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耳恭听:读懂音乐大师

伯格曼的萨拉邦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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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的电影导演,像英格玛·伯格曼这样有意识地运用音乐素材来加强作品表现力,甚至直接拿来诠释、在胶片里再现经典曲目的,极为罕见。音乐,构成了他的作品的重要元素。本文的立足点则在罗列其人与音乐文化的关系,以见出他的独特。某种程度上,伯格曼作品序列的两大主题—“上帝是否存在”和“家庭关系”就像交响乐的主副部两个主题一样,一直被他的作品群展开着、交织着、变奏着。

伯格曼的绝唱,完成于2003年的《萨拉邦德》,片名就借用了巴赫大提琴无伴奏组曲里的萨拉邦德舞曲之父。影片其实是一出舞台化的十幕剧,讲离异30载的两个老人重逢的故事,另外还涉及老头和儿子、孙女的糟糕的亲情关系,那个即将离家报考音乐学院的孙女专攻大提琴,片里她有一段独奏,拉的就是巴赫“大无”的第五组里的第四段萨拉邦德,这一段孤漠与凄清的诉说,配合着“人与人的沟通只是一场幻梦”的影片主题。用电影表达人际关系疏离的导演多了去了,想到用巴赫淡然如清烟的旋律线条作陪衬来触动心弦的,只有伯格曼,这也见出了他的格调。

其实很久以前,这一段萨拉邦德就已经被伯格曼用过一回了,那是在1971年的《哭泣与耳语》中。那部片子,讲三姐妹里的两个给另一个送终的故事,生者与死者的关系颇为复杂,死者咽气后,两个生者走到门口,有一段突发的互诉衷肠的戏,伯格曼故意把她们的说话声隐去,画外音换成这段萨拉邦德,那简直是对所谓的手足之情的冷眼嘲讽和深深的怜悯。巴赫的器乐作品不像浪漫派,应该说本身的情绪并不外露,到伯格曼手里,它却成为一把锋利的闪着寒光的刀,直指现代人孤独无助的灵魂软肋,令人无计遁逃。他对巴赫作品青睐有加,显示了他的音乐修养,当然,也显示出巴赫的博大。

再往前十年,他的信仰三部曲里的《犹在镜中》,也能听到那段萨拉邦德若隐若现地飘过,而《沉默》一片里,则出现了平均律的微弱呈现,伯格曼看来是离不开巴赫的。他的自传《魔灯》有这样一段[1]。

Josephson和我谈到巴赫,巴赫有一次外出旅行,回家发现太太和两个小孩都死了,他在日记里写道:“亲爱的主啊,请不要让喜悦离我而去。”过去,我都是巴赫所谓的喜悦伴随着我,因而能够安然度过许多危机和难关,巴赫称这种喜悦为上帝的喜悦,主啊,请勿让这个喜悦离我而去。

在他的影片里寻找音乐,那是一件乐事。上面提到的《萨拉邦德》,孙女去找爷爷一段,固执的老头正埋首于组合音响,很投入地听布鲁克纳第九交响曲的第二乐章谐谑曲,这个“激扬的,生动的”的乐章,正应对着老头寂寞难弃、困兽犹斗的现状。巴赫和布鲁克纳,是宗教情怀特别浓厚的两位,恰好伯格曼也是罕见的用电影阐释宗教命题的大家。

伯格曼还钟情于肖邦,1978年那部《秋天奏鸣曲》里,就用到了A小调前奏曲Op.28之二,这个两分钟左右的曲子在忧郁的和弦上展开,短小的主题有四次不同反复。这一段是影片的点题之处,英格丽·褒曼饰演的自私的钢琴家母亲问女儿还弹琴么?业余水平的女儿弹了这一段,其实这是关系紧张的母女之间很好的一个亲近机会,但好为人师的母亲禁不住自己弹了一段做示范,在讲解的过程里,母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雄辩滔滔,忘却了母女久别重逢的当下气氛,最后变成了一段自我意识膨胀的展示,完全不顾女儿的眼神慢慢移开,成了一个局外人。这个母亲对音乐自然很有见地,比如她说到此曲里的肖邦“被男性化的东西折磨”着,但做母亲就不算够格了。如果考虑肖邦前奏曲的来路是他所推崇的巴赫,那么,这里的肖邦,其实可算作是巴赫的某种延伸。伯格曼所借用的肖邦,另一个例子则是《哭泣与耳语》中,在死者告别人间的那一幕的前前后后,好几次传出微弱的B小调玛祖卡舞曲(Op.33之四)的声响,这个三段体是肖邦51首玛祖卡中最重要的作品,不清楚这个三段体是否对应着内心一直没有摆脱挣扎的三姐妹?

