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是托尔斯泰的代表作之一。小说主要由两条线索构成。一条写安娜·卡列尼娜和渥伦斯基(亦译“伏伦斯基”)之间的爱情纠葛,展现了彼得堡上流社会、沙皇政府官场的生活;另一条写列文的精神探索以及他与吉娣的家庭生活,展现了宗法制农村的生活图画。
托尔斯泰在这部小说中关心的是家庭问题,但家庭的冲突是与时代的矛盾、社会生活的激流密切联系的,主人公的生活历史被纳入时代的框架之内,单个人物及其愿望、渴求、欢乐和痛苦是时代与社会生活激流的一部分。作者在描写现实生活时强调了习以为常、故步自封的社会关系对人的沉重的压制,这种压制使人的个性和生命发展受到了严重阻碍。小说以史诗性的笔调描写了资本主义冲击下俄国社会生活和人的内心世界的躁动不安,展现了“一切都翻了个身,一切都刚刚开始安排”的时代的特点。小说的悲剧气氛、死亡意识、焦灼不安的人物心态,正是人物同环境发生激烈冲突的产物。这种焦虑不安的气氛正是“一切都混乱了”的社会的特点,也是处于“阿尔扎玛斯的恐怖”之中的托尔斯泰自身精神状态的艺术外化。
安娜是一个坚定地追求新生活,具有个性解放特点的贵族妇女形象,她的悲剧是她的性格与社会环境发生尖锐冲突的必然结果。在作者的最初构思中,安娜是一个堕落的女人。但作者在创作的过程中改变了这种构思,赋予了安娜许多令人同情的和美的因素。安娜还是少女的时候,由姑母做主嫁给了比她大20岁的省长卡列宁。卡列宁伪善自私,过于理性化而生命意识匮乏。他的主要兴趣在官场,是一架“官僚机器”。相反,安娜真诚、善良、富有**、生命力强盛。在和渥伦斯基邂逅之后,她那沉睡的爱的**和生命意识被唤醒。此后,她身上流露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对生活的热切向往。
安娜的不同凡响,首先在于她不屈从于她认为不合理的环境,勇敢地追求和保卫所向往的幸福生活。对渥伦斯基的爱激起了她对真正有价值的生活的强烈渴望,她不愿再克制自己,不愿再像过去那样把自己身上那个活生生的人压下去。“我是个人,我要生活,我要爱情!”这是觉醒中的安娜坚定的呼声。安娜对生活的这种渴求是有其合理性的,这不仅可由人的自然天性来证明,而且可由压制她的那个自私伪善的上流社会本身来证明。安娜在渥伦斯基的爱中看到了生命的意义,并义无反顾地去追求属于自己的生活。她拒绝丈夫对她的劝说,反抗丈夫的阻挠,冲破社会舆论的压制,公开与渥伦斯基一起生活。她对爱情自由的执着追求,表现出其性格的果敢和心灵的本真。
然而这种反抗本身决定了安娜的命运是悲剧性的。她和渥伦斯基一起到国外旅行,尽情地享受了爱的幸福与生活的欢乐之后,对儿子的思念之苦和来自内心的谴责之痛逐渐使她难以忍受,来自社会的压力也使她悲剧的阴影日益扩大。社会已宣判了她这个胆敢破坏既定秩序和道德规范的人不受法律保护;上流社会拒绝接受这个“坏女人”;作为一个母亲,她因“抛弃儿子”而遭到了社会舆论的强烈谴责,说她为了“卑鄙的情欲”而不顾家庭的责任。凡是构成她幸福生活的东西,都遭到了严厉的抨击。充满欺骗与虚伪的上流社会对安娜的要求是十分苛刻的,安娜的处境也就十分严峻了,她失去了支配自己命运的权利和可能,她的内心矛盾不断加剧。她一方面不顾一切地力图保卫和抓住已得到的爱和幸福;另一方面心底里又时时升腾起“犯罪”的恐惧,随着时间的推移,恐惧感、危机感愈演愈烈。这种内心的矛盾与痛苦说明了她爱的追求的脆弱性,也是导致她精神分裂、走向毁灭的内在原因。最后,失去一切的安娜绝望地想在渥伦斯基身上找回最初的**和爱,以安慰那破碎的心,但渥伦斯基对安娜近乎苛刻的要求越来越反感,这使安娜的心灵受到了致命的打击,以致走上了卧轨自杀之路。安娜无法在这个虚伪冷酷的环境中继续生存,只能以死来表示抗争,用生命向那个罪恶的社会提出了强烈的抗议和控诉。小说也因此具有强烈的社会批判意义。
