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耳恭听:读懂音乐大师

刀锋边上的青春——唱片里的拉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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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不迷恋于拉宾的琴声?谁不叹息于拉宾的人生?

拉宾少时,跟纽约爱乐任乐手的父亲学琴,后入朱利亚德音乐学院师从加拉米安。1947年11岁时公开演出,很快登上卡耐基音乐厅。50年代,其神童之誉轰动一时。60年代后基本告别录音室,1972年1月19日离世。他的死,跟他的导致平衡机能丧失的服药史有关,虽然其师加拉米安曾经公开表示拉宾已经戒毒很久了。拉宾唱片寥寥。90年代EMI出的6张套拉宾纪念集,把他不同时间演奏的两个帕格尼尼第一协奏曲、圣-桑《引子与回旋》收在一起,得到EMI如此眷顾,一是拉宾的录音实在稀少,一是他的演奏实在精彩到难以取舍,再一个就是纪念的意义高于一切—他生命后期的种种,放在“垮掉一代”的大背景里也许不算什么,但在20世纪渐行渐远的今天,把他放进小提琴家群像里来审视,特别是当他置身于普遍高寿的殿堂级大师群像里,他短暂的一生和他神助一般的有限录音,便提升了他的独特。

小提琴的技巧向来有硬软之分,成名成家的除了鹤立鸡群者,硬技巧相差并不大,但软技巧—音色和乐句的呼吸之别就复杂了,打动人的其实是软技巧。拉宾的音色有夺人心魄的甘美,其甘美下蕴藏的力度,让那琴声具备一种刀锋般的穿透力,而那甘美因为兼有这穿透力,便化为旷野里升起的一种诗化踪迹。

拉宾的乐句呼吸处理最值得称道,这里包含了右手运弓的技术问题,也包含了音乐节奏把握的天性,不同人对乐句拍子的理解不同,拉宾的音乐理念里,拍子必须足够到位,呼吸必须足够深入,这是他手中流出惊人之句的关键。如果拉宾对录音有特殊的爱好,他完全有条件把所有的小提琴名作掀翻,让它们唱出新意。遗憾的是,他并未能跨过人生那道坎儿,进入“后神童”的宽阔地带,他的成就因为闪亮时间的短促而永远停留在了“青春做伴”的层面之上,在别人,这只是个阶段性亮色,在他,则成了永久的标志性记忆。

EMI套装的前三张,集中了拉宾1954年至1960年间的协奏曲录音,乐队由英国爱乐乐团包办,指挥是EMI专属的一批元老,包括尤金·戈森斯、阿德里安·鲍尔特、马塔切奇和“专职协奏指挥”阿尔西奥·加列拉,这实际上是EMI 50年代一流阵容的协奏团,奇的是他们的协奏姿态,皆有一种自觉的从属性格,见出拉宾当年的风头之健。8个录音里尽管只有1960年的两个是立体声,但50年代后期的EMI单声道却是出了名的主旨鲜明,相对保守滞后的EMI理念,一定程度上照顾保全了小提琴独奏的支配地位。

拉宾的门德尔松E小调,是英气逼人、青春芳华尽露的演奏。他的青春气里带着点矜持,造句绝无烂熟于胸的轻狂,琴声反倒露出几分“生”与“涩”,人见人爱的次乐章在此得到最大限度的完美表达,他的分句一如既往的货真料足,总像是要把琴声滞留的时间延长些再延长些,以将音乐的美感送到最远的地方。EMI三四十年代的三个门德尔松E小调,分别选了西盖蒂、梅纽因和海菲茨代言,到50年代的米尔斯坦和拉宾的登场,从EMI录音文化史角度来打量,被历史选中的这个群体如同长途接力,向门德尔松本真的青春意气一步步靠近—拉宾无愧为门德尔松E小调的终结者。

