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無疆:另一部歐洲思想史

奧地利雙天使:舒伯特與莫紮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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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主教神學家漢斯·昆和新教神學家卡爾·巴特,曾討論“莫紮特的神性”。這種神性在舒伯特身上更真切。那種內在靈魂的皈依、超越塵世的馴順,莫紮特之外,僅舒伯特一人。這種羔羊般的神性,是中世紀天主教的真正遺產。漢斯·昆和卡爾·巴特通過莫紮特彌撒曲來討論莫紮特的羔羊性。作為藝術家,舒伯特天才的自發性、那種“神跡”的特征,比莫紮特更單純。這兩個人仿佛是神秘音樂自我傳遞的介質,他們倆像地球上的“夢遊者”,神的精神密碼不斷經由他們輸送至人間,直到迅速耗盡了他們的肉身。

舒伯特像海頓一樣,在教堂長大,自幼創作彌撒曲。與莫紮特、海頓、貝多芬出於職業要求或貴族所約作曲不同,舒伯特譜寫彌撒曲有自發性質。舒伯特寫過六首彌撒曲和一些零散的《慈悲經》,其中C大調彌撒曲(D.452)的《信經》,在澎湃的樂隊和合唱之後,瞬間轉入沉寂,有數秒鍾靜默。這在一般的彌撒音樂中非常少見。這種可怕、死亡體驗般的時間消失感,把我們帶入西歐天主教思想的深處。事實上,舒伯特比貝多芬、莫紮特虔誠得多,盡管他反對教權。

老舒伯特曾為兒子的神學態度擔憂。1825年,舒伯特創作了《聖母頌》後,從施蒂裏亞寫信給父親說:“我對自己的虔誠深感驚奇,我在一首讚美聖母的歌裏表達了這種虔誠。這首聖歌似乎能喚醒每個人的虔敬之心,之所以如此,因為它融入了我的真誠感情。”

在舒伯特的聖樂作品中,生命最後一年創作的《降E大調第六號彌撒》D.950最知名。他在1828年夏完成這部作品後就去世了。作曲家無任何離世情緒,甚至沒有莫紮特那類“我已隨時準備就死”的表達,其生命之火沒有任何預告就熄滅了。這首彌撒曲甚至沒有標明演出場合。舒伯特32歲那年——就是逝世1周年時——1829年11月4日,他最愛的哥哥費爾南多指揮維也維近郊小鎮阿爾瑟(Alser)聖三一教堂唱詩班演出了這部作品。

舒伯特在生命盡頭,奉獻了一首頌歌。特別是在第二段“榮耀經”(Gloria),在那出自心靈的呐喊中,作曲家抬起臉,堅定地給神聖存在以誠摯謝意。第三段“信經”(Credo)熱情告白直達天際,即“我信他受釘十字架,下到地獄,三日後複活”。“我信複活”猶如創世之光,照亮一切渾沌黑暗。《弗朗茨·舒伯特及其時代》把這首《降E大調彌撒》看作是天主教會音樂最光榮的豐碑,足以與海頓、莫紮特、布魯克納的聖樂並列。讓我們沉浸在《羔羊經》中,一顆怎樣溫柔的心靈,才能寫出這樣的音樂,沒有抗議、抱怨,完美、和平,充滿希望。

弗朗茨去世後,老舒伯特寫信安慰弗朗茨的胞兄:“要在神麵前尋求安慰,忍受任何通過神意臨到我們的苦難,順服他聖潔的意誌。任何遭遇都應使我們深信神的智慧和良善,並給我們帶來寧靜。因此要默默向神吸取勇氣和信心。他會給你力量不致屈服,他也會祝福你一個快樂的來世。”

舒伯特還留下一部未完成的複活節神劇,題材是《新約》中耶穌使拉撒路複活的著名故事。耶穌站在拉撒路墓前,拉撒路的姐姐勸道“已下葬4天,屍體已臭了”,耶穌哭了。耶穌說:“拉撒路,出來!”拉撒路帶著裹屍布走出來。這驚天地泣鬼神的一幕,舒伯特以其音樂天賦,以其不屈不撓的信心,在吝嗇給自己掌聲的人世間,創造出了最偉大的複活之聲。

在我們每一次傾聽裏,都有“拉撒路,出來!”的召喚,於是我們參與舒伯特的複活,步入舒伯特的永生。這種神聖的安慰,這種天真的傻氣,是昨日以前的維也納,留給我們的最後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