托尔斯泰对安娜的态度是矛盾的。他一方面认为安娜的追求合乎自然人性,是合理的;另一方面,从宗教伦理道德观来看,安娜又是缺乏理性的,她对爱情生活的追求有放纵情欲的成分。所以,在小说中作者对安娜既同情又谴责。他一方面没有让安娜完全服从“灵魂”准则的要求,去屈从卡列宁和那个上流社会,而是同情安娜的遭遇,不无肯定地描写她自我意识的觉醒以及对自由爱情的追求;但另一方面又让安娜带着犯罪的痛苦走向死亡。“伸冤在我,我必报应。”“我”就是作者一贯探索的那个永恒的道德原则,是维护人类生存与发展的善与人道。安娜的追求尽管有合乎善与人道的一面,但离善与人道的最高形式——爱他人,为他人而活着——还有相当的距离。这就是作者对安娜态度矛盾的根本原因。
卡列宁是一个伪善、僵化、缺少生命活力的贵族官僚的形象,小说通过这一形象严厉批判了那个腐朽的沙皇封建制度和上流社会刻板、虚伪的道德规范。卡列宁平常严格地按照既定的社会规范生活,他遵守法规、忠于职守、作风严谨,因而被上流社会称作“最优秀、最杰出”的人。然而,正是这个官僚队伍中的“优秀人物”,却是一个僵化的、生命意识匮乏的人。他的这一本质特征与渴望自由、不肯循规蹈矩、富有生命活力的安娜的形象正好相反,而与那个僵死的、保守的和平庸的社会环境则恰恰一致。所以,卡列宁从内心深处难以接受安娜的生活准则,正如安娜难以接受卡列宁一样。他因为有环境的支持便总摆出绝对正确、居高临下的架势。他总是以社会所允许的宗教和道德规范逼迫安娜就范,给她设置种种障碍;他既不考虑自己的情感需要(实际上根本没有这种需要),也不考虑安娜的情感需要。在他的内心世界,跳动着的是一颗既不敢同外界抗争,又企图占有一切的猥琐、卑怯的灵魂。当安娜向他请求离婚时,他首先想到的是“如何才能去掉由她的堕落而溅在他身上的污泥”,从而不使他的前途与地位受到影响。也正是出于这种自私的考虑,他不同意离婚,这样安娜与渥伦斯基的关系就是不合法的,就会招来上流社会对她的谴责与抛弃,这无疑等于置安娜于绝境。而他倒认为这是他对安娜的宽恕与拯救,因为他对犯了“罪”的安娜是那样的不计前嫌、宽宏大量,因而他是那么地道德高尚,富于宗教之心。这是何等残酷的虚伪!卡列宁以及由他这样的人组成的贵族社会无疑是冷酷无情地戕杀安娜、戕杀自然人性的杀人机器。
列文是一个带有自传性的精神探索者形象,他是俄国农奴制改革后资本主义迅速发展条件下力图保持宗法制关系的开明地主。他习惯于用批判的眼光评价现实社会和人们的生活原则,探究人的生活中不可动摇的道德基础。他不愿按照周围的人教给他的那种方式去生活,不怕背离人们普遍认可的时髦的东西,不怕违背上流社会认为高雅的道德准则,在生活中走自己的路,根据自己的信念去行动,追求合乎自己理想的生活。在这点上,他与安娜有精神内质上的相通与一致性。最后,他从宗法农民弗克身上领悟到,生活的意义在于“为上帝、为灵魂而活着”;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要不断进行“道德自我完善”“爱己如人”,感到“上帝”在我心中。列文的痛苦探索和最后结局,反映了作者的思想状态,这个人物身上体现了作者“托尔斯泰主义”的进一步发展。
《安娜·卡列尼娜》的艺术魅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出色的心理描写,人物的心理描写是整个作品艺术描写的重要组成部分。
