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公所从来没有比这一天更漂亮过。大厅尽头的讲台后面挂满了耀眼的旗子;墙上每隔一个相当距离都挂着一些五颜六色的彩旗;楼座的前面也蒙上了旗帜;支柱上也裹着旗子;这一切都是为了给外来的客人以深刻的印象,因为来宾的人数一定为数颇多,而且多半是与新闻界有关系的。全场坐满了人。四百一十二个固定的座位都坐满了,另外还在过道里临时挤了六十八个座位,也坐满了;讲台的阶梯上也坐上了人;有几位显要的来宾被安排在讲台上的座位上;讲台前面和两侧的边缘摆成马蹄形的那些桌子后面坐着一大批来自各地的特派记者。全场的装束之讲究在这个镇上是空前的。有些服装代价颇高,有几位穿着这种华贵衣裳的妇女显得有点不大习惯的样子。至少本镇的人觉得她们有这种表情,但是这种看法之所以产生,也许是由于本镇的人知道这些妇女以前从来没有穿过这种衣服吧。
那一袋黄金放在讲台前面的一张小桌子上,全场都可以看得见。在场的人绝大多数都瞪着眼睛望着它,心里感到一种强烈的兴趣、垂涎欲滴的兴趣、渴望而又感伤的兴趣;占少数的十九对夫妇却以亲切、抚爱和物主的眼光定睛望着这份宝贝,而这少数人中的男性的一半则在一遍又一遍地暗自背诵着为答谢会众的喝彩和祝贺而发表的简短的即席致辞,这番话是他们准备马上就要站起来说的。这些先生们之中随时都有某一位从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子来,悄悄地瞟它一眼,以便帮助记忆。
会场中当然不断地有嘁嘁喳喳的谈话声——这是照例不免的;可是后来牧师柏杰士先生站起来,把手按在那只口袋上的时候,全场肃静到了极点,他简直可以听得见身上的细菌咬啮的声音。他叙述了钱袋的稀奇来历,然后以热情的词句继续说到赫德莱堡因无疵的诚实而获得的那种悠久的应得的声誉,又说到全镇的人对这种声誉所感到的于心无愧的光荣。他说这种声誉是一份无价之宝;叨天之佑,它的价值现在更加无可计量地提高了,因为新近这桩事情已经把这种名声传播得很广,以致全美洲的人都把眼光集中到这个村子上来了,而且——他希望、他相信——结果使这个村子的名字成了“不可败坏”的同义字。(掌声。)“那么让谁来充当这个贵重的珍宝的监护人呢——全村共同负责吗?不!这个责任是个人的,而不是整个社会的。从今以后,你们诸位个个都要亲自担任它的特殊监护人,各人都要负责不叫它受到任何伤害。请问你们——请问你们每一位——是不是接受这个重托呢?(台下纷纷表示同意。)那好极了。还要把这种责任流传给诸位的子子孙孙,世代无穷。今天你们的纯洁是无可指摘的——千万要注意把它永久保持住。今天你们整个社会里没有一个人会受到**去拿别人的钱,不属于自己的,连一个钱也不会摸一摸——千万要保住这种美德。(“一定会这样!一定会这样!”)我不便在这里拿我们自己和别的村子来比较——有些村是对我们心眼儿不大好;他们有他们的作风,我们有我们的作风;我们就心满意足吧。(掌声。)我的话完了。朋友们,我手底下放着的,是一位陌生人对我们的品德有力的表扬;由他的举动,从今以后全世界也会永远知道我们是些什么人。我们不知道他是谁,可是我代表诸位向他表示感谢,并且请大家高声欢呼,表示同意。”
在场会众全体起立,发出雷鸣般的致谢的呼声,经久不息,连会场的墙壁都震动了。然后大家又坐下来,柏杰士先生就从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当他拆开信封,从那里面抽出一张纸条子的时候,全场鸦雀无声。他把这张字条的内容念出来——慢慢地、动听地——听众如醉如痴地凝神静听这个神奇的文件,这上面的字每一个都代表着一锭黄金。
“我对那位遭难的外方人说的那句话是这样的:‘你绝对不是一个坏人:快去改过自新吧。’”然后他继续说道:
“我们马上就会知道,这儿所写出的这句话是否与钱袋里封藏的词句相符合;如果是相符——我看毫无疑问是会符合的——那么这一袋黄金就属于我们一位同胞,他从今以后就在全国的面前成为使我们这个小镇远近驰名的那种特殊的美德的象征——毕尔逊先生!”
