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8年,第一集8首《斯拉夫舞曲》在柏林出版,德沃夏克從出版商那裏掙到400馬克。1886年完成第二集。出版商出價每首50馬克。舞曲配器改編成管弦樂,雙倍價格。他是現代歐洲中產階級文人的典型——富有天分,工作勤奮,享有自由以及出版帶來的財產——勃拉姆斯、理查·施特勞斯、德沃夏克都是富有的音樂家。
“我吃得更少,睡得更少,工作得更多……”婚姻幸福的德沃夏克說。同貧民窟長大的勃拉姆斯一樣,德沃夏克珍視通過創作而過上的富足生活。使德沃夏克一舉擺脫莫紮特、舒伯特悲慘命運的,是現代版權製度。這位波希米亞人也是一個布爾喬亞主義者。
繼20世紀60年代嬉皮士、80年代朋克風格之後,波希米亞風格成為又一次反叛的形式。隨著大衛·布魯克斯暢銷書《天堂裏的布波人》(Bobosin Paradise)全球暢銷,布爾喬亞(bourgeois)和波希米亞(Bohemia)結合成“布波”:幸福生活=財富+自由+經過思考的生活。這簡直就是德沃夏克的公式。有人認為這是美式商業文化,但它確實把波希米亞的自由傳統與美式造反精神、享樂主義融為一體。《“新世界”交響曲》盡管缺少歐洲交響曲的形而上精神,但每每讓人在鄉愁中激動。《“新世界”交響曲》形式上是交響曲,骨子裏更接近美國鄉村民謠。但這不影響人們喜愛它。我們已經知道,藝術不再等於痛苦,創造並非注定貧窮。
鄉愁是德沃夏克作品的靈魂,但這是精神上的而非泥土上的鄉愁。雅納切克的捷克愛國主義其實不可能觸及我們這些非捷克人,但不需要到過波希米亞,我們就能同德沃夏克一起進入鄉愁。這鄉愁是一種精神思念,並因音樂力量而成為呼喚,試圖喚醒過去的好時光,更喚起我們對生命短暫、相愛可貴的珍惜之情。
第九交響曲中最有名樂章常被單獨演奏,甚至被填上歌詞,改編成歌曲《思故鄉》,在世界上廣泛流傳。鄉愁就是我們每個人的本質,沒有解藥,鄉愁就是鄉愁的解藥。如果鄉愁可以使人生病,這種病症帶來的未嚐不是一種微醺狀態。德沃夏克以音樂表達了歐洲文明乃至人類的共有情感。這是藝術的本質——喚你我回家,回永遠不複存在又無所不在之家——那個正遭受分裂、敵意、不信任、內戰、環境汙染威脅的藍色星球之家。
我們紀念德沃夏克,今天也許比任何時期都緊要。這是對文明“回家”的期盼。單一政治民族主義的思路不可能解讀德沃夏克。其最大的美學問題在於,音樂是最具融合性和超越性的藝術形式,把音樂區分為不同的單一民族元素,事實上是否定了音樂。不存在純粹的“德國音樂”,因為不存在希特勒臆想的“純粹的德國”。尼采認為,晚期浪漫派包含著早期浪漫主義的衰敗。馬克思認為這是積極浪漫主義向消極浪漫主義的墮落。那麽浪漫派向民族樂派發展,豈非正是包含了一種衰敗與墮落?
卡爾·波普爾說,“國家邊界應與民族居住地區邊界一致……這一原則在世界任何地方都無法實行,極端荒謬,尤其在歐洲……歐洲是人口大遷徙的結果。遠古以來,一批批人從中亞草原潮水般湧來,在亞洲南部與東南部,尤其是分出西部半島——我們稱之為歐洲——與早期居民相遇,然後分散到各處。……民族主義的狂妄觀念主要在盧梭、費希特和黑格爾影響下,也作為拿破侖戰爭的結果在歐洲混亂中出現。……老奧地利是歐洲的倒影:數不清的語言和文化的少數民族,在鄉下難以度日的人來到維也納……海頓和莫紮特不僅受德國、意大利和法國作曲家影響,而且受匈牙利民間音樂甚至土耳其音樂影響。貝多芬、勃拉姆斯、布魯克納和馬勒也從別處來到維也納”。
要清除德沃夏克音樂中的非捷克因素,就像要清除安達盧西亞音樂的摩爾人因素,清除基督教音樂的希伯來因素,不僅是瘋狂的臆想,且必導致文明倒退和音樂的衰亡。
德沃夏克“思故鄉”的故鄉究竟在哪裏呢?“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是中國人永恒的思鄉曲。這一永恒思念的對象,難道是李白出生地吉爾吉斯斯坦共和國托克馬克(碎葉城)嗎,難道是李白5歲隨父遷至的四川綿陽江油青蓮鄉嗎?顯然不是。德沃夏克的思念是對“老歐洲”的思念,那個前民族主義、前種族主義的歐洲,這個歐洲甚至包括土耳其、巴勒斯坦、敘利亞和亞美尼亞,因為歐洲就是亞洲大陸的一部分,卡爾·波普爾稱之為亞細亞大陸西部半島,包括哺育哲學和民主的希臘、推動萬民法的羅馬、晚年葉芝夢想的拜占庭。在這裏,音樂使拔刀相向的兄弟握手言歡,我們重拾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的碎片。在這裏,我們首次正視《“新世界”交響曲》中被忽視、淡化甚至否認的貝多芬的遺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