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国粹派文化思想研究

一、“夷六艺于古史”

字体:16+-

何谓“经”、“经书”?尽管中国传统文化离不开经学的规范,几千年来皓首穷经者不可胜数,但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白虎通义》释“经”为“常”,即常道、不可更易的公例;《说文》训为直线,即“经”皆直言、真理。二者意相仿,都是为圣化《六经》而作牵强附会的引申。清末今文家更称《六经》为“万世教科书”,“经”与“经书”,仍不脱圣化。从总体上看,国粹派的共识,是要让神圣的经学,返璞归真,归于俗化。

章太炎与刘师培都认为,释“经”为“常”、“径”,是后人的引申,而非其原始的本义;但具体解说,各有不同。章说,“经本编丝缀属之称”[1]。古以竹简成书,不能不靠编丝缀属,经的原意就是用绳线贯联的意思。譬如,浮屠书称修多罗,直译为线,译义为经,也是因为它是借贝叶为书,故须用线连贯。章强调经的原意是指借丝绳编贯竹简成书的动态过程。刘师培则从语言文字学的角度,强调“经”字是源于对治丝的借喻:“盖经字之义取象治丝。从丝为经,衡丝为纬,引申之则为组织之义”。上古“字”训为“饰”。学术借口耳相传,《六经》作为上古的书,为便于记诵,其文奇偶相生,声韵相协,“藻绘成章,有参伍错综之观”。古人缘是假治丝纵横喻其文为“经”。所以,用文言的古书皆称经,“以与鄙词示异”[2]。章、刘的具体解说虽有差异,但在根本上却是一致的:“经”字的本义,只在突出对古代书籍的形体和语言文字结构外在特征的直观描摹,并不蕴含如同后人所引申的褒扬的意义。

此种见解较之训“经”为“常”与“直”,不仅更加通俗、形象,而且注意到经书的出现,在历史上有一个逐渐形成的过程。刘师培认为,《六经》之名始于三代,但其起源甚古,至少可以溯到伏羲。伏羲仰观附察,首作八卦,“后圣有作,递有所增”,合为六十四卦,借以施政布令,备物利用,是为《易经》之始;太古之君,左史记言,右史记动,言为《尚书》,动为《春秋》,是为《书经》、《春秋经》之始;“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歌谣必始于太古。虞夏以降,已有采诗之官,借诗歌以观民风,是为《诗经》之始;乐舞始于葛无,伏羲、神农皆有乐名。到黄帝时已发明六律五音之用。其后帝王易姓受命,均作乐示功。“音乐之技,代有兴作”,是为《乐经》之始;上古蒙昧,圣王既出,本习俗以定礼文。唐虞时,“以天地人为三礼,以吉凶军宾嘉为五礼”。降及夏殷,代有损益,是为《礼经》之始。不过,刘师培强调,《六经》虽然范围了上古学术,但其真正成篇,却经历了漫长的历史岁月:“特上古之六经,淆乱无序,未能荟萃成编,此古代之六经所由殊于周代之六经也。”[3]。

那么,上古的所谓经书是什么?可以说章学诚“六经皆史”的著名论点,是国粹派的共识。邓实就指出,所谓经书,就是某一人种演进的历史记录。人类聚居一处,因山川风土,自成一群。群内必有文字,以记其开辟迁徙、战争及古来传闻遗事,由是有书。“其书每人神并载,政教不分,有英雄传记焉,有酋长号令律例焉,有教主言行焉,有种人旧俗遗语焉。数体相合,而成一书,则尊之曰经。”《六经》即三皇五帝之书,“六经皆史,岂不信哉”[4]!照此观点,不仅《六经》皆史,而且尊古史为经,当是人类普遍的现象。但邓实本人对此尚缺乏论证。章太炎通过中外历史比较,实际上对此作了补充。他指出,古代各国祭司皆僧侣,掌天文历数和历史记录。故犹太的《列王纪略》、《民数纪略》、印度的《富兰那》等皆史书,而并列神圣。由此足见,古史多出神官“中外一也”。《易》之为道,如同古希腊的披佗告拉斯家学派热衷于探求世界万物;《诗》如《薄伽梵歌》;《书》如《富兰那》神话;《乐》则如呔陀歌诗《傞马》与《黑邪柔》;惟《礼》与《春秋》稍近人世,故其言雅驯[5]。总之,古之为政必本于天,与神教为一,“故诸教令符号谓之经”。章太炎肯定章学诚“六经皆史”的观点,但又以为他复认定“经皆官书,不宜以庶士僭拟”,事实上未能将自己的观点坚持到底,而仍存对“经”、“经书”无须有的敬畏心理。“经之名广矣”,它不限于官书。孔子作的《孝经》,至汉《七略》才附六艺,而其始不过是师友雠仇之辞,不在邦典;此外,墨子有《墨经》;贾谊著有《容经》;韩非子著书自谓“著经”;老子的书到汉代仍被称为“道经”;可见“非徒官书称经”[6]。所以,他将章学诚的命题扩大了:“人言六经皆史,未知古史皆经也”[7]。这自然较邓实的观点,更为明晰。

