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文学史(上册)

二、《玩偶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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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偶之家》是易卜生最著名的作品之一。

圣诞节的前夕,律师海尔茂的家里充满了欢乐与幸福。他的妻子娜拉漂亮活泼,海尔茂称她为“小鸟儿”“小松鼠”,[11]结婚8年来他们的感情一直很好。过了圣诞节,海尔茂将升任银行经理了,娜拉格外高兴,把好朋友林丹太太也请到家里做客。林丹太太让娜拉向海尔茂求个情,帮她在海尔茂的银行里找一份工作。恰好海尔茂正准备辞退一个名叫柯洛克斯泰的职员,因此,就决定让林丹太太接替柯洛克斯泰。不巧的是,几年前,海尔茂患了重病,那时,他地位低下,收入少,娜拉为了给海尔茂治病,只好向银行职员柯洛克斯泰借钱。柯洛克斯泰要娜拉的父亲做保人在借条上签字,而当时娜拉的父亲正身患重病,无法拿到他的签名。出于无奈,她就伪造了父亲的签名,借到了这笔钱。但娜拉一直把此事瞒着海尔茂,因为海尔茂最恨向人家借钱。柯洛克斯泰获悉海尔茂要辞退他,就写信给海尔茂,把娜拉借钱的事都说了出来。开始,娜拉以为,海尔茂知道真情后定会原谅自己,甚至还可能出来承担全部责任。谁知海尔茂看了信后,就大发雷霆,骂娜拉是个道德败坏、撒谎、下贱的女人。娜拉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站着的这个人是海尔茂。林丹太太是柯洛克斯泰从前的情人,在她的劝阻下,柯洛克斯泰表示不再加害于娜拉,并将以前娜拉冒名签字的借据还给她。这时,海尔茂看到自己的名誉地位保住了,立刻又变得和蔼可亲起来,亲切地称娜拉是“小鸟儿”“小松鼠”。可是,经过这一场风波,娜拉看透了丈夫那虚伪自私的灵魂,看清了她自己在这个家庭中不过是丈夫的玩偶;她现在觉得,结婚8年来,她没有一天做过和海尔茂平等的人。于是,她毅然决定:离开这个“玩偶之家”。海尔茂再三苦苦挽留也无济于事。只听见楼下的门“砰”的一声,娜拉走了。

全剧的矛盾冲突在娜拉和海尔茂之间展开。娜拉是一个具有民主倾向的叛逆女性,是争取妇女解放的典型;海尔茂是男权思想的体现者,是那个社会的道德、法律、宗教传统的维护者。这个剧本尖锐的戏剧冲突,集中体现为思想冲突,并且,这种冲突由个人的性质转为社会的性质,由内部的冲突扩大为外部的冲突。所以,弄清这两个形象之间思想和性格上的对立因素,不仅是理解这两个形象的关键,而且还有助于剖析和把握全剧的主题。

海尔茂和娜拉思想和性格的对立主要表现在哪些方面呢?

首先,海尔茂是虚伪自私的市侩,娜拉则是真诚而富有同情心和高尚品格的人。海尔茂似乎很爱自己的妻子,对娜拉满口的甜言蜜语。他说夫妻应当分挑重担,并且,他常常盼望有一件危险的事威胁着娜拉,好让他拼着命,牺牲一切去救娜拉。但到真正出了事时,他却是另一副面孔,和之前判若两人。他怒骂娜拉是“下贱女人”还不够,还不准娜拉有教育子女的权利。可见,他关心的只是自己的名誉和地位,他爱妻子是口是心非。他解雇柯洛克斯泰,那无非是因为柯洛克斯泰是他大学的同学,知道他的底细并且常常叫他的小名。所以,从海尔茂对待娜拉伪签名一事的态度上,从解雇柯洛克斯泰的动机上,都表明他是一个虚伪、自私的家伙。

相反,娜拉真诚、热情、善良、乐于助人、富于同情心。她同情在严寒天气里为她挑东西的脚夫,加倍算给他工钱;当林丹太太求她帮助找个工作时,她满口答应,尽力帮助;为了治丈夫的病而假签名借钱,突出反映了她对丈夫的体贴和忠诚;她费尽心机节省家庭开支,甚至还夜里干抄写工作,挣几个钱,为的是尽早偿还债务;当伪造签名的事将要败露时,她曾决定牺牲自己,甚至以自杀来保全丈夫的名誉。这些都表现出她是以真诚之心对待一切的,她的品格是高尚的。

其次,在爱情和家庭观念上,海尔茂是个大男子主义者,娜拉则是男女平等、妇女解放的追求者。海尔茂喜欢娜拉,只是因为她是个好看的“纸娃娃”,是一个玩偶,所以他叫娜拉为“我迷人的小东西”“我迷人的小妖精”。既然是玩偶,就不许有自由的意志,一切要听从他,由他来支配。在他看来,妻子对丈夫只有责任,而没有任何权利,因此,在家庭生活中,娜拉被看作是自己的私有财产和附属品。正如娜拉所揭发的那样,“跟你在一块儿,事情都归你安排,你爱什么我也爱什么……这些年我在这儿简直像个要饭的叫花子,要一口、吃一口……我靠着给你耍把戏过日子。”在海尔茂眼里,男女是不能享受平等权利的,女人可以为男人做出牺牲,而男人则不行。他曾直接对娜拉说:“男人不能为他爱的人牺牲自己的名誉。”开始,娜拉没认识到自己的地位。觉醒后,娜拉就不愿再过玩偶生活了,她提出了男女平等的主张。娜拉要出走,海尔茂又企图用贤妻良母那一套来说服她。但娜拉说:“这些话现在我都不信了。现在我只信,首先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的一个人——至少我要学做一个人!”这表达了她要和旧传统观念决裂、冲出家庭牢笼的决心。因此,在爱情和家庭观念上,如果说海尔茂代表了一种落后的男权主义思想,那么,娜拉则代表了进步的民主主义的思想。这两种思想壁垒分明,不可调和。