首先,小说注重于描述人物心理运动、变化的过程,体现出“心灵辩证法”的主要特点。精神探索型的人物列文的心理过程是沿着两条路线发展的:对社会问题特别是农民问题的探索和对个人幸福、生命意义的探索。在农事改革上,他经历了理想的追求到失败后的悲观;在个人生活上,他经历了爱情上的迷恋、挫折、失望到婚后的欢乐、焦虑、猜忌、痛苦,最后在宗教中找到了心灵的宁静。他的心理运动是伴随着精神探索的历程有层次地展开的。小说对安娜的心理过程的描写,则侧重于展示其情感与心理矛盾的多重性和复杂性,她一方面厌恶丈夫,另一方面又时有内疚与负罪感产生;一方面憎恨伪善的上流社会,另一方面又依恋这种生活条件;一方面不顾一切地追求爱情,另一方面又感到恐惧不安。作者把她内心的爱与恨、希望与绝望、欢乐与痛苦、信任与猜疑、坚定与软弱等矛盾而复杂的情感与心理流变详尽地描述出来,从而使这一形象具有无穷的艺术感染力。
除了对人物一生的心理运动过程的描述之外,小说中还有许多对人物瞬间心理变化过程的描述。这类描写往往准确、深刻地披露了特定情境中人物的心理变化过程。例如,小说在写到列文第一次向吉娣求婚时,关于吉娣内心变化的那段文字,是十分精彩的。在列文到来之前,吉娣欢喜地等待着,从外表的平静、从容、优雅显示了内心的镇静。当仆役通报说列文到了时,她顿时脸色苍白,内心是惊恐万状的,以至于想逃开。她虽喜欢列文,但更喜欢渥伦斯基,因而她必须拒绝来求婚的列文,但这又使她感到内疚与痛苦。见到列文后,她又恢复了内心的平静,她已决定拒绝列文,但她的目光中又流露出希望被列文饶恕的内心祈求。吉娣在见到列文前后这短暂时间内的心理流程,是多层次的,作者对人物内心变化的把握十分准确。
其次,小说善于通过描写人物的外部特征来揭示其内心世界,一个笑言,一个眼神和动作,都成了传达心灵世界的媒介。作者认为,人的感情的本能和非言语的流露,往往比通常语言表达的感情更为真实。因为语言常常对各种感受进行预先的“修正”,而人的脸孔、眼睛所揭示的都是处于直接的、自然的发展中的情感与心理。这种直接的、自然发展中的情感与心理是作者热衷于捕捉的。安娜具有被压抑的生命意识,灵魂深处才蕴蓄着**漾的**,时不时地通过无言的外在形态流露出来,使她富有超群的风韵与魅力。小说第一部第十八章中写到安娜与渥伦斯基在车厢门口打了一个照面,两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看对方。接着,作者从渥伦斯基的视角描写了安娜。这段描写中,作者重点抓住了安娜的脸部表情和眼神,发掘出女主人公潜在的心灵世界。“被压抑的生气”正是安娜悲剧性格的内在本原,这种生气与来自外部环境的压制力构成她内心的矛盾冲突,丰富的情感被理智的铁门锁闭着,但无意中又在“眼睛的闪光”、脸上的“微笑”中显露出来。安娜形象的美主要源于她那丰富的情感与心理世界,这种描写也常见诸其他人物身上。
最后,小说通过内心话语的描写直接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托尔斯泰之前的作家描写人物的内心话语往往是条理化、程式化和规范化了的,具有连贯性和逻辑性,而托尔斯泰描写的内心话语则常常表现出不规则、间断跳跃和随机的特点,使所揭示的心理内容更真实、自然和深刻。小说对自杀前安娜的内心话语的描写是这方面的典型例子。这段内心独白先写安娜死的念头,接着是回忆她和渥伦斯基的争执,然后拉回到眼前的面包店,随之又联想到水和薄烤饼,再接着是回忆她17岁时和姑母一起去修道院的情景,随后又想象渥伦斯基在看到她的信时的情景,突然,那难闻的油漆味又使她回到现实中来。作者把人物的视觉、嗅觉、听觉等不同的感觉因素同想象、记忆、意志过程等知觉因素以及悔恨、羞愧、恐惧、痛苦、希望等情感因素交混在一起,心理流变呈现出时空交错、非规则、非理性的特征。这段内心话语把处于生与死的恐惧中的安娜那复杂而混乱的情感与心理内容真实地展现了出来。
思考题:
1.简述《战争与和平》的思想内容和艺术特点。
2.怎样认识《复活》中男女主人公的复活?
