术夸张的成分,但这恰如通过放大镜观察微生物,小说家在这种艺术性的集中和夸张中,非但准确地把握并展现了金钱时代人性异化的本质特征,同时也以一种象征隐喻的模式表述了人类生存发展中的悖谬现象:历史的进步是靠财富的创造来推动的,而财富创造的过程必然伴随着人性的失落;金钱所点燃的情欲驱动着人们去疯狂、忘我地积聚财富,而情欲之火又烤干了人性的脉脉温情,也耗尽了追求者的精力与生命;人类在与物质世界的不懈斗争中不断征服自然,创造物质文明,而与之抗衡的对象又不断吞噬着人类,使人沦为物的奴隶。在人类发展进程的“对物的依赖”阶段尤其如此,这是人类文明发展所要付出的沉重代价。
在艺术上,《人间喜剧》体现了“巴尔扎克式”现实主义的基本特点。
由外到内、广阔而深刻地反映生活,是巴尔扎克现实主义的重要特色。巴尔扎克把文学作为研究社会的手段,主张真实地再现现实,强调艺术描写与现实生活的契合和对位关系。由是,他在文学创作上为自己设立的目标首先是再现时代风俗史,做法国社会的“书记员”。较之同时代的现实主义作家,巴尔扎克特别擅长于研究与把握事物的外部特征,对社会外部形态广阔而真实的描绘,是巴尔扎克现实主义的一大特色。但是,巴尔扎克同时也关心人的精神与心灵世界,只是,他对人的研究不像司汤达、托尔斯泰那样直接深入人的内心世界,而往往从描写其所处环境和外部形态开始;他更注重于研究人的心灵怎样在社会外部物质形态的刺激影响下产生惊人的变化,尤其是金钱时代人的灵魂怎样在金钱的催化下引起奇妙的“裂变”。巴尔扎克是在丰富复杂的人和“生态环境”的描写中展开人的情欲的实验与解剖的,因而,他常常在小说中不厌其烦地描写人物住所的里里外外,细致地记录人物的言行举止、音容笑貌乃至鼻梁的高低、嘴唇的宽厚等。他反映生活的起点是社会外部形态,而归结点是人的内部心灵;他企图记录法国社会的真实历史,而在自觉不自觉中披露了拜金主义时代“隐藏在金钱珠宝下”的人的灵魂的丑恶。所以,真实的社会外部形态是巴尔扎克小说所呈现的艺术世界的第一层面,金钱时代人的情感—心理状态是第二层面;第一层面因第二层面的存在显示其艺术的、本质的真实,而在第一层面的“外壳”内包藏的是更为广阔和躁动不安的精神宇宙。巴尔扎克既是19世纪上半期的法国社会的“书记员”,又是金钱时代人类灵魂的发掘者。
揭示人物性格对环境的依存关系,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是巴尔扎克现实主义的又一特点。19世纪现实主义作家普遍重视人物与环境的关系,刻画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是他们共同遵循的一条基本原则。但是,不同的作家对这一原则的理解与实践各不相同。受动物学理论的影响,巴尔扎克常常把人类社会和自然世界相比拟,认为决定人的精神世界差异的是环境。在他的小说中,对人的生存环境的描写拥有极为重要的地位,无论是物质环境还是社会环境,对人的性格都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他笔下的主人公,几乎始终处于物质环境和社会环境的重重包围之中。他们与环境有搏斗,但又无法超越环境,而往往是被环境所战胜、改造和重塑。事实上,他们与环境搏斗的过程,在终极意义上成了向环境学习并顺应环境的过程,性格的形成、发展与演变依赖于、受制于环境,甚至是环境的直接引申。《高老头》中的拉斯蒂涅来到巴黎后,一开始就对环境的**失去抗衡能力,在环境的刺激下,他一步步走向了堕落;《幻灭》中的吕西安经不住环境的**而出卖灵魂。他们的性格是环境的产物。巴尔扎克对人与环境之关系的理解是缺乏辩证法思想的,但这也体现着他对物欲横流、人被普遍“物化”的现实世界的洞察与理解,有其深刻性的一面。
巴尔扎克开创了西方小说新的结构模式。19世纪以前西方小说的结构,基本上采用“流浪汉小说”的结构模式,以单一线索纵向直线型演进为特色,通过一条纵向线索贯穿一个个独立的小故事,来反映生活的流程。巴尔扎克小说的结构模式则不同,它通过众多的情节线索有机的交织,形成纵横交错的情节网络,立体地展示生活的横断面。这是一种网状结构的新模式。例如,《欧也妮·葛朗台》就写了欧也妮的故事、老葛朗台的故事、查理的故事、拿侬的故事、蓬风所长的故事、克罗旭的故事等,其中又以欧也妮和老葛朗台的故事为中心,其余的情节都和两条中心线交织在一起,展现索漠城横向的生活面貌。纵横交错的情节构成了主人公生活于其中的复杂的人物关系,从而也展现出人物与环境的依存关系,这就为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提供了条件。欧也妮和老葛朗台的鲜明形象就是在这种复杂关系中塑造出来的。巴尔扎克小说的这种网状结构模式,既有助于反映日益复杂的社会生活,也有助于描写多元复杂的人物性格,合乎时代对小说发展提出的要求。因此,这种结构模式在巴尔扎克之后被广泛采用,这也标志着西方小说在结构上的发展与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