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埃及文化是尼罗河养育的,古希腊文化却是地中海孕育的。古希腊位于埃及的北边,隔地中海而相望。从陆路看,古希腊连接欧洲和中亚,是贸易的主要通道。古希腊南面是地中海,北边却是山地。古希腊辉煌的文明和艺术,就诞生于这里。从公元前1200年到公元前200年,这里产生了世界上最丰富奇妙的神话、荷马的史诗,也产生了像毕达哥拉斯、赫拉克利特、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这样一批伟大的哲学家。那些现在仍然存留的神庙、剧场等石材建筑,大理石的无数雕刻和绘画,不仅滋养了西方文明,为其奠定了深厚的基础,而且仍然在影响着现代的世界文明。
人类文明经过了漫长的新石器时代之后,仿佛凝结了巨大的、火山喷发般的能量,发出照耀天宇的光芒,为后来的人类文明奠定了基础。从此,人类开始生活在自身的智慧之光中了。这种火山般的爆发,同时诞生在西方的希腊和东方的中国,呈现为双峰并峙的奇特面貌。这是人类文明的“造山运动”,思想的巨峰、建筑的巨峰、艺术和文学的巨峰,都在这次“造山运动”中崛起。这些崛起的巨峰光芒四射,璀璨夺目。
古希腊人是在各方面都具有非凡天赋的人。他们建立那些辉煌成就的资源从何而来呢?答案是商业。古希腊人,在文明世界中是最早、最精明的商人。古希腊人进行贸易,不是在陆地上,而是在海洋上。海上活动与陆地活动是完全不同的。陆地上的活动有稳固的土地为基础,但土地也同时束缚了定居者的活动范围。陆地生活主要是一种定居生活,它的生存根基是土地的生产。因此,它要求定居者之间有稳定的、牢固的人际关系,所以强调道德。在一望无际的海洋上讨生活,它的生存根基就不像土地那么稳定,海洋生活的根基是机会和夺取机会取胜的勇气。
图2-4 古希腊青铜铸造女子像
古希腊人活跃、热情、崇拜力量;他们多才多艺,才思敏捷,在创造力方面毫无顾忌,无拘无束;他们把思想与行动结合得相当统一,以至于你无法区分他们何时思考,何时行动;他们崇拜生命深处流溢出来的活力,这正是生命本身的神性;他们崇拜那居住在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这些神正是他们生命中流溢不绝的活力的象征。
希腊人生活中有两件重要的事情,第一个就是喜好体育,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就是对希腊人运动精神的复活。古希腊人喜欢体育,喜欢运动中人的身体所爆发出来的活力。所以,他们的体育活动都是**进行的,只有男性能够参加,**可以使身体在运动中爆发的活力得到最佳体现。古希腊人是最早懂得欣赏人体美的人,他们对人体没有丝毫的自卑感,也没有羞耻感,从来不觉得自己的肉体是见不得人的。相反,他们把人看做是万物之主,是神明所钟爱的。同样,他们也不把肉体与精神分开,那时还没有这样的观念,把肉体与精神、神明区分开来,是后来宗教信仰的结果。古希腊人绝不会这样来对待他们那强壮有力、匀称和谐、充满活力和**的身体的。这里有一尊公元前430年前后的青铜铸像,你可以从中领略到希腊人对人体的赞美(图2-4)。希腊人并不满足于人体天然的美,他们还要想方设法通过各种运动,使这种人体的美更为突出,更让人觉得是一种奇迹。他们绝不会让自己的肉体有任何一块赘肉,也不会让自己的肉体像林黛玉那样病弱。希腊人不欣赏病态的东西,他们欣赏健康、发达、灵活、敏捷、有力、气派、仪表堂堂的身体。他们发明了各种运动项目,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中的田径项目,几乎都是希腊人当时的运动项目。他们还进行角斗、斗剑、划船、游泳等器械运动,进行大量的户外活动,使他们行动起来像天神一样堂皇、威严而有神气。