3.分析安娜的形象。
4.以《安娜·卡列尼娜》为例,谈谈托尔斯泰心理描写的特点。
5.谈谈托尔斯泰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
原典选读
《安娜·卡列尼娜》(节选)
(俄国)托尔斯泰
第七部
28
天气晴朗了。下了一早上的蒙蒙细雨,这会儿刚刚放晴。铁皮屋顶、人行道石板、马路上的鹅卵石、马车上的车轮、皮件、铜器和白铁,一切都在五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下午三点钟正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候。
套着一对灰马的舒适的弹簧马车在飞驰中微微摇晃,安娜坐在车上的一角,在一刻不停的辚辚声中,眼望着窗外瞬息万变的景象,重新回顾这几天来的事件,对自己处境的看法同在家里时完全不同了。死的念头现在对她已不那么可怕那么肯定,死也不再是不可避免的了。现在她责备自己竟这样妄自菲薄。“我求他饶恕。我向他屈服,主动认了错。何必呢?难道没有他我就不能过吗?”她没有解答这个问题,却看起商店的招牌来。“公司和仓库……牙科医生……是的,我要把一切全告诉陶丽。她不喜欢伏伦斯基。这是丢人的,痛苦的,但我要把一切全告诉她。她爱我,我愿意听她的话。我对他不再让步,我不许他教训我……菲里波夫,精白面包。据说他们是把发好的面团送到彼得堡来的。莫斯科的水真好哇。还有梅基兴的矿泉和薄饼。”她回想起好久好久以前,她十七岁那年,同姑妈一起去朝拜三圣修道院。“当时是坐马车去的。难道一双手冻得红红的姑娘就是我吗?有多少东西,当时觉得高尚美好,如今却变得一钱不值,过去的东西再也要不回来了。当时我能相信自己有一天会落到如此可耻的下场吗?他收到我的条子准会得意忘形了!但我会给他点颜色瞧瞧……这油漆味好难闻哪!他们怎么老是造个没完漆个没了的?……时装店和女帽店。”她又看看招牌。有个男人向她鞠躬。这是安奴施卡的丈夫。“是我们的寄生虫,”她想起伏伦斯基说过的话。“我们的?为什么是我们的?可怕的是不能把往事连根拔掉。不能拔掉,但可以忘却。我要把它忘却。”这时她想起同卡列宁的往事,想起她怎样把它从记忆中抹掉。“陶丽会以为我抛弃了第二个丈夫,因此当然是我的不是。我何必要人家说我是呢!我办不到!”她自言自语,伤心得想哭。但她立刻想,那两个姑娘什么事笑得那么开心。“大概是想到爱情了吧?她们不知道这事有多么痛苦,多么卑鄙……林荫道和孩子们。三个男孩在奔跑,玩着赛马游戏。唉,谢辽查!我失去了一切,也不能使他再回来了。是的,他要是不回来,我就失去一切了。说不定他赶不上火车,这会儿已经回家。我又要低三下四了!”她责备自己。“不,我要去找陶丽,向她坦白:我不幸,我自作自受,全是我不是,可我确实很不幸,你帮帮我忙吧……这两匹马,这辆马车——我坐着有多难受——都是他的,可我以后再也看不到它们了。”
安娜思考着她要向陶丽把心里的话都讲出来,不惜触痛自己的心,走上楼去。
“有客人吗?”她在前厅问。
“卡吉琳娜·阿历山德罗夫娜·列文来了。”仆人回答。
“吉娣!就是伏伦斯基恋爱过的那个吉娣,”安娜想,“他对她总是念念不忘。他后悔没有同她结婚。可他一想到我,总是怀恨在心,后悔同我结合。”
安娜到的时候,姐妹俩正在谈论哺育婴儿的事。陶丽单独出来迎接这位打断她们谈话的客人。
“哦,你还没有走吗?我正要去看你呐!”陶丽说,“我今天收到斯基华的信。”
“我们也收到他的电报了。”安娜一面回答,一面回头张望,找寻吉娣。
“他来信说,他不明白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究竟存什么心,但他得不到答复是不走的。”
“我想你有客人吧。可以让我看看信吗?”
“是的,吉娣在,”陶丽尴尬地说,“她在育儿室里。她生了一场大病。”
“我听说了。可以让我看看信吗?”
“我这就去拿。不过他并没有拒绝,相反,斯基华觉得满有希望呢。”陶丽站在门口说。
“我可不抱希望,我也没有这个要求。”安娜说。
“噢,吉娣是不是认为同我见面会辱没她的身份?”安娜剩下独自一人时想。“也许她是对的。但她不该……她这个同伏伦斯基恋爱过的人不该这样对待我,虽然这是事实。我知道,凡是正派女人都因我的身份不愿接见我。我知道,自从我为他牺牲一切的最初一刹那起,情况就是这样!这是报应!嗐,我真恨死他了!我来这儿干吗呀?只有更痛苦,更难受!”她听见姐妹俩在隔壁商量。“如今叫我对陶丽说什么好呢?让吉娣看到我的不幸,我求她庇护,这样来安慰她吗?不,就连陶丽也不会理解的。我同她谈也没有用。我只要看看吉娣,让她知道现在谁也不放在我眼里,什么事也不放在我心上,我什么都不在乎,就行了。”
陶丽拿了信出来。安娜看完信,默默地交还给她。
“这些我全知道了,”她说。“我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那是为什么呀?我倒抱着希望呢。”陶丽好奇地瞧着安娜说。她从没见过安娜心情这样烦躁。“你什么时候动身?”她问。
安娜眯缝起眼睛望着前方,没有回答。
“吉娣怎么躲着我呀?”她望着门口,涨红了脸说。
“嗳,别瞎说!她在喂奶,她弄不来,我在教她……她听说你来很高兴呢。她马上就来,”陶丽不会撒谎,窘态毕露地说。“你看,她来了。”
吉娣知道安娜来了,本想不出来,但是陶丽把她说服了。吉娣鼓足勇气,走进来,脸涨得通红,走到安娜面前,伸出一只手。
“看到您我真高兴。”她声音哆嗦地说。
吉娣对这个不规矩的女人抱着敌意,但又想对她表示宽宏大量。在这种内心矛盾中,她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但一看到安娜美丽可爱的脸,对她的敌意就完全消失了。
“您要是不愿意同我见面,我也不会觉得奇怪的。什么事我都习惯了。您害过病了吗?是的,您的样子变了。”安娜说。
吉娣发觉安娜望她的目光带有几分敌意。她认为这是由于安娜以前庇护过她,如今自己却落到这个境地,因而感到难堪。吉娣心里替她难过。
她们谈到吉娣的病,谈到婴儿,谈到斯基华,但安娜对这些事显然毫无兴趣。
“我是来向你辞行的。”安娜站起来说。
“您什么时候动身?”