全场的人本来都准备着爆发出风暴似的一阵应有的喝彩声;可是大家没有这样做,反而好像是中风似的发呆;一时简直毫无声息,然后有一阵耳语的浪潮卷过全场——大意是这样:“毕尔逊!哈,算了吧,那未免太难叫人相信了!拿二十块钱给一个陌生人——无论给谁吧——毕尔逊!这只好说给水手们听![3]”这时候全场又因另一阵惊奇,突然肃静下来了,因为大家发觉毕尔逊执事在会场中的一处站着,谦逊地低着头,同时在另一处,威尔逊律师也在一模一样地站着。大家满怀疑惑地沉默了一阵。
人人都莫名其妙,十九对夫妇显出惊骇和愤慨的神气。
毕尔逊和威尔逊转过脸来,瞪着眼睛互相望着。毕尔逊讥刺地问道:
“威尔逊先生,请问你站起来干什么?”
“因为我有这个权利。也许你不嫌麻烦,可以向大家说明说明你为什么站起来吧?”
“我很愿意。因为那张字条是我写的。”
“这简直是无耻的谎话!我亲自写的呀!”
这下轮到柏杰士目瞪口呆了。他在台上站着,茫然地对着这两位先生,先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似乎是不知如何是好。全场都茫然失措。后来威尔逊律师开口了,他说:
“我请求主席再念念那张字条上签的名字。”
这使主席清醒过来,他大声念出了那个名字:
“约翰·华顿·毕尔逊。”
“怎么样!”毕尔逊大声嚷道,“现在你还有什么可说?居然打算在这儿骗人,你现在准备怎么给我道歉,怎么给在座的诸位受了侮辱的听众道歉?”
“我无歉可道,先生;另一方面,我还要公开地控诉你是从柏杰士先生那儿偷走了我写的那张字条子,抄了一份,签上你的名字,给它换了。此外你不会有什么其他的办法能得到这句对证的话;全世界的人,只有我一个掌握着这个措词的秘密。”
照这样争吵下去,难免不闹成丑恶不堪的局面;人人都很难受地注意到那些速记的记者在那儿拼命地记录;有许多人大声喊着“主席,主席!秩序!秩序!”柏杰士使劲敲着主席的小木槌说道:
“我们不要忘记应有的礼貌吧。这事情显然是哪儿出了点差错,可是想必也不过是这样。如果威尔逊先生交过我一封信——我现在想起了,他确实是交过——我还保存着哩。”
他从衣袋里拿出一只信封来,把它撕开,瞟了一眼,露出惊讶和困惑的神气,站了几分钟没有做声。然后他以恍惚和机械的姿势挥一挥手,一再要想说句什么话,终于泄了气,没有说出来。有几个人的声音大声喊道:
“念呀!念呀!是怎么写的?”
于是他以茫然的、梦游病者的声调念起来:
“我向那位不幸的外方人说的那句话是这样的:‘你决不是一个坏人。(全场瞪着眼睛望着他,大为惊奇。)快去改过自新吧。’”(台下纷纷议论:“真奇怪!这是怎么回事?”)主席说,“这一份是赛鲁·威尔逊签名的。”
“怎么样!”威尔逊大声喊道,“我看这就把问题解决了!我分明知道我那张条子是被人偷看了。”
“偷看!”毕尔逊反嘴骂道。“我要叫你知道,不管是你,或是其他像你这样的混蛋,都不许这么大胆地……”
主席:“秩序,先生们,请守秩序!请坐下,你们两位都坐下。”
他们听从了主席的话,可是还摇晃着头,愤怒地咕噜着。全场弄得完全莫名其妙;大家对于这个稀奇的紧张局面,简直不知如何是好。随即汤普生站起来。汤普生是个帽商。他本来很想列入十九家;可是他不够资格:他的帽子存货不多,够不上那个地位。他说:
“主席先生,如果可以让我发表意见的话,我请问这两位先生难道会都不错吗?我请问你,先生,难道他们俩都恰好对那位外方人说了同样的话吗?我觉得……”
硝皮商站起来,打断了他的话。硝皮商是个满腹牢骚的人,他自信是够得上列入十九家的,可是他没有获得大家的公认。这使他在举动和言辞方面都有点儿带刺。他说:
“呸,问题不在那上面!那是可能有的事——一百年里说不定能有两次——另外那桩事情可不会有。他们俩谁也没有给过那二十块钱!”