在经学史上,孔子与《六经》的关系,是今古文家激烈争论的一个重要问题。今文家坚持《六经》为孔子所作,“孔子以前,不得有经”[8]。而孔子作经,目的又在于“托古改制”。关于“托古改制”问题,我们留待“《春秋》研究”一节集中论述;这里只讨论国粹派对孔子与《六经》关系的一般见解。

从“六经皆史”的前提出发,国粹派不可能赞同“孔子作经”说。邓实为强调国学的意义,把经书说成是圣人著书“以俟百世”的“圣经”,似乎近于今文家言;但他终究认定“孔子未生,天下已有六经”,孔子订经“不作经”[9],又从根本上否定了今文家说。但他毕竟不讲家法,所以对此不作系统的论证。真正遵从古文家法,对孔子与《六经》的关系作系统论说的是刘师培与章太炎。刘指出,“六经皆周公旧典”,西周之时,周公制礼作乐,“故易经掌于太仆,书经、春秋掌于太史、外史;诗经掌于太师;礼经掌于宗伯;乐经掌于大司乐”。这足证孔子之前久有《六经》。他认为,孔子的《六经》之学,大抵《周易》、《春秋》得之鲁史;《诗》得之远祖正考父;《礼》、《乐》得之老聃与苌弘;并在此基础上,另加修订,才使周代“未修之经”转为孔门“编定之六经”[10]。《孔子世家》谓,孔子“上纪虞之际,下至秦穆,编次其事”。可知,孔子于《书》,“仅有施编次之功”;于《诗》,“有取舍无增益”;于《礼》,“所从为周礼而旁溯夏殷”;于《易》,《十翼》虽为所作,然“亦系诠释大易之词”;于《春秋》,“实援古史而成”[11]。总之,孔子仅编次而非作《六经》。

刘师培从正面论证,章太炎则从反面驳难。皮锡端以为孔子作《易》,他说,伏羲画卦,孔子系辞,“《系辞》者,谓卦、爻下辞也。《系辞传》则为弟子所作”。章引《孔子世家》中的一段话“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吾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提出11条驳义,其中最有力者有四条:同为卜书,殷《归藏》已有辞,《周易》为周代用,反而不系辞,要待六百年后的人补苴,有违情理。其谬一。古书规制,百字以上书于策,不及百字书于方。《周易》64卦,共79个字,“书之版牍则足矣,安得有韦编”?且寥寥数字,数日可诵。孔子圣人,读《易》何待数年之功,以至韦编三绝?其谬二。孔子自谓“五十以学易”,既谓“学”,必非自习其著作甚明。同时64卦人皆能之,若无卦爻辞,当何所学?其谬三。实则序、彖、象、说卦、文言皆为传;卦爻辞则为经。若系即卦、爻辞,《史记》当列文最先,何以反列在序、彖之下,“文在传次,而以为经”?其谬四[12]。