另一个就是敬仰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古希腊人赞美他们的神,热爱讲述他们的神的故事,为他们的神建立最庄严、最壮丽、最气派、最辉煌的庙宇,并雕刻诸神的雕像放置于神庙中;古希腊人还建立了最壮观的圆形剧场,在诸神的节日里上演最伟大的悲剧,以使诸神快乐;在古希腊人所使用的器具上,也或雕或绘着诸神的故事或形象。这些神有众神之神宙斯,宙斯的好嫉妒的妻子赫拉,日神阿波罗,酒神狄奥尼索斯,海神波塞冬,生育之神维纳斯……古希腊的诸神是一个系统的谱系,要写一个长长的名单。这些神性格鲜明、独立,各自守护着自己那份天命,但也不时违反规则,这显示了希腊的自由精神。
希腊的艺术,包括绘画、雕塑、戏剧、建筑等,都与这两件事情有关。
古希腊人没有发明出悬挂在墙壁上的布画,也没有一幅独立绘画流传下来,现在流传下来的主要是在黑像陶、红像陶的器具上,绘制他们熟知的神话故事和人物;另外是在神庙、公共活动场所和居室的墙壁上的壁画,还有数量很大的马赛克画。这些神话故事和人物,环绕在古希腊人的周围,仿佛他们就与这些神话人物同为城邦的自由公民,吃住、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古希腊人虽然也装饰他们死后的墓室,在墓室的修建上尽力使其生动、充满活力,但他们远没有古埃及人那样重视死后的事情。古希腊人不追求死后的永恒,他们在活着的时候努力达到永恒。他们用大理石这种不易损毁的材料,来确立这种永恒,他们在公元前700年建立的神庙仍然屹立,他们的大理石雕像仍然栩栩如生,这些东西都是在地面的,而不是在地下,守护着自身的永恒。这是古希腊人与古埃及和中国古人的巨大差别。
图2-5 阿谛加储物罐
古希腊绘画给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瓶画,这些瓶子是陶制的。它们的用途各不一样,或是橄榄油瓶,或是酒具,或用于祭祀,或用于储物。但也可单纯用于装饰,在家里摆几件形制较大的陶罐或瓶子,增加居室美感。早期的希腊瓶画,也像早期的雕刻一样,具有明显的“原始风”,它们与新石器时代陶画和古埃及的绘画之间有明显的共同特征,就是由几何风格的画面构成。公元前950年的阿谛加储物罐(图2-5),它的几何形构图,使陶罐显得宁静而和谐。这种风格一直持续到了公元前500年。这种陶画是按照流传下来的固定模式、绘图的公式技巧绘制成的。这虽然限制了对细节和真实的表现,但却形成了一种含义深刻的风格。
图2-6 阿谛加墓穴中的储物罐
到公元前6世纪,一种创新精神开始崭露,荷马史诗中的故事人物和神话中的故事人物,出现在了陶画上。古希腊人喜欢讲故事,各种冒险的、探求新领域的故事。阿谛加发掘的公元前650年左右的墓穴储物罐(图2-6)就是黑像陶,即用黑色来绘制图像的陶瓶。它描绘的是荷马史诗《奥德修斯》中,奥德修斯和他的同伴将波利菲姆斯的眼睛弄瞎的故事。如果你还记得我们刚刚看过的古埃及绘画造型的话,就会立刻发现两者之间的相似:所有的人物都是从侧面视点画出的,但能够从侧面看到的眼睛却是从正面能够看见的方式画出的。三个人物都是这样。他们的脸被画成三角形,下巴上的胡子被画成尖锐的、翘起的三角形,头发也是被平涂出来的,像是假发。早期的瓶画上的人物脸型都是这样。人物的身体全是以从侧面看的轮廓呈现在我们的面前,这个轮廓呈现某种夸张的姿态,却正是在此夸张的姿态中,人物身体中的力量、活力和非凡的气派,呈现在观者的面前。大家还可以看到这个黑像陶画在轮廓处理上的非凡魅力,造型上的流畅、有力,体现了黑像陶画的典型特征。画面造型虽然仍受几何模式的控制,但古希腊人终于走出了几何形式的单纯统治,开始对更丰富的形象产生了浓厚兴趣。
古希腊人把这种黑像陶瓶在作坊中大量制作,销往地中海沿岸和中亚地区。所以它具有明显的高度形式化的、模式制作的特征。
到公元前5世纪时,古希腊这些多才多艺的人们,彻底改变了“原始风”的几何型统治,他们的雕刻变得圆润、高雅、气度非凡,以致18世纪的德国学者温克尔曼称为“高贵单纯,静穆的伟大”。无论是神话、史诗中的众神和英雄人物,还是现实中的人物,他们都是那样高贵、尊严、和谐,既是活生生的肉体之身,又在肉身中洋溢着无法掩饰的神性。据说,当雕刻家雕出美神阿弗洛狄忒洗浴雕像时,轰动了整个希腊。它是那样完美,那样生动,那样高贵,但又那样充满肉体的活力,以至于许多城邦都想拥有它。传说美神阿弗洛狄忒见到这尊雕像,也觉得把自己塑造得很好,但它是一种描绘她洗浴的雕像,这位女神很不好意思,就对雕刻家说:“你什么时候偷看我洗澡了?”