安娜又没有回答,转身继续同吉娣攀谈。
“是的,看到您我真高兴,”安娜笑眯眯地说。“我从各方面听到您的情况,甚至从您丈夫嘴里听到。他到我那里去过了,我很喜欢他。”安娜说这话显然不怀好意。“他现在在哪里?”
“他到乡下去了。”吉娣红着脸说。
“请代我向他致意,一定向他致意。”
“一定!”吉娣天真地重复她的话,满怀同情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那么,别了,陶丽!”安娜吻了吻陶丽,握了握吉娣的手,匆匆地走了。
“还是同原来一样,还是那么迷人,真美!”又剩下姐妹俩时,吉娣说。“不过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可怜相!真可怜!”
“可不是,今天她有点异样,”陶丽说。“我送她到前厅,发觉她想哭呢。”
29
安娜上了马车,情绪比离家时更坏。除了原来的痛苦,又加上了被侮辱被唾弃的感觉,这是她在遇见吉娣时明显地感觉到的。
“您上哪儿,夫人?回家吗?”彼得问。
“是的,回家。”她说,现在根本不考虑她要到哪里去。
“他们瞧着我,就像瞧着什么稀奇古怪、神秘莫测的东西。他们那么起劲地谈些什么呀?”她望着两个步行的人想。“难道人能把自己的感受讲给别人听吗?我原来也想给陶丽讲讲,幸亏没有讲。她看到我的不幸会高兴的!表面上她会不动声色,但看到我由于她所妒忌的欢乐而受惩罚,她会感到高兴。吉娣会更加高兴。我可把她看透了!她知道我在她丈夫心目中特别有魔力,因此吃我的醋,恨我,瞧不起我。在她的眼里,我是个道德败坏的女人。我如果真是个道德败坏的女人,只要我高兴,早就把她的丈夫迷住了……我的确有过这样的念头……瞧这家伙好神气。”这时一个红光满面的胖子迎面而来,把她当作熟人,掀了掀他那亮光光的秃头上的亮光光的大礼帽,接着发觉认错了人。安娜看见他,这样想。“他还以为认识我呢。其实他并不认识我,天下没有一个人认识我。连我自己都不认识我自己。正像法国人说的:我只认识我自己的胃口。你瞧,他们要吃那种肮脏的冰激凌。他们就知道吃。”两个男孩拦住卖冰激凌的小贩,那小贩从头上放下木桶,用手巾擦擦汗淋淋的脸,安娜望着他们,心里想。“大家都喜欢吃可口的甜食。没有糖果,就吃肮脏的冰激凌。吉娣也是这样:得不到伏伦斯基,就要列文。她还吃我的醋呢。她还恨我呢。我们彼此互相仇恨。我恨吉娣,吉娣恨我。这是事实……理发大师邱金。我总是请邱金替我梳头的……等他来了,我要告诉他。”她想着微微一笑,但立刻想到如今可没有人同她说笑话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笑的和好玩的。一切都叫人讨厌。晚祷的钟声响了,那个商人多么一本正经地画着十字!仿佛怕失掉什么。这些教堂,这些钟声,这些谎言,都有什么用?无非是想掩盖我们彼此的仇恨,像这些破口对骂的车夫一样。雅希文说:‘他想使我输个精光,我对他也是这样。’这倒是真的!”
她在胡思乱想中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最后来到家门口。直到看见门房出来迎接她,才想起她发出的信和电报。
“有回信吗?”她问。
“让我看看。”门房回答。他朝桌上望了望,拿起一封薄薄的方形电报交给她。“十时前不能回来。伏伦斯基。”她念道。
“那么,送信的回来没有?”