最后,海尔茂是现实社会制度的卫道士,娜拉则是它的叛逆者。海尔茂在娜拉要出走时,就搬出道德、宗教和法律来压迫娜拉,他把这一切都视为是天经地义的。他认为,宗教能拯救人的灵魂,犯过过失的人就应当认罪,要“甘心受罪”,也就是说,娜拉应当认罪。娜拉则提出反对说:“不瞒你说,我真的不知道宗教是什么,‘尽管’牧师告诉过我宗教是这个,宗教是那个。‘实际上’牧师对我们说的那套话,我什么都不知道。”“等我离开这儿一个人过日子的时候,我也要把宗教问题仔细想一想。我要仔细想想牧师告诉我的话究竟对不对,对我合用不合用。”这是她对宗教合理性的大胆质疑。海尔茂认为,现实社会的法律是神圣的、合理的,他还用法律来威胁娜拉。娜拉则公开对这种法律提出抗议,认为它是“笨法律”。她说:“国家的法律跟我心里想的不一样,可是我不信那些法律是正确的。父亲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许女儿给他省去烦恼。丈夫病得快要死了,法律不许他妻子想法子救他的性命!我不相信世界上有这种不讲理的法律。”可见,在对待资产阶级法律、宗教的态度上,海尔茂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卫道士,而娜拉则是这个社会的叛逆者。

娜拉和海尔茂是思想、性格决然不同的两种典型。在剧中,他们之间的矛盾冲突首先表现为思想冲突。通过对这种冲突的描写,该剧撕下了男权社会家庭关系中温情脉脉的面纱,暴露了建立在大男子主义统治基础上的虚伪的夫妻关系。剧本告诉人们,在一个极度专制却又涂上玫瑰色彩的男权社会里,女人只是供男人赏玩的摆设,而男人们总是搬出一大通堂而皇之的理论来捍卫他们高高在上的统治地位。《玩偶之家》上演后,引起了社会的巨大反响,尤其是戏剧的结尾,娜拉出走时那砰然一响的关门声,久久在欧洲社会上空回响。娜拉出走的进步意义在于:它向男权主义提出了公开挑战,向社会提出了妇女解放的问题,同时也向男权主义社会的法律、道德、宗教提出了抗议。

作为最出色的“社会问题剧”,《玩偶之家》体现了“社会问题剧”的基本特征。

第一,严峻的真实。“社会问题剧”所写的往往是现实生活中人们熟悉的人和事,矛盾冲突就是现实中存在的问题;在组织戏剧冲突时,总是把人物性格和事件的发展跟现实生活紧紧地结合起来,这样,在整个舞台上展现的就是日常生活。《玩偶之家》中,娜拉和海尔茂有生活原型,他们之间冲突的爆发乃是现实生活中的妇女、法律、道德、宗教等问题的集中反映。剧中人物性格和剧情的发展十分自然真实,合情合理,合乎生活逻辑。

第二,“追溯法”(或“回顾法”)的运用。所谓“追溯法”,就是不把跟主要情节有关的人和事直接在舞台上加以表现,而是在主要情节发展的过程中,通过剧中人物的对话等方式交代出来;这样,就使过去的情节和现在的情节交织起来,以过去的情节推动现在的情节,甚至现在的情节只是过去情节的结果。“追溯法”是易卜生在继承发展古希腊悲剧结构基础上形成的一种特殊方法,而此种方法的运用使其剧本在结构上形成了简练、集中的独特风格。《玩偶之家》描写的是7年前后的事,但实际上在舞台上表现的只是三天左右的时间内发生的事。大幕一拉开,虽然我们看到的是圣诞节前夕娜拉家里欢度节日的美好场景,然而实际上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非常时期,娜拉假签字的事隐瞒了7年,如今即将暴露。而这件事,是通过林丹太太上场后通过追溯法交代的。柯洛克斯泰的一封信令娜拉和海尔茂的矛盾冲突爆发,冲突的结果是娜拉出走。这里,假签字是过去的事,林丹太太的到来,柯洛克斯泰的揭发则是现在发生的事,海尔茂和娜拉冲突、决裂既是现在的事,又是过去事件的结果。可见,现在的事推动了过去事件的发展,带来了过去事件的结果。

运用追溯法构建戏剧冲突的好处是多方面的。首先,使剧情简练、集中紧凑。次要的情节仅仅通过人物对话就交代清楚,做到了最大程度的简洁,突出了主要情节。其次,有利于戏剧冲突的迅速发展,把描写的重点落在一触即发、途穷匕首见的关键时刻。《玩偶之家》一开始就直接表现结果,戏一开始矛盾马上要爆发,**即将到来,剧情的节奏快,冲突的进展迅速,扣人心弦。最后,有利于在矛盾中表现人物性格。在假签字一事公开之前,出现在观众眼前的娜拉是一个热情、真诚的贤妻良母,海尔茂则是所谓的“正人君子”。事情一公开,也即矛盾冲突一爆发,两个人物就被放在了矛盾冲突的风口浪尖,性格得到了成功的刻画。

