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的主流银幕,大有古典音乐回潮之意。《社交网络》里赛艇角逐一段,配的是格里格的《培尔·金特》组曲里“在妖王宫中”一段;《国王的演讲》里如果少了莫扎特的单簧管协奏曲和《费加罗的婚礼》序曲,在压轴演讲里少了贝多芬第七交响曲次乐章的烘托,少了结尾国王走向民众时贝多芬第五钢琴协奏曲“皇帝”的次乐章,不知要减去几多光彩;看阿伦诺夫斯基导演的《黑天鹅》,又如何能忽视老柴的芭蕾《天鹅湖》的存在?
芳婷是谁?
《黑天鹅》里,一群“天鹅”在化妆间里争论台柱贝丝的去留,尼娜叹息道,“她那么美”!马上有人抢白,“我奶奶也不丑啊”。尼娜反唇相讥,“玛戈·芳婷不是跳到50岁么?”
尼娜的偶像玛戈·芳婷(1919—1991)出生在上海,1935年在伦敦首演《天鹅湖》成名,到1978年退休前,一直是英国首席芭蕾演员,得过女爵士封赏,其单立脚尖22秒的神功至今无人逼近。1964年,芳婷和小她20岁的俄罗斯人努里耶夫在维也纳合作的一台《天鹅湖》,谢幕达到神话般的89次。细加观赏那台《天鹅湖》的现场DVD版,发现玛戈·芳婷的白天鹅自是白璧无瑕,她的黑天鹅,竟也是温存妩媚得恰到好处,并无明显的邪劲和狠劲—这里存在着对于黑天鹅的不同理解问题,最普遍的一种定位,是把她当成“模仿白天鹅诱骗王子的坏女人”,但放眼这几十年的国际芭蕾舞台,把她演成“靠本身魅力和个性打动王子的女子”的例子也层出不穷—不过这在《黑天鹅》中托马斯团长眼里,恐怕上不得台面,这点上说,团长对黑天鹅貌似新潮的理解和要求,仍然不免老套,他那“真爱才能解除魔咒”的观点,不过是逢迎某种当代趣味的论调罢了。
把芳婷挂嘴边的尼娜,原先是打算凭自己温和纯洁一路的演技,在《天鹅湖》里混个出人头地的,但她错了,错在她对当代市场口味变化的无意识,错在她演技之外应变能力的薄弱,归根到底,是错在对现实人生的准备不足和无所适从。这也罢了,偏偏她28岁了还没有跳上主角,偏偏她有一个对她寄了全数希望的同行老妈,偏偏舞台又是她的全部,偏偏她体内压抑已久的某种欲望一直在寻找出口,偏偏团长感觉良好的市场嗅觉要求她,“完美不是控制出来的,是爆发出来的”。换言之,她内心一切邪恶凶险因素的唤起,源于她那被不择手段过度激发的成就(市场认可)期待,她的命运不成了今日古典艺术困境的一个折射?
天赋有限但“一直努力”之中的尼娜必定知道玛戈·芳婷成名时候可是年方二八,“这一行,就是这样”。说白了,尼娜的焦虑主要是这个。电影开头她做完梦往剧团赶,地铁上,当她发现贝丝先她一步下车,而多乘一站的莉莉居然仍赶得上化妆,她的焦虑于是达到新高,她内心即将破茧而出的黑暗,终于有了助燃剂。
黑与白
尼娜那个噩梦里,她的白天鹅被魔王一路监视追击至无力挣脱,见于流传甚广的莫斯科大剧院编舞版结局,电影用它作序幕,等于事先用一个《天鹅湖》的情境之筐,为一个当代悲剧的代入做好了准备。聚光灯下的一段黑色魔王压迫白天鹅的恐怖双人舞,也暗示电影叙述的,将是一个恶魔缠身附体的故事,黑与白从对立到黑色压倒一切,预告的也是一个白色/纯洁终究被黑色/邪恶吞噬的叙事走势。
电影对《天鹅湖》黑白元素的活用,算是见出匠心的,但具体到黑白关系的对立转换,又有比《天鹅湖》丰富得多的意义叠加。饶有趣味的是,尼娜首演险些砸锅以后的幕间休息,那个演魔王的经过她时,跟她彬彬有礼地打了招呼,这表明,电影叙事中“着魔”的因素,与舞台上的魔王无关,只存在于尼娜的生活圈。尼娜越来越频繁的对镜黑衣装扮和她内心黑暗比重逐渐升高之间的联系,一望可知。因为电影的镜头所向,跟尼娜的视野多有重合,所以她身边的黑色,大都不能放过。排练厅中突然降临的电路跳闸出现过两次,笼罩于银幕的一片漆黑,是否暗指尼娜精神上的魔王已经逼近到门外?
