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概论

二、文学语言和意义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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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语言不仅与其他的语言形式存在重要的差异,它在语言和意义之间的关系上也具有自身的特点,把握住这些特点是进一步理解文学语言的重要环节。

对于文学语言和意义的关系,我们主要关注三个问题:第一,文学语言能不能充分表达它的意义?第二,原因何在?第三,意义如何尽可能地被充分表达?

先来看第一个问题。陆机在《文赋》中开篇即说:“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夫放言遣辞,良多变矣,妍蚩好恶,可得而言。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篇中也说过类似的话:“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则?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也。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义在咫尺而思隔山河。”陆机的“物”“意”“文”和刘勰的“思”“意”“言”表达的是文学创作的同一个过程:从事物或对其构想,到形成主观意向,再具体落实到文本意义。他们都认为这是一个逐步衰变、很难让人满意的过程,即文学语言根本不能充分表达作者的意图。其实这一点不光是文学,在哲学层面上尤然。老子的《道德经》中第一句话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庄子也说过:“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庄子·秋水篇》)《周易》中的话尽人皆知:“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系辞上》)孟子也说过:“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孟子·尽心上》)西方哲学对语言的怀疑更是根深蒂固的。先不说怀疑派的过激言论,维特根斯坦指出哲学上的争论都是来自语言本身的含混,因此他呼吁不能言说的部分必须保持沉默;海德格尔不信任哲学语言,在其创作前期,他宁愿将日常语言加以改造重新赋予新义,借以表达他对存在的理解;后结构主义更是发现,意义只能在语言的延异游戏中被无限延宕,它不可能被最终锚定,就像永远等不到的“戈多”。

可见,言不尽意是一种普遍现象,语言总是与意图之间存在偏差,而且语言不能够触及的地方好像还蕴含着更深的意义。那么,这又是如何形成的呢?进言之,语言在表达中究竟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呢?

这要从语言的本质说起,尽管这个问题很难说清。第一,了然的是,语言跟事物和人的意识完全不同,它存在于这两者之间,可以说是人和世界之间的一道屏障。第二,这一道屏障不仅先于个体而存在,而且它本身被融入了非常深厚且源远流长的文化精神意义,尤其跟民族文化血脉相连,正如德国语言学家洪堡特所言:“每一语言都包含着一种独特的世界观。”“语言的所有最为纤细的根茎生长在民族精神力量之中。”[5]适因于此,语言中才蕴含了无比巨大的信息量。第三,语言不是具体的事物,它只能是事物的替身,而且只能被任意武断地确定下来,因此它必然是抽象的、概括的和表征的,也就是说,进入语言系统的任何事物都必然失去其活生生的个体特征。第四,这样一来,用它进行交流,必然会引起误解,因为交流只能是间接性、暗示性的,你不可能直接拿出一座山或一条河来给对方看。在此意义上,语言跟它的指涉物之间没有必然联系,它的意义只能来自符号之间的差异。第五,语言并非只是表情达意的工具,它还深刻地影响到人的思维,甚至思维本身正是语言的产物。索绪尔说得明白:“从心理方面看,思想离开了词的表达,只是一团没有定形的、模糊不清的浑然之物。哲学家和语言学家常一致承认,没有符号的帮助,我们就没法清楚地、坚实地区分两个概念。思想本身好像一团星云,其中没有必然划定的界限。预先确定的观念是没有的。在语言出现之前,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6]如果此言不虚,那么西方延续两千多年的理性主义哲学其实并没有抓住问题的实质:只有语言才是哲学的终极实在。所以德国诗人格奥尔格才说“语言破碎处,无物可存在”;海德格尔才说“语言是存在的家园”;伽达默尔说得更直截了当,“能被理解的存在就是语言”,“世界之所以成为‘世界’,只是由于它进入到语言之中”[7]。

通过上述我们发现,语言本身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事物,用它来作为文学表达的载体,必然会遭遇到诸多麻烦,主要包括:

首先,语言本身是抽象的、概念式的,但在文学中却要用它来组织成生动鲜活的形象,或者说,文学语言需要用抽象的符号系统再现具象的社会生活,而且这种再现不是通过概念表达,而是要诉诸接受者的想象。这就意味着需要对语言的本性进行克服,使它变得形象化、情感化。

其次,语言本身由于蕴含着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在其使用过程中——正如上述,对语言的“使用”本身恰恰要受制于语言的固有逻辑——很可能会遮蔽作者的本来意图,造成陆机所说的“意不称物”和刘勰所说的“言征实而难巧”的现象。