(一阵喝彩的声音。)
毕尔逊:“我给过!”
威尔逊:“我给过!”
于是他们两人又互相控诉对方有偷窃行为。
主席:“秩序!请坐下,对不起——你们两位。这两张条子无论哪一张都没有片刻离开过我身边。”
某人的声音:“好——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硝皮商:“主席先生,现在有一点是明白了:这两位先生之中反正有一个曾经藏在另一个的床底下,偷听人家的家庭秘密。如果我的话并不违反会场规则,我就要说一句:两位都干得出。(主席:“秩序!秩序!”)我收回这句话,先生,现在我只提出一个意见:假使他们两人之中有一个偷听了对方告诉他的太太的那句对证的话,我们就可以把他查出来。”
某人的声音:“怎么查法?”
硝皮商:“很容易。他们俩所写的那句话,字句并不完全一样。假如不是隔的时间太久一点,又在宣读两人的字条之间插进了一场热闹的争吵,大家也许会注意到的。”
某人的声音:“你把那区别说出来吧。”
硝皮商:“毕尔逊的字条里说的是‘绝对不是’,威尔逊的是‘决不是’。”
许多人的声音:“是那样的——他说得不错!”
硝皮商:“那么,现在只要主席把钱袋里那句对证的话查对一下,我们马上就可以知道这两个骗子之中……(主席:“秩序!”)——这两位冒险家之中……(主席:“秩序!秩序!”)——这两位先生之中……(哄堂大笑和掌声)——究竟是谁应该戴上一个勋章,表明他是这个镇上破天荒生出的第一个不老实的撒谎大王——他给这个镇丢了脸,这个镇从今以后也就会叫他够难堪的!”(热烈的掌声。)
许多人的声音:“打开吧!——打开那口袋!”
柏杰士先生把那口袋割开了一条裂口,伸手进去抽出一只信封来。信封里装着两张折起的信纸。他说:
这两张字条有一张上面写着,“要等交给主席的一切信件——如果有的话——通通宣读过之后再打开来看”,另一张上写着“对证词”。让我来念吧。这上面写的——就是:
“我并不要求申请人把我的恩人向我说的话的前半句说得一字不差,因为那一半并不动人,而且容易忘记;但是末尾的四十个字是很动人的,我觉得也容易记住;除非把这些字完全正确地重述出来,就请把申请人当作骗子看待。我的恩人开始说的是他很少给别人提出忠告,可是他一旦提出忠告的话,那就一定是金玉良言。然后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这句话一直留在我脑子里,从来没有遗忘过:‘你决不是一个坏人——’”
五十个人的声音:“这下子是非分明了——钱是威尔逊的!威尔逊!威尔逊!说话呀!说话呀!”
大家跳起来,拥挤到威尔逊身边团团围住,紧紧握着他的手,热烈地向他道贺——同时主席敲着小木槌,大声嚷道:
“秩序,诸位!秩序!秩序!请让我念完吧。”会场恢复平静以后,宣读又继续了——念出的是:
“‘快去改过自新吧——否则,记住我的话——总有一天,你会因你的罪过而死,并且因此入地狱或是赫德莱堡——希望你努力争取,还是入地狱为妙。’”
随后是一阵可怕的沉寂。起初有一层愤怒的暗影阴沉沉地笼罩到在场的公民们脸上;停了一会之后,这层暗影渐渐消失,另有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很想取而代之;这种表情力图流露出来,大家拼命地抑制,才把它压住了;记者们,布利克斯敦的人们,以及其他外地来宾都把头低下去,双手把脸捂住,费尽了劲,凭着非凡的礼貌,极力忍住。就在这个不凑巧的时候,鸦雀无声的会场中突然爆发出一个孤单的吼声——杰克·哈里代的:
“这话才真是地道的金玉良言哪!”