第三,将“讨论”带进戏剧,富有辩论色彩。易卜生的“社会问题剧”很注重在作品中提出重大的社会问题,让剧中人物展开争辩,进而表述作者本人的态度。讨论的展开和剧情的发展紧密结合,讨论的内容渗透在剧情之中,使戏剧带上了论辩的色彩,具有引人入胜的逻辑力量。第3幕的辩论是全剧最精彩的部分。讨论不仅涉及男女平等问题,而且涉及宗教、社会制度、法律、道德、责任义务、人权等问题。易卜生把讨论带进戏剧,既激发了读者和观众探讨问题的**,将观众与剧中人合二为一;又推动了情节的发展,使议论性与戏剧性融合在一起,创造了一种新型的戏剧模式。

第四,运用细节和人物动作刻画人物心理。戏剧人物的心理活动常常是通过人物的独白或旁白来表现的,但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不轻易用独白和旁白,而是通过人物动作、细节来表现。比如,“信箱”这个细节,“跳舞”这个动作,反映了娜拉紧张、焦急的心理。柯洛克斯泰将揭露娜拉假签字一事的那封信投到了海尔茂的信箱,信箱的钥匙只有海尔茂有。海尔茂回来后要去开信箱,娜拉紧张到了极点。这时,娜拉用狂乱的跳舞来阻止海尔茂开信箱,狂舞恰好是娜拉心乱如麻内心世界的表露。作者运用这个强烈的动作,表现人物复杂而激动的内心活动,收到了极好的艺术效果。

思考题:

1.易卜生的主要剧作有哪些?

2.何谓“社会问题剧”?

3.分析娜拉与海尔茂冲突的形成。

4.简析《玩偶之家》的结构艺术。

5.谈谈易卜生在欧洲戏剧史上的意义。

原典选读

《玩偶之家》(节选)

(挪威)易卜生

第三幕

[还是那间屋子。桌子摆在当中,四面围着椅子。桌上点着灯。通门厅的门敞着。楼上有跳舞音乐的声音。

……

娜拉 你累了吧,托伐?

海尔茂 一点儿都不累。

娜拉 也不想睡觉?

海尔茂 一点儿都不想。精神觉得特别好。你呢?你好像又累又想睡。

娜拉 是,我很累。我就要去睡觉。

海尔茂 你看!我不让你再跳舞不算错吧?

娜拉 喔,你做的事都不错。

海尔茂 (亲她的前额)我的小鸟儿这回说话懂道理。你看见没有,今儿晚上阮克真高兴!

娜拉 是吗?他居然很高兴?我没跟他说过话。

海尔茂 我也只跟他说了一两句。可是我好久没看见他兴致这么好了。(对她看了会儿,把身子凑过去)回到自己家里,静悄悄的只有咱们两个人,滋味多么好!喔,迷人的小东西!

娜拉 别那么瞧我。

海尔茂 难道我不该瞧我的好宝贝——我一个人的亲宝贝?

娜拉 (走到桌子那边)今天晚上你别跟我说这些话。

海尔茂 (跟过来)你血管里还在跳塔兰特拉——所以你今天晚上格外惹人爱。你听,楼上的客要走了。(声音放低些)娜拉,再过一会儿整个这所房子里就静悄悄的没有声音了。

娜拉 我想是吧。

海尔茂 是啊,我的娜拉。咱们出去做客的时候我不大跟你说话,我故意避开你,偶然偷看你一眼,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心里好像觉得咱们偷偷地在恋爰,偷偷地订了婚,谁也不知道咱们的关系。

娜拉 是,是,是,我知道你的心都在我身上。

海尔茂 到了要回家的时候,我把披肩搭上你的滑溜的肩膀,围着你的娇嫩的脖子,我心里好像觉得你是我的新娘子,咱们刚结婚,我头一次把你带回家——头一次跟你待在一抉儿,头一次陪着你这娇滴滴的小宝贝!今天晚上我什么都没想,只是想你一个人。刚才跳舞的时候,我看见你那些轻巧活泼的身段,我的心也跳得按捺不住了,所以那么早我就把你拉下楼。

娜拉 走开,托伐!撒手,我不爱听这些话。

海尔茂 什么?你成心逗我吗,娜拉?你不爱听!难道我不是你丈夫?

(有人敲大门)

娜拉 (吃惊)你听见没有?

海尔茂 (走到门厅里)谁?

阮克 (在外面)是我。我能不能进来坐会儿?

海尔茂 (低声嘀咕)讨厌!这时候他还来干什么?(高声)等一等!(开门)请进,谢谢你从来不肯过门不入。

阮克 我走过这儿好像听见你说话的声音,因此就忍不住想进来坐一坐。(四面望望)啊,这个亲热的老地方!你们俩在这儿真快活,真舒服!

海尔茂 刚才你在楼上好像也觉得很受用。

阮克 很受用,为什么不受用?一个人活在世界上能享受为什么不享受,能享受多少就算多少,能享受多久就算多久。今晚的酒可真好。

海尔茂 香槟酒特别好。

阮克 你也觉得好?我喝了那么多,说起来别人也不信。

娜拉 托伐喝的香槟酒也不少。

阮克 是吗?

