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说记忆中那些用到巴赫(1685—1750)音乐的电影——《沉默的羔羊》和《英国病人》里有《哥德堡变奏曲》的同一段咏叹主题。《七宗罪》里警察局图书馆里摩根·弗里曼寻找神学著作时,画外是《乐队组曲》第三号次乐章“咏叹调”。《辛德勒的名单》里大屠杀间隙,一个德军士兵弹了段《英国组曲》,门口还有人在争论:“这是巴赫还是莫扎特?”《挽歌》里出现过一段《赋格的艺术》。而《怒海争锋》里的医生,闲下来就喜欢拉大提琴无伴奏组曲第一组的前奏曲,但这是穿帮段落,因为巴赫生前并不为人所知死后又不知所终的大提琴无伴奏组曲手稿,是1889年由日后成为大提琴泰斗的卡萨尔斯在巴塞罗那一家旧书店偶然发现的,近一个世纪前的拿破仑时代,它又如何会被拿来演奏?塔可夫斯基在《镜子》里,把《约翰受难曲》开首的合唱“主啊,你是上主”一段大大利用了一番,可谓意味深长。都说西方音乐300年,源头便是巴赫,所以,电影人去他卷帙浩繁的作品里找灵感,本无足奇,关键是要找得合适,用出新意。
无论拿何种标准来衡量,本片(1968出品,让-马里·斯特劳布、丹尼奥勒·惠勒特导演)都称得上是另类,说它是巴赫的传记影片吧,它却把寻常电影里的情节因素缩水到零,所有的叙事内容,都由巴赫的第二任夫人安娜有一搭没一搭的旁白(来自她的日记)道出,无非是最低限度的巴赫生平点滴记载,诸如何时何地为谁写了什么,离开哪里前往哪里去见了谁又跟谁告别;说它是日记体影像记录的尝试吧(类似布列松的《乡村教士日记》),整个电影的主体,却由25段巴赫作品的演出片段构成,银幕上是一群着古装戴假发的演奏家和歌手,怀了虔敬和喜悦,传达着巴赫音乐里无处不在的沐浴于上帝荣耀之中的感恩和仰望;因为通篇音乐的不绝于耳,说它是个浓缩了巴赫一生的复古音乐文本,或者说它是个学术价值当头,无限接近巴赫时代音乐空间的本真参照吧,它又时不时地插入几句伤感之言,“死亡带走了我们的长子和次女……又先后夭折了三个”。
最奇的是,片中的巴赫根据夫人记叙的内容念出的台词,竟是单调到极点的照本宣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台词的指涉无论关乎当下心境还是对于未来的悲观展望,最后都在他那音乐的奉献中淡出、消散。若说这是布列松极少主义的零表情的另类翻版,却又分明有巴赫内心争斗的强调,以及这位上帝的仆从难得一展的世俗苦闷,“关于是否接受圣·托马斯教堂乐长的职务,我犹豫了三个月……很多人只是为了生存,没有心思追求完美,更不必说音乐上的杰出表现……我现在的职位大约有700泰勒年金,如果死人比平常多些,收入还会增加,但去年就减少了100泰勒,在图林根,我还比这里多拿400”。
从魏玛时代的管风琴师,到克滕时代的宫廷乐长,再到莱比锡出任教堂要职,在音乐从属于宗教和权贵的时代里,巴赫的生存境遇虽未有明显改观—不能忽略的是,影片还以不小的篇幅,记录了巴赫和教堂长老的一次无声对抗,这里可见出影片对于艺术家和权力的关系,是存着追溯渊源之意的—他的创作却日趋精深多样,以他精神世界的宏博深邃,他也确实离上帝越来越近,但他始终只是一个有着世俗情怀的凡人,他最动人的生命姿态,就是他在上帝面前发自肺腑的谦卑,片中有一段,是巴赫站在大键琴旁,语调平缓地说出那段乐史留名的论述:“通奏低音的终极目标乃是为了净化灵魂,歌颂上帝、音乐是与上帝通话的云梯,是天堂的奇迹……”并随即在大键琴上演奏示范,真是让人肃然起敬的时刻。
用什么办法来揭示巴赫离上帝越来越近?影片在严格的形式限制里给出的解决之道,就是越来越频繁地穿插大自然的空镜头,到下面这一幕,画面竟然是一动不动的白云和树林上下各占一半的一个长空镜头,画外唱的则是宗教康塔塔(一种独唱、合唱、乐队配合的音乐形式,歌词为路德赞美诗)《我醒来了》,这一段,不如说巴赫已经在内心做好了一切准备,以迎候上帝的召唤,所以我们才能理解影片最后一段关于巴赫之死的交代,何以会如此的平静,镜头里是年迈失明的巴赫站在窗台边,用心灵眺望着远方,画外是管风琴众赞歌《来吧,造物主》的合唱和安娜节制的旁白,“两次白内障手术均失败,只得由女婿笔录,写下最后一首众赞歌,视力一度短暂恢复,不久中风,直到离开人世……”
这部在“德国青年电影基金会”的帮助下完成的片子,恐怕不是为大众准备的,即使是巴赫音乐的热爱者,大约也未必能忍受那种古风古貌的刻板演出,可见影片的作者、这对著名的夫妻组合,其实是要用作品跟外界的一切拉开距离,甚至是要让为数有限的观者,跟通过音乐所熟知的那个巴赫产生某种“间离效应”,以此凸显出巴赫在当代生活中的意义及其平凡背后的伟大。或许正是基于布莱希特“陌生化”理论的考虑,影片选择了外形上跟画像相去甚远的荷兰著名大键琴家古斯塔夫·莱翁哈特来演巴赫,他最值得欣赏的演出,是《戈德堡变奏曲》第二十五变奏的独奏,那一段,他眼神里分明闪着对于权贵的深深蔑视。荷兰另一位年轻的大键琴家鲍勃·凡·阿斯佩伦出演了巴赫的一个儿子。当今德国乐坛强势人物尼古拉·哈农考特(2001年和2003年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执棒者),则出演了曾跟巴赫学习的克滕亲王,在片中拉过一段古大提琴,但“因为迎娶了某公主,音乐兴味大减”,王公贵族的附庸风雅,由此可见一斑。
本片片名虽指安娜日记,但巴赫也有一套名为《安娜·玛格达丽娜·巴赫的笔记簿》的歌曲集传世,里面所收的是他写给妻子的十首歌曲,所以本片片名的设定,不如说是在强调着妻子视角里对那个平凡的巴赫的一种深情回应,自然,也只有把巴赫放回到朴素的平凡人情感世界,才能真正显出他心灵的伟大,我们也才能领悟贝多芬那句名言的含义,“他不是小溪(德语BACH之意),他是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