最后,文学语言的表达内容从根本上来说不是思想,而是更像“一团星云”的前思想状态的情感,情感的特点正在于瞬息万变、稍纵即逝,所以陆机才说恒患“文不逮意”;刘勰才说“意翻空而易奇”;苏轼对此尤有深刻体悟,“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

这样看来,即便说文学语言是一种能够表达作者思想情感的工具,它也算不上是称职的工具,在其传情达意的过程中,必然会出现很多盲点、迟滞甚至错失。但是,文学毕竟不是宗教,在禅宗那里,文字恰恰是需要被破除的“业障”;它也不是哲学,在后结构主义那里,意义已经被解构成无限延异的踪迹游戏,甚至连书也被解构了。因此,对文学来说,“言虽不能言,然非言无以传”(僧肇《般若无知论》),作为语言艺术,除了语言之外,文学恐怕只能是空无一物了。这样看来,探求究竟如何才能表情达意就成了当务之急。

不过,事实并非如此。“彼之毒药,吾之蜜糖”,对于哲学往往造成大麻烦的语义的不确定性,恰恰在文学这里显现出了它的优点。这就是说,语言的模糊性对文学来说反而是积极的。

中国文论一直都非常强调“言不尽意”“意在言外”,将“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作为文学语言的最高境界。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还创造了很多表现手法,比如,陆机在《文赋》中说要“函绵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认为这样能“言恢之而弥广,思按之而愈深”,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篇中也认为“物色虽繁,而析辞尚简”“以少总多,情貌无遗”。可见,用少量的语言来传达巨量的信息,不仅是必须的,而且是必要的,因为它能使“深文隐蔚,余味曲包”(《文心雕龙·隐秀》),也就是产生韵味,甚至具有“韵外之至,味外之旨”,而这也正是中国美学孜孜不倦的追求。

如此看来,能够做到“以少总多”的寥寥数笔也绝非是任性随意的偶一为之,它必须要经过艰苦的技术训练,达到很高的熟练度以后才可能拥有这种语言能力。因此,对于那些正在通往这种精湛高超的写作能力途中的大部分作家来说,扎实的技巧训练还是必不可少的。关于这一点,我们在接下来的“创作论”部分会专门讲到。

原典选读

一、庄子论语言和意义问题

宋元君夜半而梦人被发窥阿门,曰:“予自宰路之渊,予为清江使河伯之所,渔者余且得予。”元君觉,使人占之,曰:“此神龟也。”君曰:“渔者有余且乎?”左右曰:“有。”君曰:“令余且会朝。”明日,余且朝。君曰:“渔何得?”对曰:“且之网得白龟焉,其圆五尺。”君曰:“献若之龟。”龟至,君再欲杀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杀龟以卜吉。”乃刳龟,七十二钻而无遗策。

仲尼曰:“神龟能见梦于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网;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策,不能避刳肠之患。如是则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虽有至知,万人谋之。鱼不畏网,而畏鹈鹕。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婴儿生,无石师而能言,与能言者处也。”

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夫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

庄子曰:人有能游,且得不游乎?人而不能游,且得游乎?夫流遁之志,决绝之行,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与!覆坠而不反,火驰而不顾,虽相与为君臣,时也,易世而无以相贱。故曰:“至人不留行焉。”夫尊古而卑今,学者之流也。且以狶韦氏之流观今之世,夫孰能不波?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彼教不学,承意不彼。

……

演门有亲死者,以善毁爵为官师,其党人毁而死者半。尧与许由天下,许由逃之。汤与务光,务光怒之。纪他闻之,帅弟子而踆于窾水,诸侯吊之。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

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

(《庄子·杂篇·外物》)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

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

(《庄子·外篇·秋水》)

二、王弼论言、象、意关系问题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犹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也。然则,言者象之蹄也,象者意之筌也。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象生于意而存象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于象而存言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言也。然则,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故立象以尽意,而象可忘也;重画以尽情,而画可忘也。是故触类可为其象,合义可为其征。义苟在健,何必马乎?类苟在顺,何必牛乎?爻苟合顺,何必坤乃为牛?义苟应健,何必乾乃为马?而或者定马于乾,案文责卦,有马无乾,则伪说滋漫,难可纪矣。互体不足,遂及卦变;变又不足,推致五行。一失其原,巧愈弥甚。纵复或值,而义无所取。盖存象忘意之由也。象以求其意,义斯见矣。