有必要同样用EMI的历史沿革因素来看拉宾的柴科夫斯基小提琴协奏曲。1929年的艾尔曼、1937年的海菲茨以后,EMI在50年代中期录了两个老柴,一个是把拉宾请到英国来录,一个是EMI的美国分号请来了米尔斯坦,这以后的EMI,还在巴黎让来访的柯冈留下了一个决定版。5份遗产中,艾尔曼代表了逝去的旧式浪漫趣味,柯冈是地道纯正的俄式风骨,拉宾是独具丰采的天才走句,大大不同于海菲茨那种一波波组合拳攻势的一气呵成。拉宾的老柴可谓“胸中磊块有余地,语下飘萧无俗气”,以乐句呼吸的迥异众家而显现出无比的潇洒深情,是对技巧充分自信的基础上唱出的一曲惊世情歌,第一乐章独奏的起奏那几句,他根本没有顾及乐队的速度,一上来就是看家的深呼吸,等于是用一把小提琴重新调校了整个乐队的调子,这以后,乐队基本上俯首帖耳,在“才调无论”的拉宾这里,小提琴压乐队一头的格局成为它令人激赏的关键。

拉宾的一大遗憾是没有录布鲁赫第一协奏曲,所幸我们有他的苏格兰幻想曲(以下简称“苏幻”)可供玩味。原来觉得海菲茨晚年在RCA由威尔金森录音的那张已臻化境,但拉宾这个“苏幻”,因为靠着他的新鲜感觉和游刃有余,那在高音区保持久远的凄美、最大限度挖掘出的洗练和悠深,跟海菲茨那张形同双璧,拉宾听上去冲口而出不加润饰的发声口气,当其弥漫于“苏幻”那些妙不可言的旋律周围的时候,真想送拉宾一个“旷代情圣”的雅号。

上面三首,拉宾的表现可谓出众,而维尼亚夫斯基“第二”和格拉祖诺夫两首小提琴协奏曲,拉宾拉得当然也在水准之上,但并非不可替代,而格拉祖诺夫那首(1954年录音),如果跟海菲茨30年代如有神助的那个录音相比,未免偏于纤细而骨力稍逊了,海菲茨是刚直如松的宏大呈现,而拉宾显见的演“小”了。以拉宾的天赋,他拉中晚期浪漫派应该更见丰采,他的遗憾恐怕还在没有留下西贝柳斯和埃尔加,至于他没有在EMI录贝多芬和勃拉姆斯协奏曲,也容易理解,EMI当年决策层的意思,大概也是火候时机未到。谁曾想这时机,竟一去而不再来?

巴赫“小无”里四乐章的BWV1005,也许不该归到短曲里,且不去管它,拉宾拉来,仍是他个性化的浪漫运弓,每个音都气息宽阔,音色变化不算丰富(跟EMI米尔斯坦版比),但乐句的推进却有运斤如风、激越峻峭的劲儿,核心部分的赋格曲,他纯是细部分明的大开大合,听过这录音,对拉宾竟没有留下全套“小无”,谁不引为憾事?

依萨伊奏鸣曲平素不易听见,拉宾的演奏让人感到其专擅曲目,除了晚期浪漫派尚有法比领域,他是用技巧上的高起点,照亮着那些带着异国情调的野性曲子,力度与结构,更比那法比学派的来得夸张。拉宾演奏拉威尔的《哈巴涅拉》和《茨冈》,并未因野性而渲染燥气,反而在神定气足的局面里,大笔地书写他的情韵,他用大范围的大激**,强调着音乐的节奏和脉络,传递出金属质感的嘹亮与高亢。

圣-桑的《引子与回旋》、《哈瓦乃兹》可谓百听不厌。拉宾的《引子与回旋》,EMI这套收了1956年和1960年两个录音,演奏时间相差无几,风格也始终如一,轮廓分明,起伏对比强烈,火力强健雄阔,把小品拉出了宏大的声势。拉宾的长句子,跟大卫近似,比较大卫的《引子与回旋》(RCA,1954年),会发现虽然格局相近,但是火气竟一些也无,纯是软绵绵的和谐拉法。拉宾锋利的精气神儿,大大提升了此曲的分量。再听马斯涅的《沉思》。数得上的大家人人都来这段,但是到今天,最值得一听的,还数哈西德和拉宾,两人都拉出了少年人的热情和憧憬,脱俗而自在,绝没有媚俗姿态。拉宾的琴,着实和柔美流变的水性风格无缘,他是彻底的刚性情怀,因为年轻,他的刚性或许带点单薄,甚或带着一丝剑气,在音乐的抒情地界上往来挥洒,一舞而四方动,把寻常人们加在小提琴上的脂粉气尽皆抖落,这正是他秉性的可贵,不是哪个老师能教出来的。夭折的天才哈西德和拉宾,似乎都喜欢埃尔加《任性的女子》,哈西德仅存的9段录音里,这首小品占了两段,而拉宾的演奏,则少见地透出一种慧黠而难以捉摸的幽默,顽皮嬉闹且技法高超,两者完成的,像是一次般配的呼应,一次借音乐传递才情的对话。