于是全场哗然,连客人都没有例外。甚至柏杰士先生的庄严也马上泄气了,随后会众自觉已经正式解除了一切约束,大家就尽量享受他们的权利。全场的哄笑是尽情而持久的,真是笑得好像狂风暴雨似的痛快淋漓,可是后来终于停息了——停息的时间稍久,柏杰士先生才得以乘机准备继续发言,台下的人才趁此把眼睛稍擦了一下;可是后来笑声又爆发了;过一会又是一阵;最后柏杰士才得以说出这几句严肃的话:
“想要掩饰事实也是枉然——我们确实发现自己面临着一个重大问题。这个问题涉及本镇的荣誉,打击全镇的好名声。威尔逊先生和毕尔逊先生所提出的对证的话略有出入,这个问题本身就很严重,因为这表示这两位先生之中总有一位犯了盗窃的行为——”
这两个人都在软瘫瘫地坐着,无精打采,懊丧已极;可是一听到这些话,他们俩都像是触了电似的动作起来,马上就要站起——
“坐下!”主席严厉地说,他们都听从了。“这件事情,我刚才说过,本就是很严重的。这事情——还只牵涉到他们两人之中的一个。可是现在问题就更加严重了;因为他们两个人的名誉都遭了可怕的危险。我是不是可以更进一步说,遭了无法解脱的危险?两个人都漏掉了那重要的四十个字。”他停了一会儿。一直过了几分钟,他故意让那普遍的沉寂逐渐深沉,增加它那予人以深刻印象的效果,然后继续说道:“这件事情的发生,似乎只有一种说法可以解释。我请问这两位先生——是不是串通行骗?——互相勾结?”
一阵低沉的议论透过全场;大意是说,“他把他们两个都抓住了。”
毕尔逊不惯于应付紧急场面;他半死不活地坐着,一筹莫展。但是威尔逊却是个律师。他脸色苍白而懊恼,挣扎着站起来,说道:
“我请求大家耐心听一听,让我说明一下这件非常痛心的事情。我把我所要说的话说出来,真是抱歉得很,因为这不免要使毕尔逊先生遭到无法挽救的损害。直到现在为止,我对毕尔逊先生是向来很尊重、很敬爱的,我过去完全相信他绝对不会受任何**的影响——就像你们大家一样地相信。可是为了保持我自己的名誉,我不得不说话——坦白地说。我很惭愧地承认——现在我要请求你们原谅——我曾经向那位倾家**产的外方人说过那对证词里所包括的全部的话,连末尾那骂人的四十个字也说过。(全场轰动。)新近报纸上登出启事之后,我就想起了那些话,并且决定请领这一口袋的钱,因为我有一切权利应该得到它。现在我请大家考虑这么一点,仔细想一想:那天晚上,那位外方人对我的感激是无穷的;他自己说他想不出适当的话,足以表达他的谢意,并且说如果有一天他有办法,他一定要千倍地报答我。那么,现在我请问你们一声:我哪会料得到——哪能相信——哪能想象得到一点点影子——他既然是那么感动,怎么竟会干出这样无情无义的事来,在他的对证词后面添上那完全不必要的四十个字呢?——为什么要给我安排这么个圈套?——使我在大庭广众之中,当着自己人的面,变成毁谤本镇的一个坏蛋?这实在是荒谬绝伦,不可思议。他的对证词应该只包括我对他提出的忠告起头那句恳切话。我对这一点觉得毫无疑问。假如是你们,恐怕也会这么想。你决不会预料得到,帮了人家的忙,又没有得罪过他,他可反而这么卑鄙地陷害你。所以我以充分的信心、充分的把握,在一张纸条上写下了起头的那句话——末尾是‘快去改过自新吧’——然后就签上了名。我正要把它装进一只信封的时候,有人叫我到办公室的里间去,我就不假思索地把那张字条子敞开留在桌子上。”他停了一会儿,慢慢地向毕尔逊把头转过去,又等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道:“请大家注意这一点:我过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毕尔逊先生恰好从我的前门走出去。”(全场轰动。)
毕尔逊马上站起来,大声嚷道:
“这是谎话!这是无耻的谎话!”