“还没有,夫人。”门房回答。
“啊,既然如此,那我知道该怎么办。”她自言自语,心头起了一股无名火和复仇的欲望,她跑上楼去。“我亲自去找他。同他永别以前,我要把话同他说个明白。我从没像恨他这样恨过人!”她心里想。一看见衣帽架上挂着他的帽子,她嫌恶得浑身打了个哆嗦。她没想到他这个电报是回答她的电报的,他当时还没有收到她的信。她满心以为这会儿他正悠闲地同母亲和索罗金娜小姐聊天,拿她的痛苦取乐呢。“是的,得赶快走。”她对自己说,还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她想尽快摆脱她在这座可怕房子里所产生的情绪。仆人、墙壁、房子里的每样东西好像几座大山压在她身上,引起她的嫌恶和憎恨。
“对了,我得到火车站去,要是找不到他,就到那边去揭穿他的把戏。”安娜看了看报上的火车时刻表。晚上八点二十分有一班车。“是的,我赶得上的。”她吩咐换上两匹马,自己动手把几天需用的东西收拾到行李袋里。她知道再也不会回来了。在掠过头脑的种种计划中,她模模糊糊地选定了一种,也就是在火车站或者伯爵夫人庄院里闹了一场以后,她就乘下城铁路的火车,在最先停靠的城里住下来。
晚饭已经摆好。她走到桌旁,闻了闻面包和奶酪,觉得样样食品都令人恶心,就吩咐仆人套好车,走出门去。房子已在整条街上投下阴影,天气晴朗,在夕阳下还很暖和。不论拿着行李送她出来的安奴施卡,还是把行李放上马车的彼得,或者情绪不佳的车夫,个个都使她讨厌,他们的言语和举动都惹得她生气。
“我不需要你了,彼得。”
“那么车票怎么办?”
“嗯,随你的便吧,反正都一样。”她不耐烦地回答。
彼得跳到驭座上,两手叉腰,吩咐车夫上火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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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又是那个姑娘!我什么都明白了。”马车刚走动,安娜就自言自语。马车在石子路上摇摇晃晃,发出辘辘的响声,一个个印象又接二连三地涌上她的脑海。
“嗯,我刚才想到一件什么有趣的事啦?”她竭力回想。“是理发大师邱金吗?不,不是那个。噢,有了,就是雅希文说的:生存竞争和互相仇恨是人与人之间的唯一关系……哼,你们出去兜风也没意思。”她在心里对一群乘驷马车到城外游玩的人说。“你们带着狗出去也没用。你们逃避不了自己的良心。”她随着彼得转身的方向望去,看见一个喝得烂醉的工人,摇晃着脑袋,正被一个警察带走。“哦,他这倒是个办法,”她想。“我同伏伦斯基伯爵就没有这样开心过,尽管我们很想过这种开心的日子。”安娜这是第一次明白她同他的关系,这一点她以前总是避免去想的。“他在我身上追求的是什么呀?与其说爱情,不如说是满足他的虚荣心。”她回想起他们结合初期他说过的话和他那副很像驯顺的猎狗似的神态。现在一切都证实了她的看法。“是的,他流露出虚荣心得到满足的自豪。当然也有爱情,但多半是取得胜利时的得意。他原以得到我为荣。如今都已过去了。没有什么值得得意的了。没有得意,只有羞耻。他从我身上得到了一切能得到的东西,如今再也不需要我了。他把我看作包袱,但又竭力装作没有忘恩负义。昨天他说溜了嘴,要我先离婚再结婚。他这是破釜沉舟,不让自己有别的出路。他爱我,但爱得怎么样?热情冷却了……那个人想出风头,那么得意扬扬的,”她望着那个骑一匹赛跑马的面色红润的店员想。“唉,我已没有迷住他的风韵了。我要是离开他,他会打心眼里高兴的。”
这倒不是推测,她看清了人生的意义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我在爱情上越来越热烈,越来越自私,他却越来越冷淡,这就是我们分手的原因。”她继续想。“真是无可奈何。我把一切都寄托在他身上,我要求他也更多地为我献身。他却越来越疏远我。我们结合前心心相印,难舍难分;结合后却分道扬镳,各奔西东。这种局面又无法改变。他说我无缘无故吃醋,我自己也说我无缘无故吃醋,但这不是事实。我不是吃醋,而是感到不满足。可是……”突然一个念头涌上心来,她激动得张开了嘴,在马车上挪动了一下身子。“我真不该那么死心塌地做他的情妇,可我又没有办法,我克制不了自己。我对他的热情使他反感,他却弄得我生气,但是又毫无办法。难道我不知道他不会欺骗我,他对索罗金娜没有意思,他不爱吉娣,他不会对我变心吗?这一切我全知道,但我并不因此觉得轻松。要是他并不爱我,只是出于责任心才对我曲意温存,却没有我所渴望的爱情,那就比仇恨更坏一千倍!这简直是地狱!事情就是这样。他早就不爱我了。爱情一结束,仇恨就开始……这些街道我全不认识了。还有一座座小山,到处是房子,房子……房子里全是人,数不清的人,个个都是冤家……嗳,让我想想,怎样才能幸福?好,只要准许离婚,卡列宁把谢辽查让给我,我就同伏伦斯基结婚。”一想到卡列宁,她的眼前立刻鲜明地浮现出他的形象,他那双毫无生气的驯顺而迟钝的眼睛,他那皮肤白净、青筋毕露的手。他说话的腔调,他扳手指的声音。她又想到了他们之间也被称为爱情的感情,不禁嫌恶得打了个寒噤。