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文学作品选·西方卷(下)(第2版)

虹(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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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安娜·布朗文的少女时代

……

收获燕麦的季节到了。一天傍晚,夜幕降临时他们走过农庄场院,一轮巨大的金色月亮沉甸甸地浮在灰蒙蒙的地平线上,树木在暮色中等待着什么似的翘首挺立着,安娜和那小伙子顺着树篱沿着草地上马车碾出的黑色车辙无声无息地走着。他们走出农场大门,来到了一片开阔地带,幽暗的霞光映射在他们脸上。割麦的人撂下的麦捆在地上投下阴影,好多的麦捆宛如幢幢身影平躺在地上,另外一些麦捆堆在一起,形象模糊,如同朦胧的夜暮中影影绰绰的船只航行远去。

他们不想回去,可是他们能到哪儿去呢?走向月亮?他们俩孤孤零零,形影相吊。

“我们堆麦捆吧,”安娜说,这样他们就可以继续呆在那宽广、开阔的地方。

他们蹚过麦茬地,朝着堆得高高的几排麦捆堆走去,看来这块麦田收成相当不错,一些麦秸竖立着,其余的地方很开阔,一片银灰色。

一切都沐浴在银白色的月光之中。安娜四下里张望着,树木朦朦胧胧地耸立在远处,犹如一队驻足等待进军号令的官兵,在这晶莹剔透的空间里,她的心灵如同铃声一样叮叮作响,她生怕别人听见。

“先清理这一畦。”她对威尔说着。自己走到另一排麦捆那儿抓起麦束,左右开弓,两手各提了一捆沉甸甸的麦捆,走向腾出来的空地,麦穗在她身上蹭着。她把两捆麦腾地往地上一立,使两个麦捆靠在一起,麦穗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两捆燕麦就这样斜倚着立在一块。他也走过来了,影子般地在如纱的月光中走来,提着两捆燕麦,她在旁等着,他把两捆燕麦挨着她刚才立的两捆放下,让它们头碰头靠着,但没有立稳,他把一束麦穗拧缠到一块,发出喷泉似的嘶嘶声,他抬起头笑了笑。

她转身走向月亮,月亮发出柔和的辉光,每当她面对月亮时,那月亮似乎要敞开她的胸膛。他忠于职守地返回对面空旷朦胧的麦茬地。

他们弯下腰,抓起湿漉漉、软绵绵的燕麦穗,提着麦捆,走回空地。她总是先到,放下麦捆,和其他的麦捆围成一间斜顶的房子。他影子般地从麦茬地走过来,提着麦捆。她转身离去,只听见他手提的麦穗发出的尖利的嘶嘶声。她活动在月亮和他的身影之间。

她又提了两捆向他走去,他刚刚直起腰,从不远处走过来。她立下两捆麦,搭起新的一垛。没有立稳,她的手一阵慌乱,然后猛地转身走开了。她转眼看着月亮,月亮使她的胸膛敞开,她觉得自己的胸膛在随着月亮一呼一吸,一起一伏,他把她放的两捆麦扶正,他一声不响地干着,她来了,他走了,充满着劳动的韵律。

他俩齐心协力地干着,有节奏地你来我往,仿佛他们的脚步和身体构成了一支旋律。她弯下腰,提起沉甸甸的麦捆,转脸朝着他模糊的身影,然后提着麦捆走过麦茬地,她顿了一下,放下麦捆。麦穗发出沙沙的轻响,他走过来了,她又得转身走了,明晃晃的月亮又使她的胸怀敞开,使她如浪花般潮涌潮落。

他不紧不慢一心一意地干着,在割过的麦茬地里前前后后,来来往往。他把自己提来的麦捆放在她的旁边。麦捆排列成一行,离黑漆漆的树影越来越近。

她总是在他到来之前就走开了。他来了,她走了,他走了,她来了,他们永远不会相会吗?渐渐地一个低沉沉的欲望之音在他心中响起,他竭力想使她引起共鸣,使她渐渐接近他的身体直到两人相合,直到融为一体,就像那两捆燕麦放在一起时一样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们继续干着,月亮更加明亮,更加清澈。燕麦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他俯身于平摊在地上的麦捆,麦捆离地时发出沙沙的响声,沉甸甸的麦捆压在他身上,明亮的月光映在他炯炯的眸子里,他把两捆并成一垛。这时她走了过来。

他等着她,手在麦垛里摩挲着。她走了过来,却又停住了脚步,一直到他走开。他看着阴影中的她,一根黑漆漆的柱子似的,向她说话,她应答着。她看见月光下他脸上显出疑虑的神色,但他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他走开了,两人又很有节奏地干起活来。