娜拉 真的,他喝了酒兴致总是这么好。

阮克 辛苦了一天,晚上喝点儿酒没什么不应该。

海尔茂 辛苦了一天!这句话我可不配说。

阮克 (在海尔茂肩膀上拍一下)我倒可以说这句话。

娜拉 阮克大夫,你是不是刚做完科学研究?

阮克 一点儿都不错。

海尔茂 你听!小娜拉也谈起科学研究来了!

娜拉 结果怎么样,是不是可以给你道喜?

阮克 可以。

娜拉 这么说,结果很好?

阮克 好极了,对大夫也好,对病人也好,结果是确实无疑的。

娜拉 (追问)确实无疑?

阮克 绝时地确实无疑。知道了这样的结果,你说难道我还不应该痛快一晚上?

娜拉 不错,很应该,阮克大夫。

海尔茂 我也这么说,只要你明天不还账。

阮克 在这世界上没有白拿的东西,什么全都得还账。

娜拉 阮克大夫,我知道你很喜欢化装跳舞会。

阮克 是,只要有新奇打扮,我就喜欢。

娜拉 我问你,下次化装跳舞去咱们俩应该打扮什么?

海尔茂 不懂事的孩子!已经想到下次跳舞会了!

阮克 你问咱们俩打扮什么?我告诉你,你打扮个仙女。

海尔茂 好,可是仙女该怎么打扮?

阮克 仙女不用打扮,只穿家常衣服就行。

海尔茂 你真会说!你自己打扮什么角色呢?

阮克 喔,我的好朋友,我早打定主意了。

海尔茂 什么主意?

阮克 下次开化装跳舞会的时候,我要扮隐身人。

海尔茂 这话真逗人。

阮克 我要戴一顶大黑帽子——你们没听说过眼睛瞧不见的帽子吗?帽子一套在头上,人家就看不见你了。

海尔茂 (忍住笑)是,是。

阮克 哦,我忘了进来干什么了。海尔茂,给我一支雪茄烟——要那种黑的哈瓦那。

海尔茂 请。(把雪茄烟盒递过去)

阮克 (拿了一支烟,把烟头切掉)谢谢。

娜拉 (给他划火柴)我给你点烟。

阮克 谢谢,谢谢!(娜拉拿着火柴,阮克就着火点烟)现在我要跟你们告别了!

海尔茂 再见,再见!老朋友!

娜拉 阮克大夫,祝你安眠。

阮克 谢谢你。

娜拉 你也应该照样祝我。

阮克 祝你?好吧,既然你要我说,我就说。祝你安眠,谢谢你给我点烟。

[阮克向他们点点头,走出去。

海尔茂 (低声)他喝得太多了。

娜拉 (心不在焉)大概是吧。(海尔茂从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来,走进门厅)托伐,你出去干什么?

海尔茂 我把信箱倒一倒,里头东西都满了,明天早上纸装不下了。

娜拉 今晚你工作不工作?

海尔茂 你不是知道我今晚不工作吗?唔,这是怎么回事?有人弄过锁。

娜拉 弄过锁?

海尔茂 一定是。这是怎么回事?我想佣人不会——?这儿有只撅折的头发夹子。娜拉,这是你常用的。

娜拉 (急忙接嘴)一定是孩子们——

海尔茂 你得管教他们别这么胡闹。好!好容易开开了。(把信箱里的信件拿出来,朝着厨房喊道)爱伦,爱伦,把门厅的灯吹灭了。(拿着信件回到屋里,关上门)你瞧,攒了这么一大堆。(把整叠信件翻过来)哦,这是什么?

娜拉 (在窗口)那封信!喔,托伐,别看!

海尔茂 有张名片,是阮克大夫的。

娜拉 阮克大夫的?

海尔茂 (瞧名片)阮克大夫。这两张名片在上头,一定是他刚扔进去的。

娜拉 名片上写着什么没有?

海尔茂 他的名字上头有个黑十字。你瞧,多么不吉利!好像他给自己报死信。

娜拉 他是这意思。

海尔茂 什么!你知道这件事?他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娜拉 他说了。他说给咱们这两张名片的意思就是跟咱们告别。他以后就在家里关着门等死。

海尔茂 (走来走去)真可怜!我早知道他活不长,可是没想到这么快!像一只受伤的野兽爬到窝里藏起来!这些年他跟咱们的生活已经结合成一片,我不能想象他会离开咱们。他的痛苦和寂寞比起咱们的幸福好像乌云衬托着太阳,苦乐格外分明。这样也许倒好——至少对他很好。(站住)娜拉,对于咱们也未必不好。现在只剩下咱们俩,靠得更紧了。(搂着她)亲爱的宝贝!我总是觉得把你搂得不够紧。娜拉,你知道不知道,我常常盼望有桩危险事情威胁你,好让我拼着命,牺牲一切去救你。

娜拉 (从他怀里挣出来,斩钉截铁的口气)托伐,现在你可以看信了。

海尔茂 不,不,今晚我不看信。今晚我要陪着你,我的好宝贝。

娜拉 想着快死的朋友,你还有心肠陪我?

海尔茂 你说得不错。想起这件事咱们心里都很难受。丑恶的事情把咱们分开了,想起死人真扫兴。咱们得想法子撇开这些念头。咱们暂且各自回到屋里去吧。

娜拉 (搂着他脖子)托伐!明天见!明天见!