伯格曼早期(1950年)拍过一部被他完全否定(“整部片子平衡失调,无可救药”)的通俗剧《欢乐颂》,此片以他自己的感情经历为基础写成,片中插入了一段门德尔松小提琴协奏曲,但男主角的演奏被伯格曼认为“奇烂无比”,尤其不能被他自己原谅的是,“贝多芬第九交响乐被无耻地剥削利用”。更早的少年时期的伯格曼在斯德哥尔摩皇家歌剧院跑龙套,他们剧团上演瓦格纳的《罗恩格林》,伯格曼则负责灯光,《魔灯》里记载了演出时所发生的一桩搞笑的事故。在珍贵的歌剧院岁月,他遇到了几位享有盛名的指挥家,这其中,他专门记述的则是来自苏联的流亡指挥伊萨依·多布罗文:

多布罗文要自己指挥并制作穆索尔斯基的歌剧《霍凡兴那》,他带了自己的助理来,常常一堆人围着听他训示,我在一旁看他工作,获益匪浅。他个子矮小,两鬓花白,文质彬彬。他步上指挥台时则目中无人,台下的反应从惊讶到压抑的愤怒,接着是软化屈服,最后是由衷地暗暗佩服。

多布罗文在和伯格曼的交往中曾经谈到他对莫扎特的《魔笛》的音乐方面的理解,“应该用年轻的歌手,而且是一流的,一定要有年轻的热情、年轻的精神,否则会沦为平庸乏味”。童年的伯格曼,因为有皇家歌剧院欣赏《魔笛》的经历,莫扎特成了他深爱着的对象,1974年,他终于有机会把《魔笛》拍成歌剧影片,了却一桩夙愿。但是该片对于影迷而言可能是难得的伯格曼作品收藏对象,但对于乐迷,则不好定论,因为演出的阵容,似乎并非全明星组合,充其量是北欧的一时之选。此剧的筹建工作早早开始了,有意思的是,伯格曼所物色的乐队指挥是长年领衔北德广播交响乐团的汉斯·施密特-伊塞尔斯泰特(1900—1973),遗憾的是,这位大师级的指挥家回绝了好友的邀请,他打趣地说:“不,英格玛,别这样,你又来了!”同样遗憾的是汉斯不久就离开了人世,最后和他合作的艾里克·艾里克森,一个名望小得多的瑞典指挥,据伯格曼说,是他“所景仰的唱诗班暨神剧指挥”。

伯格曼一生和乐坛巨匠最值得一书的逸事,当数在1983年的萨尔茨堡他和卡拉扬的一段交往。当时,伯格曼正在慕尼黑制作莫里哀的舞台剧《唐璜》,卡拉扬正准备指挥理查·施特劳斯的《玫瑰骑士》。卡拉扬邀请伯格曼的目的是想“在电视里用电影的方式演出《图兰朵》,想请我当影片的导演,而我一直不喜欢《图兰朵》……计划定在1989年,这个计划最终还是泡汤了,我想,到了1989年,一个81岁的指挥家和71岁的电影导演合作制造出来的可能不是一出歌剧,而是一个木乃伊”!

伯格曼和卡拉扬的谈话里,最有意思的是卡拉扬的一席话,它大概可以侧面体现伯格曼的电影《魔笛》的专家口碑:“你对音乐相当内行,你像个音乐家,乐感非常好,懂得什么叫作节拍,我看你的影片《魔笛》也是,影片中某些部分相当迷人,可是老实讲,整体而言我并不喜欢,你把结尾部分的某些片段拿掉了,不能这样做,莫扎特的东西环环相扣,一丁点儿都动不得的。”卡拉扬说完,助理告诉他排练时间到了,伯格曼用下面一段文字表达了他对眼前的卡拉扬的敬意—当大师蹒跚走上指挥台,所有的人都站立起来,直到他站定,大家才落座。音乐袅袅升起,每个人顿时沉醉在一种荒凉、冷酷的美丽之中。

[1] 本文所引关于《魔灯》之文字,都出于广西师大出版社电影馆系列《魔灯》及《伯格曼论电影》,可以见证巴赫对于他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