他们之间怎么总有距离?为什么他们总是若即若离?为什么她从月光下走过来的时候,要停住,和他保持一段距离?为什么他不能走近她?他的欲望在体内擂鼓似的顽强、神秘地敲响,淹没了一切。

干活的节奏又注入了一种脉搏的跳动,一种执拗的目的,他弯下腰来,举起两捆燕麦,面对着她走去,按照她的样式放在月光下的空地上,然后又转身去提。他紧紧地提着麦捆,大步流星地走向空地中央,他来来回回间隔的时间越缩越短,逼着他们尽快碰头,他干得越来越欢,渐渐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向她逼近。月光下他们如醉如痴地来往穿梭着,四周一片寂静,只听见麦穗发出的沙沙声。然后一片寂静。接着又是一阵沙沙声。他摩擦麦穗的沙沙声越来越急切,逐渐向她靠拢。而她那边的声响却一仍其旧,毫无变化。他麦穗的沙沙声越来越近。

终于他们手提着麦捆,在麦垛前正面相遇了。他全身披满月光,脸被月光辉映得模模糊糊的,她吓了一跳。她站在那儿等着他走近。

“把你手里的麦捆放下吧。”她说道。

“不,该你先放下。”他坚持着,声音里夹着浓浓的鼻音。

她把手中的麦捆靠麦垛放下,他看见她埋在麦穗里的手很有光泽。他放下手中的麦捆,全身颤抖着把她揽进怀里,他干活的速度超过了她,因此他有权利亲吻她。夜晚的空气使她的脸颊显得格外的鲜润、可爱,身上散发着甜甜的麦香。他全身的节奏注入了他的亲吻中,在亲吻中追求着她,然而她仍然未完全被征服。月光照在她的鼻子上,他看呆了!她全身沐浴在月光中,而内心却一片黑暗。他把整个夜晚揽在怀中,无论光明还是黑暗,他都一揽无余。黑夜在他面前展开,他探索着,要打破所有的神秘,发掘一切未知的秘密。

胜利的喜悦使他浑身颤抖,亲吻似雨点般落下,他的心犹如星星一样纯洁。

“亲爱的。”她莺语喃喃,声音似乎从远处传来,在月光下遥远的地方向他召唤,而他却一无所知。

他停下来,身体颤栗着,倾听着。

“亲爱的。”那哀婉的细语轻声又传了过来,仿佛黑夜中一只看不见的鸟儿在鸣啭。

他有点害怕,他的心颤抖着似乎要碎裂,他被震住了。

“安娜!”他叫道,似乎在应和她那遥远的声音。

“亲爱的。”

他越拥越紧,她越靠越近。

“安娜。”他惊喜地呼唤着,声音中充满爱的痛苦。

“亲爱的。”声音中带着狂喜。他们又惊又喜地亲吻着对方的嘴唇,韵味深长,久久不肯松开。亲吻在月光下持续着,他吻了她一下,她又吻了他一下,接着他们吻作一团。他体内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他需要她,极度需要她,她在他眼里变得更加新奇。他们就那样在黑暗中相拥而立,他们在等待着,他的整个身体像受了一击似的突然颤栗起来。他需要她,他想告诉她,但这突如其来的感觉太强烈,他以前从未体验过。烦躁不安和不习惯使他发抖,他不知该怎么办。他更加温柔,更加体贴地搂着她,内心的激烈冲突消失了,他高兴得喘不过气来,几乎要流泪,他清楚他仍需要她。他心里似乎有种东西已生了根,他属于她了。他又高兴又害怕。他不知所措,两人就那样站在月光下开阔的田野里,他透过她的香发望着月亮,月亮似乎在如银的水中浮游。

她叹了口气,似是清醒了过来,又吻了吻他,然后从他的搂抱中挣脱出来,抓住他的手,她从他怀中离开时他感到很伤心,他被刺痛了。她为什么要从他怀抱中挣脱出去,可又握着他的手?

“我想回家。”她看着他说,那眼神他读不懂。他紧紧攥着她的手,恍恍惚惚的,一动也不动。他不知如何是好,她拉着他离开了。

他无助地走在她身旁,握着她的手,勾着头。突然他简洁而果断地说了句:

“我们结婚吧,安娜?”

她没有吭声。

“我们结婚吧,安娜,好吗?”

她又在田地里停下来,亲吻着他,满怀**地依偎着他。他不理解她的举动,他无法理解。他要把这一切留到结婚后去理解,这是他此刻的决定。他需要她,他想娶她,他要和她在一起,使她永远成为他的人。他专心致志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可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心里一直有点紧张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