(王弼:《周易略例·明象》)

三、刘勰论文学想象、语言与意义问题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

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

夫神思方运,万涂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则?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也。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义在咫尺而思隔山河。是以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也。

人之禀才,迟速异分,文之制体,大小殊功。相如含笔而腐毫,扬雄辍翰而惊梦,桓谭疾感于苦思,王充气竭于思虑,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练都以一纪。虽有巨文,亦思之缓也。淮南崇朝而赋《骚》,枚皋应诏而成赋,子建援牍如口诵,仲宣举笔似宿构,阮瑀据案而制书,祢衡当食而草奏,虽有短篇,亦思之速也。

(刘勰:《文心雕龙·神思》)

四、海德格尔论语言

人言说。我们在清醒时言说,我们在梦乡里言说。我们总是在言说;甚至当我们没有发出一有声的语词,而只是倾听或阅读之时;甚至当我们不是特别地倾听或言说,而只是从事某种工作或沉浸于悠闲中之时,我们总是以这种或那种方式不断地言说。我们言说,因为言说是我们的本性。它并非首先源于某种特别的意志。人说,人是靠本性而拥有语言。这把握了人与动植物的区别,人是能言说的生命存在。这一陈述并非意味着人只是伴随着其他能力而也拥有语言的能力。它是要说,唯有言说使人成为作为人的生命存在。作为言说者的人是人,这是洪堡特的话语。但我们仍然要思考什么叫言说的人。

无论如何,语言属于人之存在最亲密的邻居。我们处处遇到语言。所以,我们将不会惊奇,一旦人思考地环顾存在,他便马上触到了语言,以语言规范性的一面去规定由之显露出的东西。反思力图获得这种观念:语言一般地是什么。每一物所拥有的普遍性被称为本质或本性。普遍有效的东西呈现于一般中,这符合于占支配地位的思想的基本特征的判断。认真思考地论及语言,因此意味着给予语言本性一种观念,并且恰当地将此观念区别于其他观念。这一演讲,看来也试图从事这种工作。然而,演讲的题目并非是《论语言的本性》,它只是《语言》。我们说“只是”,同时却显然超出我们的事先计划设置一个远为狂妄的题目,尽管我们这里仅满足于对语言的几点说明。还有,谈论语言,或许比论述沉默更坏。我们不希望侵占语言,以致使之进入已经前定的观念的支配之中。我们不希望将语言本性归结为概念,以便这种概念提供语言的一般有用的观点,它将使所有关于它的更深的概念归于无声。

讨论语言,意味着不仅把语言,而且将我们带入其存在的位置,我们自身聚集于事件之中。

我们要思考语言自身,而且只是语言。语言自身是:语言,此外无它。语言自身是语言,逻辑中已经学院化的理解精确地计算一切。因此通常是专横的,它称这种命题为空洞的同义反复。只是将同样的事情说了两次(语言是语言)。它如何试图将我们带入更远的地方呢?但是我们不愿到达更远的地方。我们只是喜欢,仅这一次就达到我们已经停驻之地。

此乃我们何故思考“什么是语言自身”?此乃我们何故提问“语言以何种方式作为语言产生?”我们回答:语言言说。严肃地说,这是回答吗?也许——此正是言说成为澄明的时候。

思考语言因此决定我们进入语言的言说,以便开始我们在语言中的居留。即在其言说之中,而非在我们自身之中。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到达可能成功(或者也会失败)的领域。那里,语言将呼唤我们并授与我们其天性。我们将语言托付给言说。我们不希望将语言建基于不是语言自身的某物,我们也不愿意用语言解释其他事物。

在1784年8月10日,哈曼致赫尔德的信(《哈曼文集》罗斯编Ⅶ 151页及下页)中说:

如果我像狄墨勒斯一样雄辩,我将不做任何事情,除了将一单一的话语重复三遍:理性就是语言,logos(逻各斯)。我咬着这骨髓,并将咬着自己直至死亡而完成。对于我这一深渊之上始终留存着黑暗。我始终期待着,一启示的天使带来打开此深渊的钥匙。