海尔茂 (亲她的前额)明天见,我的小鸟儿。好好儿睡觉,娜拉!我去看信了。

[他拿了那些信走进自己的书房,随手关上门。

娜拉 (瞪着眼瞎摸,抓起海尔茂的舞衣披在自己身上,急急忙忙,断断续续,哑着嗓子,低声自言自语)从今以后再也见不着他了!永远见不着了,永远见不着了。(把披肩蒙在头上)也见不着孩子们了!永远见不着了!喔,漆黑冰凉的水!没底的海!快点完事多好啊!现在他已经拿着信了,正在看!喔,还没看。再见,托伐!再见,孩子们!

[她正朝着门厅跑出去,海尔茂猛然推开门,手里拿着一封拆开的信,站在门口。

海尔茂 娜拉!

娜拉 (叫起来)啊!

海尔茂 这是谁的信?你知道信里说的什么事?

娜拉 我知道。快让我走!让我出去!

海尔茂 (拉住她)你上哪儿去?

娜拉 (竭力想脱身)别拉着我,托伐。

海尔茂 (惊慌倒退)真有这件事?他信里的话难道是真的?不会,不会,不会是真的。

娜拉 全是真的。我只知道爱你,别的什么都不管。

海尔茂 哼,别这么花言巧语的!

娜拉 (走近他一步)托伐!

海尔茂 你这坏东西——干得好事情!

娜拉 让我走——你别拦着我!我做的坏事不用你担当!

海尔茂 不用装腔作势给我看。(把出去的门锁上)我要你老老实实把事情招出来,不许走。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干的什么事?快说!你知道吗?

娜拉 (眼睛盯着他,态度越来越冷静)嗯,现在我才完全明白了。

海尔茂 (走来走去)嘿!好像做了一场噩梦醒过来!这八年工夫——我最得意、最喜欢的女人——没想到是个伪君子,是个撒谎的人——比这还坏——是个犯罪的人。真是可恶极了!哼!哼!(娜拉不作声,只用眼睛盯着他)其实我早就该知道。我早该料到这一步。你父亲的坏德行——(娜拉正要说话)少说话!你父亲的坏德行,你全都沾上了——不信宗教,不讲道德,没有责任心。当初我给他遮盖,如今遭了这么个报应!我帮你父亲都是为了你,没想到现在你这么报答我!

娜拉 不错,这么报答你。

海尔茂 你把我一生幸福全都葬送了。我的前途也让你断送了。喔,想起来真可怕!现在我让一个坏蛋抓在手心里。他要我怎么样我就得怎么样,他要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他可以随便摆布我,我不能不依他。我这场大祸都是一个下贱女人惹出来的!

娜拉 我死了你就没事了。

海尔茂 哼,少说骗人的话。你父亲从前也老有那么一大套。照你说,就是你死了,我有什么好处?一点儿好处都没有。他还是可以把事情宣布出去,人家甚至还会疑惑我是跟你串通一气的,疑惑是我出主意撺掇你干的。这些事情我都得谢谢你——结婚以来我疼了你这些年,想不到你这么报答我。现在你明白你给我惹的是什么祸吗?

娜拉 (冷静安详)我明白。

海尔茂 这件事真是想不到,我简直摸不着头脑。可是咱们好歹得商量个办法。把披肩摘下来。摘下来,听见没有!我先得想个办法稳住他,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让人家知道。咱们俩,表面上照样过日子——不要改变样子,你明白不明白我的话?当然你还得在这儿住下去。可是孩子不能再交在你手里。我不敢再把他们交给你——唉,我对你说这么一句话心里真难受,因为你一向是我最心爱并且现在还——!可是现在情形已经改变了。从今以后再说不上什么幸福不幸福,只有想法子怎么挽救、怎么遮盖、怎么维持这个残破的局面——(门铃响起来,海尔茂吓了一跳)什么事?三更半夜的!难道事情发作了?难道他——娜拉,你快藏起来,只推托有病。(娜拉站着不动。海尔茂走过去开门)

爱伦 (披着衣服在门厅里)太太,您有封信。

海尔茂 给我。(把信抢过来,关上门)果然是他的。你别看。我念给你听。

娜拉 快念!

海尔茂 (凑着灯光)我几乎不敢看这封信。说不定咱们俩都会完蛋。也罢,反正总得看。(慌忙拆信,看了几行之后发现信里夹着一张纸,马上快活得叫起来)娜拉!(娜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海尔茂 娜拉!喔,别忙!让我再看一遍!不错,不错!我没事了!娜拉,我没事了!

娜拉 我呢?