“好吧,就算准许离婚,正式成了伏伦斯基的妻子。那么,吉娣就不会像今天这样看我吗?不。谢辽查就不会再问到或者想到我有两个丈夫吗?在我和伏伦斯基之间又会出现什么感情呢?我不要什么幸福,只要能摆脱痛苦就行了。有没有这样的可能呢?不,不!”她毫不迟疑地回答自己。“绝对不可能!生活迫使我们分手,我使他不幸,他使我不幸;他不能改变,我也不能改变。一切办法都试过了,螺丝坏了,拧不紧了……啊,那个抱着婴儿的女叫花子,她以为人家会可怜她。殊不知道我们投身尘世就是为了相互仇恨、折磨自己、折磨别人吗?有几个中学生走过来,他们在笑。那么谢辽查呢?”她想了起来。“我也以为我很爱他,并且被自己对他的爱所感动。可我没有他还不是照样生活,我拿他去换取别人的爱,在爱情得到满足的时候,我对这样的交换并不感到后悔。”她嫌恶地回顾那种所谓爱情。如今她把自己的生活和别人的生活看得一清二楚,她感到高兴。“我也罢,彼得也罢,车夫菲多尔也罢,那个商人也罢,凡是受广告吸引到伏尔加河两岸旅行的人,到处都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当她的马车驶近下城车站的低矮建筑物,几个挑夫跑来迎接时,她这样想。
“票买到奥比拉洛夫卡吗?”彼得问。
她完全不记得她要到哪里去,去做什么,费了好大劲才听懂他这个问题。
“是的。”她把钱包交给他说,手里拿了一个红色小提包,下了马车。
她穿过人群往头等车候车室走去,渐渐地想起了她处境的细节和她犹豫不决的计划。于是,忽而希望,忽而绝望,又交替刺痛她那颗受尽折磨扑扑乱跳的心。她坐在星形沙发上等待火车,嫌恶地望着进进出出的人(她觉得他们都很讨厌),忽而幻想她到了那个车站以后给他写一封信,信里写些什么,忽而幻想他不了解她的痛苦,反而向母亲诉说他处境的苦恼,就在这当儿她走进屋子里,对他说些什么话。忽而她想,生活还是会幸福的,她是多么爱他,又多么恨他呀,还有,她的心跳得好厉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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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声响了。有几个年轻人匆匆走过。他们相貌难看,态度蛮横,却装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彼得穿着制服和半统皮靴,他那张畜生般的脸现出呆笨的神情,也穿过候车室,来送她上车。她走过站台,旁边几个大声说笑的男人安静下来,其中一个低声议论着她,说着下流话。她登上火车高高的踏级,独自坐到车厢里套有肮脏白套子的软座上。手提包在弹簧座上晃了晃,不动了。彼得露出一脸傻笑,在车窗外掀了掀镶金线的制帽,向她告别。一个态度粗暴的列车员砰的一声关上车门,上了闩。一位穿特大撑裙的畸形女人(安娜想象着她不穿裙子的残废身子的模样,不禁毛骨悚然)和一个装出笑脸的女孩子,跑下车去。
“卡吉琳娜·安德列夫娜什么都有了,她什么都有了,姨妈!”那女孩子大声说。
“连这样的孩子都装腔作势,变得不自然了。”安娜想。为了避免看见人,她迅速地站起来,坐到面对空车厢的窗口旁边。一个肮脏难看、帽子下露出蓬乱头发的乡下人在窗外走过,俯下身去察看火车轮子。“这个难看的乡下人好面熟。”安娜想。她忽然记起那个噩梦,吓得浑身发抖,连忙向对面门口走去。列车员打开车门,放一对夫妇进来。
“您要出去吗,夫人?”
安娜没有回答。列车员和上来的夫妇没有发觉她面纱下惊惶的神色。她回到原来的角落坐下来。那对夫妇从对面偷偷地仔细打量她的衣着。安娜觉得这对夫妻都很讨厌。那个男的问她可不可以吸烟,显然不是真正为了要吸烟,而是找机会同她攀谈。他取得了她的许可,就同妻子说起法国话来,他谈的事显然比吸烟更乏味。他们装腔作势地谈着一些蠢话,存心要让她听见。安娜看得很清楚,他们彼此厌恶,彼此憎恨。是的,像这样一对丑恶的可怜虫不能不叫人嫌恶。
铃响第二遍了,紧接着传来搬动行李的声音、喧闹、叫喊和笑声。安娜明白谁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因此这笑声使她恶心,她真想堵住耳朵。最后,铃响第三遍,传来了汽笛声、机车放汽的尖叫声,挂钩链子猛地一牵动,做丈夫的慌忙画了个十字。“倒想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安娜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想。她越过女人的头部从窗口望出去,看见站台上送行的人仿佛都在往后滑。安娜坐的那节车厢,遇到铁轨接合处有节奏地震动着,在站台、石墙、信号塔和其他车厢旁边开过;车轮在铁轨上越滚越平稳,越滚越流畅,车窗上映着灿烂的夕阳,窗帘被微风轻轻吹拂着。安娜忘记了同车的旅客,在列车的轻微晃动中吸着新鲜空气,又想起心事来。
“啊,我刚才想到哪儿了?对了,在生活中我想不出哪种处境没有痛苦,人人生下来都免不了吃苦受难,这一层大家都知道,可大家都千方百计哄骗自己。不过,一旦看清真相又怎么办?”