最初听闻拉宾之名,还以为是一个炫技派代表,直到偶然间听到他在EMI拉的萨拉萨蒂《流浪者之歌》(斯拉特金/好莱坞户外乐团),那种奇特的倾诉,深深地陷入脑海,不忍释耳,他在此曲中运用的,是一种没有痕迹的高技巧,是让人关注于琴音里的情感的魔术,是并不刻意的悲和由衷的喜相与为一的狂欢,是净化心灵的一贴良药,更是一支神弓,将我们藏于心底而不自知的审美基因给牵引出来,而至于万般透气舒心的一次神游!SONY 1999年出过一张历史录音,收了拉宾1950年至1953年间的一组小品,其中的主打曲目,竟是1951年录的《流浪者之歌》,一听,句法和呼吸,控制情感的尺度和临收场时候的泼辣劲,那种冷静里把细节一一呈现的成熟与大气,跟他5年后EMI的录音,并无明显的区别,这不免让人寻思,莫非小提琴家是天生的?所谓后天的训练,无非是提供一方天地,让上帝早早替你预备好了的一副心胸,得以尽情舒展。岁月增添的,只是同一个身躯的更深的投影罢了。

DOREMI公司的唱片不太好找,拉宾的一种专集,包含了1962年10月和1961年10月的两个柏林广播录音,内容分别是贝多芬第八小提琴奏鸣曲和福雷第一小提琴奏鸣曲,钢琴伴奏都是罗沙·勃罗代克。这张,算是拉宾室内乐录音里的代表了。

两个作品,以福雷的味道更为地道纯正,也印证了拉宾对法国作品的拿手,这里有他演奏里不常见的妩媚温顺,但清晰的构架仍在,其通体的圆润姿态,可匹敌格吕米欧,拉宾的线条感觉真好,真希望他能留下弗兰克和德彪西奏鸣曲,让人听听他能为法兰西趣味,注入何等的新鲜骨血。贝多芬“第八”,使人想到他的师弟祖克曼的全套(RCA,内格鲁克伴奏),分句和跳跃流动感,祖克曼是最接近拉宾的,都是让人忘却硬技巧而被音乐引领享受美妙的呼吸的路数,但祖克曼的个性不及拉宾鲜明,他的贝多芬展现出来的气魄,毕竟弱了一截,拉宾这个广播现场,遗憾的是钢琴全被小提琴的锋芒压住了,但这种不平衡,在拉宾仅存的文献里,也是珍贵的印记。

加拉米安在谈到拉宾的左手时说过,“它好像压根儿就没有骨头—柔软性非常好”。但我们在音乐里听见的,恰恰是华丽甘甜的声线,是一种锋利的闪耀着脱俗之光的诗意物质。他的人生也没有像他的左手那样,足以承载各种压力,成为演奏家以后,他的巡回演出合同差点压垮了他,20世纪60年代中期,他因为不相信自己能坚持站着演奏到底而选择在音乐会上坐着演奏。他早就厌倦那种在人潮人海里穿梭的活法:“我没有朋友,对我去的城市一无所知,没时间去博物馆,有的只是来回的奔波和忙碌,早知道这样,我就不会在孩提时代如此刻苦地练习。”拉宾最辉煌的时间停格在了50年代。很多时候,越是短暂的亮色越能照耀人间,人们在乎的,其实是光亮爆发瞬间的绝对值,这就是拉宾的琴声得以传世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