海尔茂 当然你也没事了,咱们俩都没事了。你看,他把借据还你了。他在信里说,这件事非常抱歉,要请你原谅,他又说他现在交了运——喔,管他还写些什么。娜拉,咱们没事了!现在没人能害你了。喔,娜拉,娜拉——咱们先把这害人的东西消灭了再说。让我再看看(朝着借据瞟了一眼)喔,我不想再看它,只当是做了一场梦。(把借据和柯洛克斯泰的两封信一齐都撕掉,扔在火炉里,看它们烧)好!烧掉了!他说自从二十四号起——喔,娜拉,这三天你一定很难过。

娜拉 这三天我真不好过。

海尔茂 你心里难过,想不出好办法,只能——喔,现在别再想那可怕的事情了。我们只应该高高兴兴多说几遍“现在没事了,现在没事了!”听见没有,娜拉!你好像不明白。我告诉你,现在没事了。你为什么绷着脸不说话?喔,我的可怜的娜拉,我明白了,你以为我还没饶恕你。娜拉,我赌咒,我已经饶恕你了。我知道你干那件事都是因为爱我。

娜拉 这倒是实话。

海尔茂 你正像做老婆的应该爱丈大夫那样地爱我。只是你没有经验,用错了方法。可是难道因为你自己没主意,我就不爱你吗?我决不会。你只要一心一意依赖我,我会指点你,教导你。正因为你自己没办法,所以我格外爱你,要不然我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刚才我觉得好像天要塌下来,心里一害怕,就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娜拉,我已经饶恕你了。我赌咒不再埋怨你。

娜拉 谢谢你饶恕我。(从右边走出去。)

海尔茂 别走!(向门洞里张望)你要干什么?

娜拉 (在里屋)我去脱掉跳舞的服装。

海尔茂 (在门洞里)好,去吧。受惊的小鸟儿,别害怕,定定神,把心静下来。你放心,一切事情都有我。我的翅膀宽,可以保护你。(在门口走来走去)喔,娜拉,咱们的家多可爱,多舒服!你在这儿很安全,我可以保护你,像保护一只从鹰爪子底下救出来的小鸽子一样。我不久就能让你那颗扑扑跳的心定下来,娜拉,你放心。到了明天,事情就不一样了,一切都会恢复老样子。我不用再说我已经饶恕你了,你心里自然会明白我不是说假话。难道我舍得把你撵出去?别说撵出去,就说是责备,难道我舍得责备你?娜拉,你不懂得男子汉的好心肠。要是男人饶恕了他老婆——真正饶恕了她,从心坎里饶恕了她——他心里会有一股没法子形容的好滋味。从此以后他老婆越发是他私有的财产。做老婆的就像重新投了胎,不但是她丈夫的老婆,并且还是她丈夫的孩子。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孩子,我的吓坏了的可怜的小宝贝。别着急,娜拉,只要你老老实实对待我,你的事情都由我做主,都由我指点。(娜拉换了家常衣服走进来)怎么,你还不睡觉?又换衣服干什么?

娜拉 不错,我把衣服换掉了。

海尔茂 这么晚还换衣服干什么?

娜拉 今晚我不睡觉。

海尔茂 可是,娜拉——

娜拉 (看自己的表)时候还不算晚。托伐,坐下,咱们有好些话要谈一谈。(她在桌子一头坐下)

海尔茂 娜拉,这是什么意思?你的脸色铁板冰冷的——

娜拉 坐下。一下子说不完。我有好些话跟你谈。

海尔茂 (在桌子那一头坐下)娜拉,你把我吓了一大跳。我不了解你。

娜拉 这话说得对,你不了解我,我也到今天晚上才了解你。别打岔。听我说下去。托伐,咱们必须把总账算一算。

海尔茂 这话怎么讲?

娜拉 (顿了一顿)现在咱们面对面坐着,你心里有什么感想?

海尔茂 我有什么感想?

娜拉 咱们结婚已经八年了。你觉得不觉得,这是头一次咱们夫妻正正经经谈谈话?

海尔茂 正正经经!这四个字怎么讲?

娜拉 这整整的八年——要是从咱们认识的时候算起,其实还不止八年——咱们从来没在正经事情上谈过一句正经话。

海尔茂 难道要我经常把你不能帮我解决的事情麻烦你?

娜拉 我不是指着你的业务说。我说的是,咱们从来没坐下来正正经经细谈过一件事。

海尔茂 我的好娜拉,正经事跟你有什么相干?

娜拉 咱们的问题就在这儿!你从来就没了解过我。我受尽了委屈,先在我父亲手里,后来又在你手里。

海尔茂 这是什么话!你父亲和我这么爱你,你还说受了我们的委屈!

娜拉 (摇头)你们何尝真爱过我,你们爱我只是拿我当消遣。

海尔茂 娜拉,这是什么话!

娜拉 托伐,这是老实话。我在家跟父亲过日子的时候,他把他的意见告诉我,我就跟着他的意见走。要是我的意见跟他不一样,我也不让他知道,因为他知道了会不高兴。他叫我“泥娃娃孩子”,把我当作一件玩意儿,就像我小时候玩我的泥娃娃一样。后来我到你家来住着——

海尔茂 用这种字眼形容咱们的夫妻生活简直不像话!

娜拉 (满不在乎)我是说,我从父亲手里转移到了你手里。跟你在一块儿,事情都归你安排。你爱什么我也爱什么,或者假装爱什么——我不知道是真还是假——也许有时候真,有时候假。现在我回头想一想,这些年我在这儿简直像个要饭的叫花子,要一口,吃一口。托伐,我靠着给你耍把戏过日子。可是你喜欢我这么做。你和我父亲把我害苦了。我现在这么没出息都要怪你们。

海尔茂 娜拉,你真不讲理,真不知好歹!你在这儿过的日子难道不快活?

娜拉 不快活。过去我以为快活,其实不快活。

海尔茂 什么!不快活!