图2-7 古希腊红陶调酒杯A面
雕刻的这种全新的形式,也出现在了瓶画中。这就是公元前5世纪产生的红像陶画,就是用红色绘制的陶瓶。这时的瓶上画已经不再有纯粹的几何形式,而是神话故事、史诗故事占据了统治地位。这时的画家们已不满足于以几何方式来处理人物,他们开始发展出了对人体的解剖技巧,和对真实比例的爱好。这主要来自于对人体的观察。公元前5世纪古希腊制作的红陶调酒杯A面(图2-7)。它描绘的是特洛伊战争中,“睡眠神”和“死神”把萨皮顿从战场上抬走。大家细细来看:眼睛仍然被画得像是从正面看到的,耳朵、头发、胡须等的细节,也同样是被形式化的。但正面三个人体的画法,却是非常新的,它展示了画家对人体腹部、腿部和手臂肌肉组织的基本认识。就人体姿态来说,它仍然恪守着侧面或正面的形式,抬走死者的两位神的翅膀以及所戴的头冠,则显然也是形式化的。但大家看死者左脚的画法,如果把它与其他几只脚的长度作比较,大家就会发现,它是按照透视的规则画成的。即某个有长度的东西,从纵方向看,就会变得“短”。按照这种透视结果来画,是向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成熟透视法过渡的重要一环。这在古埃及和中亚几千年的艺术史中,是没有先例的。但在古希腊的红像陶画中,却可以多有发现。所以,艺术史上把这称为激动人心的时刻,认为这意味着原始抽象画法的终结。当然,这是把文艺复兴时期所形成的透视画法作为标准,来衡量绘画史所产生的态度。
我们再看一看这个调酒杯的B面(图2-8)。它描绘的是5位希腊英雄在做出征的准备。它描绘的人体比例和谐、健壮,肌肉匀称、结实,没有一丝赘肉,面部具有非凡的宁静和尊严,没有丝毫出征前的惧怕、焦虑。人物的脸型轮廓清晰,圆润而睿智,秀外而慧中,没有胡须,嘴唇、眼睛、鼻子、下颚的轮廓线,都比A面的人物更能显出人性的光芒。这正是希腊人给我们的形象。中间人物手中的盾牌呈圆形,在中间有一只螃蟹正在玩着一根管子样的东西。这是一种徽章,非常有趣。
图2-8 古希腊红陶调酒杯B面
我们再来看一幅红像陶瓶(图2-9)。它是公元前5世纪时的红像陶花瓶,描绘的是一名年轻武士披挂出征的场面,好像是他的父母站在旁边,指导他怎样来披挂战袍。画面两边的人体是侧面的,中间青年的头部也是侧面的,但他的身体姿态却是正面的。仿佛把一个侧面的头安在一个正面的身体上。青年的右脚仍然是按照“传统”的侧面图式画出的,这正是“原始风”的遗存。但大家细看他的左脚,它是按照透视的规则画出的,5个脚趾在正面透视中变成了排成一排的5个小圆圈。这是古埃及人所没有的。古埃及人画脚,是把两只脚画成看不出区别,仿佛两只脚长得一样,没有左右之分。而古希腊人改变了这一点。
图2-9 古希腊红像陶花瓶
古希腊人并非把自新石器以来到古埃及时期的绘画技术全都抛弃。古希腊的黑像陶画、红像陶画,仍然力求把艺术形象的轮廓整体地画出,力求在不破坏人体外形的基础上,展示人体的完整形式。他们喜欢严谨的轮廓和平衡的造型。他们的理论虽然声称是“模仿自然”,但古老的造型模式,那种几何形的、略显抽象的人体表现方法,仍然是他们绘画的起点。甚至,古希腊人比古埃及人更愿意按照他们所认为的理想来描绘人体。古埃及人在他们的雕刻和绘画中,主要追求一种威严,但古希腊人则追求一种人的高贵神性,人体的美是他们的核心。他们的人体是那样和谐、匀称、非凡,简直不亚于天神。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所说的人是“高贵如天使,伟大如天神”,在古希腊人的人体造型中,我们能够真正看到这样的人。所以,古希腊的绘画和雕刻中的人,是他们理想中的人,是按照他们的美的理想所塑造的人。这些人保持着人体的和谐,肉体与精神、人性与神性的和谐统一。
