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無疆:另一部歐洲思想史

“竊聽”生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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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象學創始人胡塞爾在談到自己極盡晦澀的著作時說,知識淵博的研究者絕讀不懂現象學,但一般識字婦女可能一讀就懂。因為現象學不受現代“知識”束縛而直接指向“事物本身”的生活世界。

穆索爾斯基對此很可能會表示讚同。他的作品揭開了事物的本來麵目。事物本身是深深隱藏著的。他的音樂可直接“竊聽”人類的交談。實際上“交談”、“朗誦”成為他的一項藝術準則。他說:“藝術是與人交談的手段。”

他以一顆獨一無二藝術大師的心靈,聽到了別人聽不到的和聲。這不是由情書情話、田園牧歌、顧影自憐和自我咀嚼構成,而是由窮人、瘋子、病人、乞丐、流浪漢的囈語構成的人類心靈的“混音”或“交響”。如果以德奧音樂作品訓練出來的耳朵傾聽,穆索爾斯基好像一個固執的斯拉夫醉漢,把西歐音樂的理性、規則、抽象、程式統統拉長、扭曲、撕毀、踩在腳下,旋律、樂句、結構、和聲,統統化成凜冽冬風中飄散的棉絮。

然而隻要耐心去品味,隻要肯放下精神上(至少是耳朵上)的貴族架子,我們就能發現有東西在冰冷的風裏呼喊和哭泣。從一個完全相反的維度上,穆索爾斯基達到了莫紮特才達到的高度:任何不懷成見的人,都能像兒童一樣,都能被其中真實的人類情感深深打動。這對於普通音樂愛好者是一個好消息。當然,穆索爾斯基隻要一個先決的條件:一顆對於外在世界的注意力和對他人苦難的同情心。

俄羅斯民族心靈載體——俄語語音、語調、語式,以獨特內容形式——心靈同構性,成為穆索爾斯基音樂的土壤。他致力於發掘民族、民間音樂,堅持音樂為民眾服務,使他獲得了得天獨厚的優勢。柴科夫斯基指責他的音樂沒有章法,太粗野。對於當時迂腐不堪的學院派來說,粗魯的穆索爾斯基沒法和優雅的柴科夫斯基相比。穆索爾斯基是半路出家的業餘創作者,完全沒有學過音樂基礎知識。他參加業餘愛好者巴拉基列夫家中的“音樂實踐解剖討論會”以學習音樂,課程是“解剖”巴赫、莫紮特、海頓、貝多芬、舒伯特、李斯特和柏遼茲等人的“產品”。

穆索爾斯基詭異、變形、銳利的音型,真實地再現了斯拉夫人的心靈。正如威爾·杜蘭所說:“俄羅斯文明顯示出一種奇妙的混合特性,既有違抗不得的紀律,又充滿著冷酷無情的壓迫,虔誠中夾帶著暴力,祈禱神祇而又褻瀆它們,充滿著音樂但也非常粗俗,忠誠而又殘忍,一副奴隸似的卑微卻時而表現出不屈不撓的英勇。這一民族無從發展出和平的美德,因為麵對著漫長的冬天和待不到黎明的冬夜,他們必須要戰鬥,而這是一場苦鬥,他們要戰勝橫掃冰封大地的凜冽北極風。”俄羅斯是著名的語言學形式主義、結構主義發源地。穆索爾斯基發現了俄羅斯語言獨特的音樂心理結構。他說自己隻是“給聲音做筆錄”,天然去雕琢,容易讓人忽視背後艱辛的思考和加工。其實,穆索爾斯基具有超常的智力。當時他是鋼琴鍵盤高手、無法抵擋的男中音,可以用心靈、耳朵直接掌握別人通過教科書才能加以分析和利用的資源。

當一個白癡,向美麗的姑娘表白無望的愛情時(《美麗的薩維日娜》),穆索爾斯基不讓音樂出現任何間斷,連續出現四分之一拍235個小節,然後變為四分之五拍——我們一定會發現,隻有一個傻子才這樣歌唱,因為他必須在被粗暴打斷之前說完自己壯膽才敢說出的話。傾聽時,我們因為在音樂中看見一個白癡而發笑,直到我們自己掉下眼淚來。因為每個人都可能經過那樣完全無助而無望的時刻,除非我們是一個完全沒心沒肺的渾蛋。

穆索爾斯基,在德國作曲技術的意義上,是一個地道的“門外漢”。這使他能夠以一顆心去發現世界本身的歌聲。但是這位過於敏感的人,在那些哭泣的白癡、寒風中發抖的乞丐、舉著凍爛小手求乞的孤兒以及成千上萬衣衫襤褸的奴隸的悲哀世界中迷路了。沒有任何其他人像穆索爾斯基這樣,被自己對人類的同情所徹底摧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