娜拉 说不上快活,不过说说笑笑凑个热闹罢了。你一向待我很好。可是咱们的家只是一个玩儿的地方,从来不谈正经事。在这儿我是你的“玩偶老婆”,正像我在家里是我父亲的“玩偶女儿”一样。我的孩子又是我的泥娃娃。你逗着我玩儿,我觉得有意思,正像我逗孩子们,孩子们也觉得有意思。托伐,这就是咱们的夫妻生活。

海尔茂 你这段话虽然说得太过火,倒也有点儿道理。可是以后的情形就不一样了。玩耍的时候过去了,现在是受教育的时候了。

娜拉 谁的教育?我的教育还是孩子们的教育?

海尔茂 两方面的,我的好娜拉。

娜拉 托伐,你不配教育我怎样做个好老婆。

海尔茂 你怎么说这句话?

娜拉 我配教育我的孩子吗?

海尔茂 娜拉!

娜拉 刚才你不是说不敢再把孩子交给我吗?

海尔茂 那是气头上的话,你老提它干什么!

娜拉 其实你的话没说错。我不配教育孩子。要想教育孩子,先得教育我自己。你没资格帮我的忙。我一定得自己干。所以现在我要离开你。

海尔茂 (跳起来)你说什么?

娜拉 要想了解我自己和我的环境,我得一个人过日子,所以我不能再跟你待下去。

海尔茂 娜拉!娜拉!

娜拉 我马上就走。克里斯蒂纳一定会留我过夜。

海尔茂 你疯了!我不让你走!你不许走!

娜拉 你不许我走也没用。我只带自己的东西。你的东西我一件都不要,现在不要,以后也不要。

海尔茂 你怎么疯到这步田地!

娜拉 明天我要回家去——回到从前的老家去。在那儿找点事情做也许不太难。

海尔茂 喔,像你这么没经验——

娜拉 我会努力去吸取。

海尔茂 丢了你的家,丢了你丈夫,丢了你儿女!不怕人家说什么话!

娜拉 人家说什么不在我心上。我只知道我应该这么做。

海尔茂 这话真荒唐!你就这么把你最神圣的责任扔下不管了?

娜拉 你说什么是我最神圣的责任?

海尔茂 那还用我说?你最神圣的责任是你对丈夫和儿女的责任。

娜拉 我还有别的同样神圣的责任。

海尔茂 没有的事!你说的是什么责任?

娜拉 我说的是我对自己的责任。

海尔茂 别的不用说,首先你是一个老婆,一个母亲。

娜拉 这些话现在我都不信了。现在我只信,首先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的一个人——至少我要学做一个人。托伐,我知道大多数人赞成你的话,并且书本里也是这么说的。可是从今以后我不能一味相信大多数人说的话,也不能一味相信书本里说的话。什么事情我都要用自己脑子想一想,把事情的道理弄明白。

海尔茂 难道你不明白你在自己家庭的地位?难道在这些问题上没有颠扑不破的道理指导你?难道你不信仰宗教?

娜拉 托伐,不瞒你说,我真不知道宗教是什么。

海尔茂 你这话怎么讲?

娜拉 除了行坚信礼的时候牧师对我说的那套话,我什么都不知道。牧师告诉过我,宗教是这个,宗教是那个。等我离开这儿一个人过日子的时候,我也要把宗教问题仔细想一想。我要仔细想一想,牧师告诉我的话究竟对不对,对我合用不合用。

海尔茂 喔,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话!并且还是从这么个年轻女人嘴里说出来的!要是宗教不能带你走正路,让我唤醒你的良心来帮助你——你大概还有点道德观念吧?要是没有,你就干脆说没有。

娜拉 托伐,这小问题不容易回答。我实在不明白。这些事情我摸不清。我只知道我的想法跟你的想法完全不一样。我也听说,国家的法律跟我心里想的不一样,可是我不信那些法律是正确的。父亲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许女儿给他省烦恼,丈夫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许老婆想法子救他的性命!我不信世界上有这种不讲理的法律。

海尔茂 你说这些话像个小孩子。你不了解咱们的社会。

娜拉 我真不了解。现在我要去学习。我一定要弄清楚,究竟是社会正确,还是我正确。

海尔茂 娜拉,你病了,你在发烧说胡话。我看你像精神错乱了。

娜拉 我的脑子从来没像今天晚上这么清醒、这么有把握。

海尔茂 你这么清醒、这么有把握,居然要丢掉丈夫和儿女?

娜拉 一点不错。

海尔茂 这么说,只有一句话讲得通。

娜拉 什么话?

海尔茂 那就是你不爱我了。

娜拉 不错,我不爱你了。

海尔茂 娜拉!你忍心说这话!

娜拉 托伐,我说这话心里也难受,因为你一向待我很不错。可是我不能不说这句话。现在我不爱你了。

海尔茂 (勉强管住自己)这也是你清醒的有把握的话?

娜拉 一点不错。所以我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

海尔茂 你能不能说明白,我究竟做了什么事使你不爱我?

娜拉 能,就因为今天晚上奇迹没出现,我才知道你不是我理想中的那种人。

海尔茂 这话我不懂,你再说清楚点。

娜拉 我耐着性子整整等了八年,我当然知道奇迹不会天天有。后来大祸临头的时候,我曾经满怀信心地跟自己说,“奇迹来了!”柯洛克斯泰把信扔在信箱里以后,我绝没想到你会接受他的条件。我满心以为你一定会对他说,“尽管宣布吧”,而且你说了这句话之后,还一定会——

海尔茂 一定会怎么样?叫我自己的老婆出丑丢脸,让人家笑骂?