要言之,他们相信,孔子的《六经》,归根到底,不过是在周代旧典的基础上制订而成的孔门教科书罢了:《易》是哲理的讲义;《诗》是唱歌的课本;《书》为国文教本;《春秋》为本国近世史教本;《礼》是修身的课本;《乐》是包容唱歌及体操的教本[13]。不过他们虽强调孔子述而不作,但并不因此否定孔子将散漫无序的周室旧典删定成规范的孔门教本,有其自身的创造。其中,《易》、《礼》、《乐》被认为多出文、周,无大变动;但《春秋》为孔子“笔削所成”,“其旨与先圣不同”;《诗》,《书》只录成、康后的事,“其意亦不必同于尧舜周公”[14]。此外,孔子赞《易》为《十翼》,偶意也出于爻象之外,即便七十子传微言大义于后学,而为之作《记》,也已非《礼》、《乐》本经所能范围。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他们又承认孔子订经,“其笔削去取,皆有深意,而非复先王政典六艺之旧”。经孔子删定后的《六经》,自然也就不同于此前儒家与诸子所共见的先王政典,而成了儒家相传专习的经典了[15]。也可以说,“经皆孔子之经,而非尧舜周公所得据”。总之,孔子超越了前圣,但此种超越是青胜于蓝,冰寒于水式的继承与创造的统一,而非凭空的制作:“六经自有高于前圣制作,而不得谓其中无前圣之成书,知此则诸疑冰释,以下毋庸再解矣”[16]。此种对孔子与《六经》关系的见解,至少对章太炎来说,是最富有灵活性的了。辛亥后,章认定孔子删经书,“未加一字”[17],就显得僵硬了。

同时,他们也指出了《六经》所以成为儒家的专利和得到后世长久的尊崇,又有其历史的机缘。其一,《六经》既为先王旧典,本为周末诸子所共治,但诸家无定本,旧本失传之后,唯孔子编订本独存,自显其贵。班固作《艺文志》,列《六经》于诸子之前,原明其为古籍,非儒家所得私;但同时又将《论语》、《孝经》附《六经》之后,由是孔门自著之书,始与《六经》并崇。但这是因尊孔子而并崇《六经》,“非因尊六经而始崇孔子”。其二,后儒治经学,能随世俗为转移,不断损益其内涵:两汉侈言灾异,则说经者著灾异之书;东汉尚谶纬,则说经者杂谶纬之说;魏晋好清谈,则说经者杂玄言;宋明尊道学,则说经者空言义理。“盖治经之儒,各随一代之好尚,故历代之君臣咸便之,而六经之书,遂炳若日星,为一国人民所共习矣”[18]。此种对中国历史上《六经》独尊的现象的分析,既肯定了它作为独存的古籍的价值,更揭示了它适应历代专制君权的需要,其内涵变动不居的本质,应当说是相当深刻的。同时,也正是看到了经学的内涵因时代而异,刘师培在其《经学教科书序》中,将经学分为四派:“大抵两汉为一派,三国至隋唐为一派,宋、元、明为一派,近儒别为一派。”这种分法虽然仍有商榷的余地[19],但它注意突出经学发展的阶段性的特点,较《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及江藩的《国朝汉学师承记》、《宋学渊源记》、阮元的《国史儒林传序》等,仅分经学为汉宋两家,就显得更为合理,因而成一家之言。

国粹派对经、经学和经学史的上述见解,决定了他们对治经的价值取向,也大异于传统的经学家。

戴震被认为是清代富有科学家求真求是精神的正统派经学大师,但他说:“六经者,道义之宗而神明之府也。古圣哲往矣,其心志与天地之心协,而为斯民道义之心,是之谓道”[20]。《六经》在他们心目中,仍是万世不易的圣典。晚出的简朝亮甚至说得更明确:“经义者万世之公义”,“经可从而不可违者也”[21]。孙诒让虽认为古人的“迹与习”,可相与变革,但强调《六经》之中含有“政教之闳意眇旨,固将贯百王而不弊”,今日论治,“宜莫若求其道于此经”[22]。旧式经师一脉相承,终难脱尊经崇道的常轨。晚清康有为、皮锡瑞等今文家,视《六经》为“万世教科书”,以为“其微言大义,实可为万世之准则”[23],就其对经书的此种迷信和崇拜而言,他们与尊经崇道的传统,是相通的。

但是,国粹派超越了二者。他们只是将经书视为古史资料,把治经认作是一种单纯的学术研究。这就从根本上廓清了两千多年来笼罩在经书、经学上神圣而又神秘的色彩,从而使自己的经学研究与传统区别开来。