主席:“请坐下,先生!现在是威尔逊先生发言。”
毕尔逊的朋友们拉着他坐下,劝他镇静下来,于是威尔逊又往下说:
“这就是简单的事实。我桌子上那张字条子已经不在原先放的地方了。我发现了这一点,可是我当时并不在意,还以为可能是风把它吹动了一下。毕尔逊先生竟至偷看人家的秘密文件,这是我意想不到的;他是个体面人,应该是不屑于干这种事的。假如让我拆穿的话,我认为他把‘决’字写成了‘绝对’,原因是很明显的;这想必是由于记性不好。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能够在这里毫无遗漏地把对证词用光明正大的方法说得清清楚楚。我的话完了。”
天下再没有什么事情像一篇动听的演说那么具有煽动力,它可以把那些不熟悉演说的把戏和魔力的听众的神经器官弄得昏昏癫癫,推翻他们的信念,败坏他们的感情。威尔逊胜利地坐下了。全场把他淹没在一阵阵潮水般的赞许和喝彩声中;朋友们蜂拥到他身边来,和他握手道贺;毕尔逊却被大家喝住,一句话也不许他说。主席拿起小木槌一次又一次地敲着,不住地嚷道:
“可是我们还要继续进行,先生们,我们还要继续进行呀!”
后来终于获得了相当的安静,于是那位帽商说:
“可是还有什么可继续进行的呢,先生,不是只差付款这一着吗?”
众人的声音:“这话有道理!这话有道理!到前面来吧,威尔逊!”
帽商:“我提议给威尔逊先生欢呼三声,因为他象征着那种特殊的美德,足以……”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欢呼声就爆发了;在欢呼声中——同时也在主席敲击木槌的响声中——有些热心分子把威尔逊抬到一个大个子朋友的肩膀上骑着,准备得意扬扬地送他到讲台上去。这时候主席的声音压倒了这阵喧扰——
“秩序!各回原位!你们都忘了还有一个文件没有念哩。”会场恢复了平静的时候,他便拿起那个文件,正待开始念,却又把它放下来,说道:“我忘了;这要等我所收到的信件通通宣读过之后才能念哩。”他从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抽出里面的信来,瞟了一眼——显出惊讶的神气——把手伸远一点再仔细看看——瞪着眼睛望着。
二三十个人的声音喊道:
“写的是什么?念吧!念吧!”
于是他就照办——以惊奇的神情慢慢地念着:
“我给那位外方人说的那句话——(有些人的声音:“喂!怎么回事?”)——是这样的:‘你决不是一个坏人。(有些人的声音:“老天爷!”)快去改过自新吧。’(某人的声音:“啊,真叫莫名其妙!”)签名的是银行家宾克顿。”
这时候尽情发泄的一阵乱轰轰的狂笑简直要叫头脑清醒的人哭起来。没有被中伤的人们都笑得直淌眼泪;记者们在笑得要死的时候写下了一些乱划糊涂的字,谁也认不出来;有一只睡着的狗吓得丧魂失魄,跳起来向这乌七八糟的场面狂吠。形形色色的呼声散布在喧嚣之中:“我们发大财了——两位不可败坏的廉洁象征呀!——还不算毕尔逊哩!”“三个!——把‘老实人’也算进去吧——多多益善!”“好吧——毕尔逊也当选了!”“哎呀,倒霉的威尔逊——遭了两个小偷的殃!”
一个雄壮的声音:“肃静!主席又从他口袋里掏出一件宝贝来了。”
众人的声音:“哎呀呀!又是新的东西吗?念吧!快念!快念!”
主席(念着):“‘我对某某所说的那句话’等等:‘你决不是一个坏人。快去’等等。签名的是格里戈利·耶次。”
暴风般的一阵呼声:“四个象征了!”“好哇,耶次!”“再掏吧!”
这时候全场兴高采烈,欢呼狂吼,准备把这个事件中所能有的一切玩笑开个淋漓尽致。有几位属于十九家的人物面色苍白,苦恼不堪,站起来想往过道里挤过去,可是有许多人大声嚷起来:
“注意门口,注意门口——把门关上;不可败坏的人物可不许离开会场!坐下吧,诸位!”
大家顺从了这个要求。
“再掏吧!念!快念!”
主席又掏了一次,大家听熟了的那些词句又开始从他嘴里溜出来——“你决不是一个坏人——”
“名字!名字!他叫什么名字?”
“英戈尔斯贝·萨金特。”
“五位当选了!把这些象征再往上堆吧!再念!再念!”