娜拉 我满心以为你说了那句话之后,还一定会挺身出来,把全部责任担在自己肩膀上,对大家说,“事情都是我干的。”你以为我会让你替我担当罪名吗?不,当然不会。可是我的话怎么比得上你的话那么容易叫人家相信?这正是我盼望它发生又怕它发生的奇迹。为了不让奇迹发生,我已经准备自杀。

海尔茂 娜拉,我愿意为你日夜工作,我愿意为你受穷受苦。可是男人不能为他所爱的女人牺牲自己的名誉。

娜拉 千千万万的女人都为男人牺牲过名誉。

海尔茂 喔,你心里想的嘴里说的都像个傻孩子。

娜拉 也许是吧。可是你想和说的也不像我可以跟他过日子的男人。后来危险过去了——你不是怕我有危险,是怕你自己有危险——不用害怕了,你又装作没事人儿了。你又叫我跟从前一样乖乖地做你的小鸟儿,做你的泥娃娃,说什么以后要格外小心保护我,因为我那么脆弱不中用。(站起来)托伐,就在那当口,我好像忽然从梦里醒过来,我简直跟一个陌生人同居了八年,给他生了三个孩子。喔,想起来真难受!我恨透了自己没出息!

海尔茂 (伤心)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在咱们中间出现了一道深沟。可是,娜拉,难道咱们不能把它填平吗?

娜拉 照我现在这样子,我不能跟你做夫妻。

海尔茂 我有勇气重新再做人。

娜拉 在你的泥娃娃离开你之后——也许有。

海尔茂 要我跟你分手!不,娜拉,不行!这是不能设想的事情。

娜拉 (走进右边屋子)要是你不能设想,咱们更应该分开。(拿着外套、帽子和旅行小提包又走出来,把东西搁在桌子旁边椅子上。)

海尔茂 娜拉,娜拉,现在别走。明天再走。

娜拉 (穿外套)我不能在陌生人家里过夜。

海尔茂 难道咱们不能像哥哥妹妹那么过日子?

娜拉 (戴帽子)你知道那种日子长不了。(围披肩)托伐,再见。我不去看孩子了。我知道现在照管他们的人比我强得多。照我现在这样子,我对他们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海尔茂 可是,娜拉,将来总有一天——

娜拉 那就难说了。我不知道我以后会怎么样。

海尔茂 无论怎么样。你还是我的老婆。

娜拉 托伐,我告诉你。我听人说,要是一个女人像我这样从她丈夫家里走出去,按法律说,她就解除了丈夫对她的一切义务。不管法律是不是这样,我现在把你对我的义务全部解除。你不受我拘束,我也不受你拘束。双方都有绝对的自由。拿去,这是你的戒指。把我的也还我。

海尔茂 连戒指都要还?

娜拉 要还。

海尔茂 拿去。

娜拉 好。现在事情完了。我把钥匙都搁在这儿。家里的事,佣人都知道——她们比我更熟悉。明天我动身之后,克里斯蒂纳会来给我收拾我从家里带来的东西。我会叫她把东西寄给我。

海尔茂 完了!完了!娜拉,你永远不会再想我了吧?

娜拉 喔,我会时常想到你,想到孩子们,想到这个家。

海尔茂 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娜拉 不,千万别写信。

海尔茂 可是我总得给你寄点儿——

娜拉 什么都不用寄。

海尔茂 你手头不方便的时候我得帮点忙。

娜拉 不必,我不接受陌生人的帮助。

海尔茂 娜拉,难道我永远只是个陌生人?

娜拉 (拿起手提包)托伐,那就要等奇迹中的奇迹发生了。

海尔茂 什么叫奇迹中的奇迹?

娜拉 那就是说,咱们俩都得改变到——喔,托伐,我现在不信世界上有奇迹了。

海尔茂 可是我信。你说下去!咱们俩都得改变到什么样子——?

娜拉 改变到咱们在一块儿过日子真正像夫妻。再见。(她从门厅走出去。)

海尔茂 (倒在靠门的一张椅子里,双手蒙着脸)娜拉!娜拉!(四面望望,站起身来)屋子空了。她走了。(心里闪出一个新希望)啊!奇迹中的奇迹——

[楼下砰的一响传来关大门的声音。

——剧终

(《易卜生戏剧四种》,潘家洵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1] [美]爱德华·麦克诺尔·伯恩斯等:《世界文明史》(第三卷),罗经国等译,282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

[2] [美]W.C.丹皮尔:《科学史及其与哲学和宗教的关系》(下册),李珩译,411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3] 阿金编:《思想体系的时代》,2页,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89。

[4] 鲍宗豪:《论无知—一个新的认识域》,189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

[5] [丹麦]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五分册),李宗杰译,15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6] 李健吾:《〈包法利夫人〉译本序》,见福楼拜《包法利夫人》,李健吾译,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7] 恩格斯:《致玛·哈克奈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68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8] 狄更斯:《双城记》,张玲、张扬译,143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

[9] 狄更斯:《〈双城记〉作者序言》,见《双城记》,张玲、张扬译,1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

[10] 车尔尼雪夫斯基:《〈童年〉和〈少年〉、〈列·尼·托尔斯泰伯爵战争故事集〉》(1856),《古典文艺理论译丛》(五),17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11] 《易卜生戏剧四种》,潘家洵译,11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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