经书的价值是什么?章太炎认为,就在于存古即保存了古史。他说:“历史还有用么?如果说他有用,那么经典是最初的历史,怎么可以废得”!经书的价值如同《史记》、《汉书》,它保存了古史,故读经能“使人增长历史的知识”[24]。惟其如此,尽管他激烈批评孔子,但却极力称颂孔子修《春秋》有存史之功,足以不朽。不过,章太炎仅局限于强调经书存古本身的意义,邓实诸人则进了一步,指出通过经书研究,可以有助于推动整个中国学术文化的发展。刘师培认为,《六经》浩繁芜杂,“然观于嘉言懿行,有助于修身,考究政治典章,有资于读史;治文学者,可以审文体之变迁;治地理者,可以识方舆之沿革”[25]。邓实说,“六经皆先王之旧典,不读经则无以知古代之典章风俗学术,以成其考古有用之学。故治国学莫先于经”[26]。在马叙伦看来,“六经皆三代之史”,刑法礼乐,风土山川,求诸古籍,实出《礼经》;周礼外史掌四方之志,若晋《乘》、鲁《春秋》、楚《梼杌》之类,是一国之专史;而“行人献”、“陈风诗”,则为后世书志之滥觞,可视为一国之通史。因此,研究《六经》,不仅是探讨中国史学发展所不可或缺的史料,而且对于研究整个人类文化的发展,都具有不容忽视的价值:其“政体也,教育也,学术也,皆于世界有绝大之关系”[27]。林獬也指出,采用新的读书法,经书“很有可以增长新智的地方”。研究中国政治史,不能不看《周礼》;研究历史地理,不能不看《左传》;研究哲学史,不能不看《周易》[28]。同时从西方近代的学术思想出发,他们都主张对《六经》作多学科分门别类的研究,例如,对于《周易》,就可以从哲学、政治学、史学、社会学、数学、博物学、伦理学、科学、文字学等新的角度进行探讨。在他们的心目中,《六经》最终脱去了千年神圣的外衣,而还原为古史,就可以成为今天研究上古史,促进民族文化与学术发展弥足珍贵的史料。邓实诸人的见解,显然较章太炎为开阔。

国粹派虽然都把治经认作是一种单纯的学术研究;但其具体见解,又不尽相同。这集中表现在邓实诸人颇热衷于提倡“通经致用”,而章太炎却力斥其非。例如,邓实的《国学讲习记》第一篇“经学”,内中就有“致用”一节。他说,读经要在博观其义,而不必拘泥其迹,能“以古证今,而权以时义,用之则可行,则可谓之通经之士矣”[29]。同时,刘师培的《攘书》、《中国民约精义》;黄节的《黄史》、《春秋攘夷大义发微》;马叙伦的《孔氏政治学拾微》等著述附会经文,将民权说及民族主义说成是《六经》的精义所在,也都是其“以古论今,而权以时义”的范例。

但是,章太炎却认为,“通经”决不可能“致用”。由周、孔至今,政俗迭变,人世沧桑,“凡诸法式,岂可施于挽近”[30]?今文家尊《六经》为“万世教科书”,无异于视“经典作推背图”[31]。在他看来,所谓“通经致用”最初不过是汉儒干禄的借口罢了,尊信这一条,必然产生两大祸害:一是束缚人们的思想:“过崇前圣,推为万能,则适为桎梏”[32];二是曲学干禄,必陷于实用主义。章在写给简朝亮的信中,批评他关于“经可从而不可违”的说法,认为古今异变,想以经典检括今世,必不可得,“不得,则变其文迹,削其成事,虽谀直不同,其于违失经意,均也”[33]。章也不赞成认《六经》为“修身的书”。经典中固然有不少嘉言懿行,有益于修身;但是问题在于,它们并非专门为后人修身而写的,这如同大海中有许多珍奇物品,可供人用,“难道海为要给人用,特生这珍物么”[34]?所以,他肯定清代经儒的可贵之处,即在于其与汉儒绝异,不以经术明治乱,不以阴阳断人事,虽短于风议,却长于求是。总之,章太炎强调指出,治经的前提首在“夷六艺于古史”,破传统尊经的诬妄;治经的目的,只在于存古求真,不在于“适今”、“尚用”[35];同样,经学研究的最高准则,不是“通经致用”,而是“实事求是”。他写道:

仆谓学者将以实事求是,有用与否,固不暇计。……学者在辨名实,知情伪,虽致用不足尚,虽无用不足卑。古之学者,学为君也;今之学者,学为匠也。为君者,南面之术,观世文质而已矣;为匠者,必有规矩绳墨,模形惟肖,审缔如帝,用弥天地,而不求是,则绝之[36]。

强调经学研究必须摆脱对君权和急功近利的政治的屈从,而归于淡泊的对客观真理的追求,这是章太炎突出求真科学精神的可贵之处。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总结清代朴学的优点和反思自己为以“经术饰政论”所造成的学问上的遗憾时说:“其实,就纯粹的学者之见地论之,只当问成学不成学,不必问有用无用,非如此则学问不能独立,不能发达”。这与章太炎的见解是相同的。因此,章太炎的上述见解,也可以看成是对清中期以来如日中天的“通经致用”说的一种反思。

应当说,“通经致用”的思想在历史上有它的积极作用。这不仅表现为在封建社会中,一些有志之士得以借此打破空疏的传习,关心民瘼,从事实务;而且还表现为,在君主专制和儒学独尊的社会条件下,士大夫得以借经术倡解放,甚至革命党人也借以倡革命(上述刘师培、黄节等人的撰述就是如此)。但是,也应当承认,“通经致用”的提法不同于“古为今用”,是不科学的。因为,它实际上潜藏着一种极易导致将经书神秘化的消极思路:《六经》足以治世。邓实轻率地肯定西汉诸儒以《禹贡》治水,以《春秋》断狱,以《诗》三百篇当谏书,是“通经致用”的典范,就反映了这一点[37],所以,将“通经致用”作为经学研究的思想指导,是有害的。章太炎认为它必然造成思想的僵化与经学自身的扭曲,不无道理。但问题在于,章太炎将“求真”与“致用”对立起来,完全排斥了功利主义,又走向另一个极端。他说:“求六艺者,究其一端,足以尽形寿,兼则倍是,汎博以为用,此谓九能之士,不可言学”[38]。事实上,学术上的求真与现实中的致用,没有也不应当对立起来,否则,学术研究便成了无意义的活动,也就不可能有生命力。乾嘉经师“为经学而经学”突出了“求真”,但因完全脱离现实,却难免饾饤破碎之讥,就是如此。章太炎对康有为立宪派的许多精彩的反驳,常借经史立论,说明他原先也并不反对“致用”;而他强调经书的价值在于存古,可使人增长历史知识,本身也是在讲“致用”。但是1907年后,他愈益强烈地片面反对“致用”,毕竟表明自己开始逐渐回归乾嘉考据的老路。是年,章太炎在《国粹学报》发表《某君与人论国粹学书》,就强调要“钩发沈伏,字字徵实”[39]。次年,在为《国粹学报》刊行三周年的祝词中,又明确提出,“学以求是,不以致用”,今之为学,“非粹与朴是忧,忧其夸以言治也”[40]。章太炎的这些片面的主张,对邓实诸人产生了消极的影响。1908年以前的《国粹学报》,强调“致用”,许多探讨古代政治史、学术史的文章,视角新颖,发凡起例,虽不免牵强附会,但与共和革命的现实息息相通,虎虎有生气;相反,此后强调徵实,考据文章日多,说经虽趋“古朴纯正”,但与现实却日形隔膜。从第6年起(1910年),更宣布“更定例目”,“力避浮华,而趋于朴学”[41],以至最终改刊《古学汇刊》,强调“收罗旧闻”,自然愈走愈远了。这说明,国粹派经学思想的转换,又不是全然清醒的。

但是,尽管如此,国粹派力主经书、经学脱去神圣的华衮,返璞归真于史料与学术研究,如前所述,他们实际上是将经学归入了近代学术的范畴,从而宣告了传统经学的终结。此中的意义,自不容忽视。