“你决不是一个坏……”
“名字!名字!”
“尼古拉斯·惠特华斯。”
“哎呀呀!哎呀呀!今天简直是个象征节!”
有人用凄凉的音调唱起来,开始把这一句当做歌词(省去了“简直”两字)按着那悦耳的《天皇曲》里“他胆怯的时候,美丽的姑娘……”的调子唱;大家都随声和唱,颇为高兴;然后又有人恰好及时地编出了下一句——
你可别忘了这一点——
全场狂吼地唱出这一句。第三句马上又有人凑上了——
赫德莱堡真是不可败坏——
全场又把这一句吼出来。最后一个字刚刚唱完,杰克·哈里代的声音高亢而响亮地配上了最后一句:
诸位象征都在我们面前!
大家和唱这句,兴致异常高涨。然后全场快乐的人们又从头唱起,把这四句再唱了两遍,唱得音韵铿锵,派头十足,唱完之后,又用打雷似的声音给“将在今晚接受荣誉称号的不可败坏的赫德莱堡和它的各位象征”欢呼三次,还加上尾声。
然后向主席大吼的声音又从会场各处发出来了:
“继续进行!继续进行!念吧!再念一些!把你接到的通通念出来!”
“是呀——继续进行!我们要博得永垂不朽的大名了!”
这时有十几个男人站起来,提出抗议。他们说这出滑稽戏一定是一个恶作剧的无赖耍的花头,这是对整个村镇的侮辱。毫无疑问,这些名字都是冒签的——
“坐下!坐下!住嘴!你们这叫做不打自招。我们马上就会在这一伙里发现你们的名字哩。”
“主席先生,这样的信你通共收到多少封?”
主席数了一下。
“连已经看过的算在一起,通共是十九封。”
一阵风暴般的嘲笑的喝彩声爆发了。
“大概那里面都装着这个秘密。我提议你把它们一齐拆开,念出每张字条上签的名字——还把那上面起头的八个字也念出来。”
“附议!”
主席宣布这个动议,全场通过——吼声如雷。随后可怜的理查兹这老头儿站起来,他的太太也起来站在他身边。她的头低垂着,怕的是被人看出她在哭泣。她的丈夫伸出胳臂挽着她,他这样把她搀住,就以颤抖的声音开始说道:
“朋友们,你们一向都了解我们俩——玛丽和我——了解我们的生平,我想你们向来都喜欢我们,看得起我们——”
主席打断了他的话:
“对不起。这话一点也不错——理查兹先生,你说的是实话:本镇的人确实是了解你们;确实是喜欢你们;确实是看得起你们;不但如此——大家还尊敬你们,爱你们——”
哈里代的声音又大喊起来:
“这才是丝毫不假的实话哩,真是!如果主席没有说错,大家就干脆表示拥护吧。起立!好吧——一!二!三!——全体起立!”
全场一齐起立,亲切地面对着这对老夫妻,满场挥动的手巾使空中好像是漫天风雪一般,大家以满腔热爱的心情一致发出了欢呼。
然后主席又继续说:
“我刚才要说的话是这样的:我们都知道你的好心肠,理查兹先生,可是现在不是对罪人发慈悲的时候。(一阵阵“对呀!对呀!”的呼声)我从你脸上看得出你这种好意的企图,可是我不能让你替这些人求情——”
“可是我打算……”
“请坐下吧,理查兹先生。我们必须审查其余的信——单只为了对那些已经被揭露的人表示公正,也需要来这一着才行。等这个手续办完了之后——我向你保证——一定马上让你发言。”
许多人的声音:“对!——主席说得对——在这个阶段可不许让谁说话来打断!继续进行吧!——名字!名字呀!——照提议的办法进行!”
