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作曲家,貝多芬的音樂家“父親”燦若群星。從家庭方麵說,貝多芬一生最珍視關於祖父的記憶。貝多芬3歲時,這位科隆波恩宮廷樂長就去世了,但他的愛卻留給貝多芬無盡回憶。對祖父的愛,包含了對父親的反感。而事實上,父親是貝多芬最重要的啟蒙老師。在為人類培養音樂巨人這一點上,貝多芬父親與莫紮特父親花了同樣多的心血,一樣不討好,兒子都“造反”了。
貝多芬對父親身份的抵觸,在他的音樂教育上也體現出來。他在波恩時同聶夫關係並不好。海頓對此有同樣體會。1792年7月,海頓第二次到波恩。聶夫帶貝多芬見海頓。貝多芬說:“聶夫先生再三說,已經不能再教我。”海頓建議他到維也納跟自己學習。貝多芬在維也納很不適應,師生關係不好。海頓師生在對音樂的理解上有不可調和的矛盾。
海頓不是新老師的好人選,貝多芬對成為莫紮特“第二”全無興趣。他不便拒絕海頓,就“不道德地”暗地裏另找老師。一位是聖史蒂芬大教堂管風琴師阿爾布雷希茨貝格,作為一位舊對位法專家,他幫助貝多芬全麵掌握了所需技巧。另一位是宮廷樂長、莫紮特老對頭薩列裏,貝多芬跟這位意大利人學習聲樂作曲法。
後來舒伯特、李斯特也成為薩列裏學生。作為第一個將意大利通俗風格融入維也納教堂音樂的作曲家,薩列裏用多種語言創作了大量歌曲和歌劇,他的教學對貝多芬及後來的舒伯特意義重大。薩列裏一直單獨教授貝多芬作曲,教授貝多芬時間最長、影響最大,原因是貝多芬對意大利歌劇的興趣。
貝多芬師從薩列裏,主要目標是歌曲歌劇。在“音樂第一,還是語言第一”的爭論上,貝多芬更接近格魯克而非莫紮特。莫紮特堅持“音樂第一”,劇本馬馬虎虎。貝多芬不滿莫紮特“為最下流故事譜寫最好音樂”。格魯克堅持“音樂服從於語言”,薩列裏是格魯克的學生。貝多芬創作《費德裏奧》這部“歌劇之王”,費盡周折,心力交瘁,就是要以最好的音樂武裝最道德的歌劇。這部歌劇被反複修改,1814年最終定稿,命名為《費德裏奧1814年版》。
為買票看這部歌劇,舒伯特偷著把課本賣掉了。《莊嚴彌撒曲》、《第九交響曲》、《費德裏奧》是貝多芬神殿的三位一體。格魯克、莫紮特之爭,音樂第一,還是歌詞第一,《費德裏奧》是唯一破題,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貝多芬一生崇拜亨德爾,宣稱“亨德爾是我們作曲家譜係中最偉大者”。貝多芬並未給巴赫以類似讚譽。貝多芬甚至宣稱要給享德爾下跪。亨德爾是把德國、法國、意大利、英國音樂熔於一爐的巨人,其專業素養是德國的,音樂風格是意大利的,時代氣息是“快樂英格蘭的”。
貝多芬喜愛亨德爾,還可以從亨德爾與巴赫的一個不同方麵來解讀。巴赫基本從《新約》取材,內省、含蓄、深沉,呈現渴望寧靜的苦難德國。亨德爾則趨於英國化了,偏好英雄主義的《舊約》。他把斯卡拉蒂美聲旋律線條、普塞爾合唱法,以莫紮特才有的作曲速度,發揮成一種浩**長歌。他可以駕馭任何龐大結構,音樂簡潔舒放,善於以簡練手法創造恢宏篇章。莫紮特說:“亨德爾比我們當中任何人都更知道如何製造聽覺效果,他的作品猶如電閃雷鳴一般。”貝多芬說:“亨德爾是所有大師中無可企及的大師。向他學習如何用不足的手段創造出巨大的效果吧。”
貝多芬崇拜代表英雄主義、理想主義、世界主義的“樂長”亨德爾,渴望為約瑟夫二世改革而歌唱。隨著約瑟夫二世去世,哈布斯堡王朝走向沒落,沒有贏得亨德爾所在漢諾威王朝那種創造世界史的機會。所以貝多芬晚年作品中,巴赫因素越來越多。從晚期鋼琴奏鳴曲到晚期弦樂四重奏,風格突變。充滿情感的亨德爾的戲劇化,一轉為日益隱秘的巴赫式內省。
他完全聾了,侄子自殺未遂事件使貝多芬晚年心境格外淒涼,這個世界陌生了。革命吃掉了自己的孩子,歐洲自由理想變成後拿破侖時代的專製反動,普魯士軍國文化而非奧地利文化開始統一德意誌。貝多芬開始走向晚年倫勃朗一樣的內在世界,精神上自行其是與世隔絕。外麵一片黑暗,內在目光卻更透徹,穿越無量星係。此時他的作品達到最高純度,燃燒升溫,幾乎變成冰冷藍色。
這樣的作品無法被摧毀,甚至使柴科夫斯基感到害怕。跟隨貝多芬的人,最後會感到貝多芬的寂靜。正如貝多芬說的,傾聽他的人們歡聚在歌聲的此岸,他自己在永恒沉默的彼岸。帕斯卡爾說:“這無限空間的永恒沉默讓我恐懼。”
什麽也聽不到的貝多芬,就像銀河係中心的黑洞,以自己永遠的無法超生,支撐著所有生命、運動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