[1] 章太炎:《文学总略》,《国故论衡》中卷,见《章氏丛书》。

[2] 刘师培:《经学教科书》,第1册,第2课,见《刘申叔先生遗书》,第66册。

[3] 刘师培:《经学教科书》,第1册,第3课,见《刘申叔先生遗书》,第66册。

[4] 邓实:《经学篇第一·六经皆史》,载《国粹学报》,第2年,第7期。

[5] 章太炎:《清儒》,《訄书》重订本,见《章太炎全集》(三),154~155页。

[6] 章太炎:《原经》,载《国粹学报》,第5年,第10期。

[7] 章太炎:《清儒》,《訄书》重订本,见《章太炎全集》(三),154页。

[8] 皮锡瑞:《经学历史》,19页,北京,中华书局,1959。

[9] 邓实:《国学讲习记》,载《国粹学报》,第2年,第7期。

[10] 刘师培:《经学教科书》,第1册,第5课,见《刘申叔先生遗书》,第66册,宁武南氏铅印本,1936。

[11] 刘师培:《孔子作春秋说》,《左盦集》卷2,见《刘申叔先生遗书》,第37册。

[12] 章太炎:《驳皮锡瑞三书》,见《章太炎全集》(四),20~21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13] 刘师培:《经学教科书》,第1册,第5课,见《刘申叔先生遗书》,第66册。1936年宁武南氏铅印本。

[14] 章太炎:《今古文辨义》,见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110页,北京,中华书局,1977。

[15] 邓实:《国学通论》,载《国粹学报》,第1年,第3期。

[16] 章太炎:《今古文辨义》,见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111页,北京,中华书局,1977。

[17] 诸祖耿:《记本师章公自述治学之功夫及志向》,载《制言》,第25期。

[18] 刘师培:《经学教科书》,第1册,第8课,见《刘申叔先生遗书》,第66册,宁武南氏铅印本,1936。

[19] 周予同先生分经学为:西汉今文学、东汉古文学、宋学三大派。见《经学历史·序言》,北京,中华书局,1959。

[20] 戴震:《古经解钩沈序》,见《戴震集·文集》,卷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21] 简朝亮:《尚书集注述疏序》,载《国粹学报》,第5年,第4期。

[22] 孙诒让:《周礼正义序》,载《国粹学报》,第3年,第7期。

[23] 皮锡瑞:《经学历史》,26页,北京,中华书局,1959。

[24] 章太炎:《经的大意》,见吴齐仁编:《章太炎的白话文》,泰东图书局,1921。

[25] 刘师培:《经学教科书·序例》,见《经学教科书》,第1册,第2课,《刘申叔先生遗书》,第66册,宁武南氏铅印本,1936。

[26] 邓实:《经学篇第一·六经皆史》,载《国粹学报》,第2年,第5期。

[27] 马叙伦:《史学总论》,载《新世界学报》,1902年,第1期。

[28] 林獬:《新儒林外史》,载《中国白话报》,第21~24合期。

[29] 邓实:《国学讲习记》,载《国粹学报》,第2年,第8期。

[30] 章太炎:《与人论朴学报书》,见《章太炎全集》(四),153页。

[31] 章太炎:《经的大意》,见吴齐仁编:《章太炎的白话文》。

[32] 章太炎:《与人论朴学报书》,见《章太炎全集》(四),154页。

[33] 章太炎:《与简竹居书》,载《国粹学报》,第7年,第8期。

[34] 章太炎:《经的大意》,见吴齐仁编:《章太炎的白话文》,泰东图书局,1921。

[35] 章太炎:《清儒》,《訄书》重订本,见《章太炎全集》(三),158~159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

[36] 章太炎:《与王鹤鸣书》,载《国粹学报》,第6年,第1期。

[37] 邓实:《国学讲习记》,载《国粹学报》,第2年,第8期。

[38] 章太炎:《与王鹤鸣书》,载《国粹学报》,第6年,第1期。

[39] 章太炎:《某君与人论国粹学书》,载《国粹学报》,第3年,第12期。

[40] 章太炎:《祝辞》,载《国粹学报》,第4年,第1期。

[41] 《国粹学报明年之特色》,本刊第5年,第1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