老夫妻不自愿地坐下了,丈夫对妻子悄悄地说:“只好是等着,这真叫人难受得要命;回头他们发现我们原来是替自己告饶,我们的羞耻就比原先更大了。”
随着人名的宣读,大家的哄笑又爆发了。
“‘你决不是一个坏人——’签名,‘罗伯特·狄特马施。’
‘你决不是一个坏人——’签名,‘艾里发勒特·维克斯。’
‘你决不是一个坏人——’签名,‘奥斯卡·怀尔德。’”
这时候听众又想出了一个主意,提议由大家替主席念那八个字。他是求之不得的。从此以后,他把每页信依次地拿在手里等一等。全场以集体的、整齐的、悦耳的一阵深沉的声音悠然地唱出这八个字来(大胆地模仿着教堂里吟诵的一首有名的圣诗的调子,学得很像)——“‘你决—呃—呃—不是一个坏—唉—唉—人’”然后主席说,“签名,‘阿契波尔德·威尔科克斯。’”如此类推,一个一个地把那些大名念出来,除了那倒霉的十九家的人而外,人人都越来越感到一种欢天喜地的痛快。有时逢到特别光彩的名字被念出来的时候,听众就请主席等一等,大家就一面把那段对证词从头到尾整个儿唱出来,包括最后的“并且因此入地狱或是赫德莱堡——希望你努力争取,还是入地—咦—咦—狱为妙!”这一句。逢着这种特殊情况时,他们还用庄严、沉痛和堂皇的声调加唱一声“亚—啊—啊—门!”[4]
名单越缩越短,越缩越短,越缩越短,可怜的理查兹老头儿老在暗自计数,逢着有和他自己相似的名字被宣读时,就不禁畏缩一下,他一直很难受地提心吊胆等待着那个时刻到来,到那时他就有那份可耻的权利和玛丽一同站起来,说完他替自己告饶的话;他心里盘算着,准备这么措词:“……因为直到现在为止,我们从来没有做过一桩坏事,老是过着安分守己的生活,没有丢过脸。我们是很穷苦的,年纪也大了,又没有儿女帮我们的忙;我们大大地受了**,竟至堕落了。我刚才那一次站起来,本就打算说出实话,请求不要把我们的名字在这大庭广众之中宣读,因为我们好像觉得那会使我们受不了;可是我被阻止了。这是公平的,我们和别的人一同受到耻辱是应该的。这对我们是痛心的。我们这一辈子,现在还是第一次听到人家说出我们的——臭名字。请大家慈悲一点——考虑我们过去的表现;请你们特别宽大,尽量让我们受到最轻微的羞辱吧。”他幻想到这里的时候,玛丽看出他心不在焉,便用胳臂肘轻轻推了他一下。全场正在唱着“你决—呃—呃”等等。
“准备,”玛丽悄悄地说。“轮到你的名字了;他已经念了十八个。”
吟诵的声音停止了。
“下一个!下一个!下一个!”连珠炮一般的呼声从全场各处传过来。
柏杰士又把手伸到衣袋里。那对老夫妻又战栗着开始起立。柏杰士摸索了一会,然后说道:
“啊,原来我已经通通念完了。”
夫妻俩惊喜得全身发软,无力地坐到椅子上;玛丽悄悄地说:
“啊,谢天谢地,我们得救了!——他把我们的信弄掉了——拿一百袋那样的金子给我换这个,我也不干!”
全场又爆发出那《天皇曲》改编的滑稽歌词,接连唱了三次,越唱越有劲;第三次唱到末尾一句的时候,大家都站起来唱——
诸位象征都在我们面前!
最后给“赫德莱堡的纯洁和我们的十八位不朽的美德代表”三声喝彩,并加上尾声。
然后制鞍匠温格特站起来,提议给“全镇最廉洁的人、唯一没有企图盗窃那笔钱的重要公民——爱德华·理查兹”三呼致敬。
大家以绝大的、动人的热诚欢呼了这番祝贺;然后又有人提议推举理查兹为现在这种神圣的赫德莱堡传统的唯一的监护人和象征,赋予他以权力,让他昂然耸立,傲视整个讥讽的世界。
提案在全场欢呼声中通过了;于是大家又唱那《天皇曲》的调子,末尾加上一句,
还有一位真的象征已经出现!
停了一会;然后——
某人的声音:“那么,现在叫谁得这袋金子呢?”
硝皮商(以尖刻的讥讽语气):“那还不容易。这笔钱应该归那十八位不可败坏的人平分。他们每人给了那落难的外方人二十块钱——还给了他那番忠告——各人轮流说的——这一队人物走过,花了二十二分钟。大家在这位外方人身上下了赌注——全部施舍是三百六十元。他们现在只要收回这笔借款——加上利息——总共四万元。”
许多人的声音(含着嘲笑的语气):“好主意!分摊!分摊!可怜这些没有钱的人吧——别叫他们老等着!”