“天赋人类理智就是为了摆脱烦恼嘛。”那个女人装腔作势地用法语说,对这句话显然很得意。
这句话仿佛解答了安娜心头的问题。
“为了摆脱烦恼。”安娜模仿那个女人说。她瞟了一眼面孔红红的丈夫和身子消瘦的妻子,明白这个病恹恹的妻子自以为是个谜样的女人,丈夫对她不忠实,使她起了这种念头。安娜打量着他们,仿佛看穿了他们的关系和他们内心的全部秘密。不过这种事太无聊,她继续想她的心事。
“是的,我很烦恼,但天赋理智就是为了摆脱烦恼;因此一定要摆脱。既然再没有什么可看,既然什么都叫人讨厌,为什么不把蜡烛灭掉呢?可是怎么灭掉?列车员沿着栏杆跑去做什么?后面那节车厢里的青年为什么嚷嚷啊?他们为什么又说又笑哇?一切都是虚假,一切都是谎言,一切都是欺骗,一切都是罪恶!……”
火车进站了,安娜夹在一群旅客中间下车,又像躲避麻风病人一样躲开他们。她站在站台上,竭力思索她为什么到这里来,打算做什么。以前她认为很容易办的事,如今却觉得很难应付,尤其是处在这群不让她安宁的喧闹讨厌的人中间。一会儿,挑夫们奔过来抢着为她效劳;一会儿,几个年轻人在站台上把靴子后跟踩得咯咯直响,一面高声说话,一面回头向她张望;一会儿,对面过来的人笨拙地给她让路。她想起要是没有回信,准备再乘车往前走,她就拦住一个挑夫,向他打听有没有一个从伏伦斯基伯爵那里带信来的车夫。
“伏伦斯基伯爵吗?刚刚有人从他那里来。他们是接索罗金娜伯爵夫人和女儿来的。那个车夫长得怎么样?”
她正同挑夫说话的时候,那个脸色红润、喜气洋洋的车夫米哈伊尔,穿着一件腰部打折的漂亮外套,上面挂着一条表链,显然因为那么出色地完成使命而十分得意,走到她面前,交给她一封信。她拆开信,还没有看,她的心就揪紧了。
“真遗憾,我没有接到那封信。我十点钟回来。”伏伦斯基潦草地写道。
“哼!不出所料!”她带着恶意的微笑自言自语。
“好,你回家去吧,”她对米哈伊尔低声说。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因为剧烈的心跳使她喘不过气来。“不,我不再让你折磨我了。”她心里想,既不是威胁他,也不是威胁自己,而是威胁那个使她受罪的人。她沿着站台,经过车站向前走去。
站台上走着的两个侍女,回过头来打量她,评论她的服装:“真正是上等货。”——她们在说她身上的花边。几个年轻人不让她安宁。他们又盯住她的脸,怪声怪气地又笑又叫,在她旁边走过。站长走过来,问她乘车不乘车。一个卖汽水的男孩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天哪,我这是到哪里去呀?”她一面想,一面沿着站台越走越远。她在站台尽头站住了。几个女人和孩子来接一个戴眼镜的绅士,他们高声地有说有笑。当她在他们旁边走过时,他们住了口,回过头来打量她。她加快脚步,离开他们,走到站台边上。一辆货车开近了,站台被震得摇晃起来,她觉得她仿佛又在车上了。
她突然想起她同伏伦斯基初次相逢那天被火车轧死的人,她明白了她应该怎么办。她敏捷地从水塔那里沿着台阶走到铁轨边,在擦身而过的火车旁站住了。她察看着车厢的底部、螺旋推进器、链条和慢慢滚过来的第一节车厢的巨大铁轮,竭力用肉眼测出前后轮之间的中心点,估计中心对住她的时间。
“那里!”她自言自语,望望车厢的阴影,望望撒在枕木上的沙土和煤灰,“那里,倒在正中心,我要惩罚他,摆脱一切人,也摆脱我自己!”
(《安娜·卡列尼娜》,草婴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