他们的解剖知识,使他们对人体在运动中的姿态、力的均衡、肌肉组织的变化等方面了如指掌。这样,他们不仅把**的人体表现得异常生动,栩栩如生,而且他们通过衣着的皱褶、纹理的丰富变化,也同样刻画人体运动中的解剖关系。古希腊人更重视对单个物体轮廓的整体关系把握,而不是它们之间的透视关系。应该说,在这样一个人类文明初创的年代,还没有任何其他的民族和文化中的艺术,如此擅长于描绘运动中的人体。古希腊人在运动中塑造人体的力量、和谐、神奇,是那样娴熟、优雅;在把握形与线条之间的关系上,是那样自如、流畅;在使造型形式自身独立、饱含意味上是那样孑然持守、不可动摇,以致人们情不自禁地把古希腊称作美的王国。
古希腊艺术的另一个独特的贡献,就是他们在用造型、用线条来表现人的感情、表达人物的内在活动上,取得了非凡的进步。那时的艺术家把准确地观察“感情支配人体运动姿态”的方式来表现“心灵的活动”,作为他们的自觉追求。他们在造型中体现人的精神,在线条中表现人的灵性,在整体布局中揭示人与人之间的精神关系,真正做到了形神兼备。他们塑造的形象真正可谓呼之欲出。这种艺术语言真正做到了能让我们在人体姿态中看出“心灵的活动”。
古希腊人为我们做出了表率。他们的这种艺术语言一直启示着、召唤着后来的人们,激励后来的艺术家一定要达到他们的水平。
不过,古希腊人给他的子孙们带来的还不只是这些。从公元前400年开始,古希腊人的理性精神就崛起了。这种理性把以一种客观的态度揭示事物的本质作为自己的最高目的。苏格拉底成了这种精神的哲学思想的表达者。他告诉人们“认识你自己”、“知而后乐”,要城邦的年轻人毫无成见地去探索事物的本性。他把对神祇的怀疑精神带给了古希腊人,虽然他因此而被判死刑。随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则把这种精神系统化,尤其是后者,他把一种客观观察的精神、分类的精神、通过逻辑进行推断的精神,向世人清晰地解释了出来。
古希腊人的这种客观对待世界的态度,也逐渐渗透到艺术领域中。他们对人体解剖的最初揭示和对观察者眼睛中事物显现的透视的追求,其实显出了其求真的、追求事物自身形象的努力。这使他们的艺术,在许多方面与同时崛起的中国不同。中国人在这个时期,形成了求善的艺术态度,更多的是把艺术与善关联起来。古希腊人则通过“模仿自然”的思想强调了艺术的求真目的。古希腊人在公元前5世纪至3世纪的这种精神,彻底改变了艺术的命运,艺术不再只是展示人的内在力量,不再用自己内在力量来形成对事物的整体把握,转而去模仿事物,去形成清晰的、具体的形象。
在公元前2世纪时,伟大的希腊开始衰败,罗马崛起。古希腊的绘画艺术被掩埋在了断垣残壁、碎砖烂瓦之中了。虽然地面上的建筑、那些充满活力的雕刻,推动了罗马人的艺术,使罗马人作为征服者却反过来做了希腊的学生,但古希腊的绘画则被遗忘了。
随着这种衰落的到来,那种抽象的、几何形的、“原始风”的造型艺术,也就被掩埋在了地下世界,以至于当后来的考古发现它们时,这种造型艺术的形式或者被认为是不可能的,或者被认为是野蛮的、不成熟的、落后的。
但我们今天的人则应该铭记:艺术的原初土地,不是形象的,而是抽象的、几何形的整体。形象的清晰描述只是古希腊艺术盛期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