主席:“秩序!现在我宣读这位外方人的另外一个文件。这上面说,‘如果没有人出面申请(一阵洪亮的同声嘲骂),我希望你打开钱袋,把里面的钱点交贵镇的各位首要公民,请他们保管,(一阵“啊!啊!啊!”的呼声),由他们斟酌,适当地运用,以求传播和保存贵村因它的不可败坏的诚实而获得的那种崇高的名誉(又是一阵呼声)——这种名誉,由于他们的大名和他们的努力,又将增添一层新的、久远的光彩。’”(狂热的一阵讥讽的喝彩声。)好像只有这些话了。不——还有一段再启:
“再启——赫德莱堡的公民们:根本就没有什么对证词——根本就没有人说过那些话。(全场轰动。)也不曾有一个行乞的异乡人,或是那二十块钱的赠款,以及由此而来的致谢和恭维的话——这一切都是捏造的。(全场一片嘁嘁喳喳的惊讶和快意的声音。)让我来说说我的故事吧——只需一两句话就行了。我曾在某一个时候路过你们这个镇上,遭到我所不应该受的一次很大的侮辱。如果是别人,那一定只要打死你们一两个人就心满意足,认为合算了,可是在我看来,那还不过是一种轻微的报复,还不够厉害;因为死人是不懂得痛苦的。此外,我又不能把你们通通杀光——而且,无论如何,即令我做得到,那也还是不足以使我满意。我要毁掉这地方的每一个人,连女的也在内——而且毁的不是他们的身体,也不是他们的产业,而是他们的虚荣——这是软弱和愚蠢的人们最脆弱的地方。于是我就化装回到这里来,观察你们。你们是很容易到手的猎物。你们以诚实获得了悠久和崇高的声誉,当然你们是以此自豪的——那是你们的宝中之宝,简直是你们的心肝宝贝。我一发现你们小心而警惕地防止你们自己和你们的儿女受到**,马上就知道应该如何下手。哎,你们这些脑筋简单的家伙,一切脆弱的东西之中,最脆弱的就是不曾在烈火中试炼过的道德。我拟定了一个办法,凑集了一张名单。我的计划就是要败坏这个无法败坏的赫德莱堡。我的主意是要把好几十个纯洁无瑕、生平从来没有撒过谎或是偷过一文钱的男男女女都变成撒谎的人和窃贼。可是我担心固德逊。他既不是在赫德莱堡生的,也不是在这里教养起来的。我唯恐在开始实行我的计划的时候,把我那封信分送到你们手里,你们心里就会想:‘我们这里只有固德逊一个人才会把二十块钱施舍给一个倒霉鬼’——那么你们就不会上我的当。可是老天爷把固德逊接去了;从此我就知道无须担心了,于是我布下了陷阱,装好了饵物。也许收到我所分寄的那份伪造的对证词的那些人并不见得都中我的圈套,可是只要我看透了赫德莱堡的性格,我总可以把他们大多数人收拾一下。(若干人的声音:“对——一个也没有漏网。”)我相信他们干脆就会盗窃这笔假装的赌款,而不会轻易放过,这些可怜的、受了**的、教养不良的家伙。我希望一下子把你们的虚荣永远捣个粉碎,叫它万劫不复,从此给赫德莱堡一个新的名声——一个洗不掉的名声——到处流传。如果我达到了目的,就请打开口袋,召集‘赫德莱堡声誉宣扬与保存委员会’吧。”
一阵旋风似的呼声:“快打开!快打开!十八位请到前面去!‘优良传统宣扬委员会’!到前面去——不可败坏的先生们!”
主席把口袋撕开,抓起一把发亮的、大块的黄色钱币,拿在手里摇了一下,然后仔细察看——
“朋友们,原来不过是些镀金的铅饼!”
[1] 张友松译,选自[美]马克·吐温:《竞选州长》,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2] 原文“Shadbelly”的意思是“教友派教徒”,其特征为循规蹈矩,朴素平和。
[3] 从前航海的水手们爱说荒唐无稽的故事,所以英语里“Mariner”(水手)这个字,有时候就代表信口开河,乱编荒唐故事的人。
[4] 基督教祈祷词的结尾,意思是“心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