对哈曼而言,此深渊在于这种事实,理性即语言。哈曼在他试图说出理性所是时回到语言。但难道这种深渊只是在于理性居于语言,或者语言自身即深渊?我们所说的深渊乃是基础消失和我们缺少基础,就此而言,我们寻找基础和企图到达某物的根基之地。但是我们现在没有探问理性会是什么,我们这里直接思考了语言以及作为我们主要线索的罕见的陈述:“语言即语言。”这一陈述并不把我们引向语言所赖以建基的某物。它也不是说语言自身是否为另外某物建基。此句子“语言即语言”,让我们漂游在深渊之上,只要我们坚持它所说的。

语言是语言。语言言说。如果我们堕入这句话所指称的深渊,那么我们就没有掉入虚无。我们落到一高度。它的威严将敞开一个深度。此两者为发现人之生活的居住跨越了一个居住点,在这一居住点中,我们似乎就在家园之中。

思考语言意味着,达到语言的言说,并以此种方式,这种方式的产生作为为短暂者的生存允诺一住所。

言说意味着什么?现行的观点解释为:言说是发声器官和听觉器官的活动,言说是音响表现和人类情感的交流。这种情感伴随着思想。在这种语言的规定之中,它允诺了三点。

首先和最主要的:言说即表现。作为表达的言语的观念是最普遍的。这已经设定了内在之物表达和外化自身的观点。如果我们将语言作为表达,语言就只是在外观上被设定了,而这正是由于人们通过回溯于内部来解释表达。

其次,言语被看作是人的活动。据此,我们必须说:人言说,并且人始终说每一种语言。因此,我们不能说“语言言说”。因为这必将说:“语言首先使人产生,使他进入生存”。按此种方式理解,人将是语言的保证。

最后,人的表达总是现实和非现实的显现和再现。

人们长久已知,我们以前所为的规定,并没有足够地规定语言的本性。但是,当我们根据表达来理解语言的本性时,我们给予其更综合的规定。人们把表达作为其他活动中的一种,建构到人造就自身功能的整体的经济结构之中。

作为将语言等同于人的活动的对立面,另外的则强调了语言之词有其神性本源。根据圣约翰福音书的序言的开头所说,语言的产生伴随着上帝。这所做的尝试并非只是从理性的——逻辑的解释桎梏中解放本源的问题,而也是将语言的逻辑描述的界限置于一边。相对于把语词意义的全部特性解释为概念,语言的形象和象征的特征推到了突出的地位。生物学和哲学人类学、社会学和精神病理学,神学和诗学号召更综合地描述和解释语言现象。

同时,所有的陈述在语言显现中事先涉及了传统的标准方式。语言全部本性已经凝固的观点因而强化了。此正为何语言观念在语法和逻辑、语言学和语言的哲学中二千五百年以来保持不变,尽管语言的知识已经进步性地增长和改变。这种事实甚至可以归结为一种证明:关于语言的主导观念拥有不可动摇的正确性。没人敢宣称它是不正确的或者甚至是无用的。语言作为内在情感的有声表达,作为人的活动,作为形象和概念的描述的同一。上述对语言的考察是正确的。因为它符合于语言现象的研究,在任何时候都能指出它的所在。所有关联于语言现象的描述和解释的问题,也在这种正确性的领地中活动着。

然而,关于语言正确观念的独一角色,我们仍然思考得很少。它们把握了统治权,仿佛不可动摇,超越了关于语言的不同的科学考察方式的全然领域。它们扎根于古代的传统。但是,它们全然忽视了语言的最古老的自然的性质。因此,尽管其古老性,也尽管其明确性,但它从来没有把我们带到作为语言的语言。

语言言说。什么是言说?我们何处这样言说?当然,最可能的是在被言说之中。因为这里,言说已经达到完成。在被言说之中,言说尚未终止。在被言说之中,言说保持安全。在被言说中,言说获得了它如何持续的方式和由它所持续下来的东西——它的保持,它的现身。但是常常且太常常,被言说只是作为一随着言说逝去的残余物与我们相遇。

([德]M.海德格尔:《诗·语言·思》,彭富春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

[1] 汪曾祺:《汪曾祺文集·文论卷》,1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

[2] 转自赵毅衡:《文学符号学》,106页,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0。

[3] 转自胡经之、张首映选编:《西方二十世纪文论选》,155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4] 转自[英]戴维·洛奇编:《二十世纪文学评论》,上册,郑敏译,434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

[5] [德]洪堡特:《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姚小平译,70、17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6] [瑞]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高名凯译,157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7] 转自曹顺庆等:《中国古代文论话语》,106页,成都,巴蜀书店,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