尼娜的母亲始终是黑衣打扮,这是再明确不过的符号色彩,等于强调母亲的一切付出,对女儿的生命而言,事实上形同魔王的咒语,她的背后操纵,跟魔王对白天鹅的控制,没有本质差别。可怜的母亲,在电影结尾白天鹅跳崖之前,自认为用目光在接纳女儿成功瞬间的无限感触,却不知那是女儿迎着永生而去时对世间万物的最后一瞥。过气的贝丝衣着基本上深暗,代表她一直是尼娜心头难以企及的一种痛,旧金山来的莉莉被尼娜视为最大对手,形同另一个魔王,所以全片里她均被黑色裹绕,尼娜嗑药以后那场幻觉中的**,于是成为黑白缠绕的一场内衣秀,她被莉莉的枕头压入黑暗,代表尼娜心魔终于彻底上位。地铁里坐在尼娜对面朝她做不雅动作的,不也是个浑身黑衣的老头么?
比较复杂的是团长的装束。第一场排练的戏,阴暗中现身的团长是一件白衬衣混搭一件黑毛衣出来选角的,他对《天鹅湖》情节的新解读,事实上成为尼娜的“魔咒”,所以此刻他也是王子和魔王的混搭。办公室“引诱”尼娜一场,请注意他是完全的白衬衣,代表他绝非借机骚扰,所作所为均从戏本身出发。大多数情况下,他在排练厅里只着灰装,意味着他亦正亦邪的两面性,至少在尼娜眼里是如此。他身上黑色最多的时候,是电影结尾他俯身关照濒死的尼娜,他一身的黑西装,但里面仍是白衬衣—他的黑色指数始终处在局部的浮动中,即使他要为尼娜的悲剧负不小责任,但在电影的语境里,他这人的底子,始终是白的,与魔王无涉。
音乐之桥
如果没有老柴的音乐来造势,《黑天鹅》的力度很难想象还会留存多少。“化妆间决斗”和“尼娜的永别”两场,音乐原封不动照搬老柴,效果如此惊人,尼娜自可说她的完美是感觉到的,但对我们来说,对电影所诠释的“完美”的认同,很大程度上也有赖于听觉。老柴的音乐不但连通着《天鹅湖》和《黑天鹅》的情境,也连通了两者的人物和内心世界。举几个例子:
电影出现的第一个排练厅场面,钢琴师敲出的是《天鹅湖》第三幕的“情景”一段的快板。在《天鹅湖》里,这段是选妃舞会的伴奏,在音乐的急促不安中,王子即将选出所爱。这“被选”主题,在电影情境里,强化的则是尼娜的入选渴望,因为团长将宣布新演出季的主角,这一刻四处眺望中的团长,跟戏里心神不宁的王子已然重合。与此关联的是后面一场,团长带尼娜站在高高的楼梯上向众人公布角色方案,这段“被选”主题以乐队形式响彻画外,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小范围的角色竞选里,尼娜按照团长意思跳一段黑天鹅,不料莉莉撞门进来将其打断,尼娜哀求心不在焉的团长,“要我再来一次吗”?团长拒绝了,尼娜悲伤离去,此时的画外音是《天鹅湖》第四幕“情景”,相应的舞台内容,是回到湖边头发散乱的白天鹅奥杰塔,向众天鹅悲伤地倾诉王子的背叛。这一刻,不是失望已极的尼娜一肚子苦水需要倾倒的时候么?因为团长就这样“背叛”了她。戏转场到户外一条狭长过道里,请注意音乐并未中断,直到她看到迎面而来的是另一个黑衣的“自己”。
团长不满尼娜的不入戏,“刚才应该是你引诱我而不是我引诱你”!这“引诱”一段,配的是《天鹅湖》第二幕“诉说身世”一段的小提琴(代表白天鹅)和大提琴(代表王子)的应答,不能再贴切了吧!深夜尼娜跟团长到寓所,他指出了她的症结所在,遂布置一项特殊家庭作业,这段画外,是团长家里的音响中传来的《天鹅湖》第二幕的一段“圆舞曲”,舞台上,这段出现在白天鹅奥杰塔向王子倾诉完自己的命运以后,请求他把自己和眼前群舞的众天鹅一起搭救,不消说,在电影的语境里,不善言辞的尼娜走神的眼睛背后藏的,也是这样一种渴望留用/被救的心情。
嗑药一段,嘈杂的环境里隐约传来几声“魔王”动机,随即又不知所终,此时尼娜手机响了—铃声是“天鹅”主题,那是白天鹅对着了魔的尼娜的呼唤,但此时黑天鹅已经炼成,断难回头。翌日,晚起的尼娜赶到排练厅,听见的是第三幕王子和黑天鹅奥吉莉亚选妃舞会上定情的双人舞配乐,门外疾走的尼娜脱口说了一声,“这是我的音乐”!这当然是黑天鹅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