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的普多夫金论此道:“小说家用文字描写来表述他的作品的基点,戏剧家所用的则是一些尚未加工的对话,而电影编剧在进行这一工作时,则要运用造型的(能从外形来表现的)形象思维。……编剧必须经常记住这一事实:即他所写的每一句话将来都要以某种形式出现在银幕上。因此,他们所写的字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这些描写必须能在外形上表现出来,成为造型的形象。”[8]
确实如此。小说家用文字传达作品内容,比如:“他是个安分守己的农民,但一生坎坷,现在又处于焦头烂额的困境之中。”作为小说文字,可以说一目了然、无懈可击。但是在影视剧本中,这就绝对要不得了:如何安分?怎样守己?经过什么坎坷?现在又有什么难处?——全都抽象之极,银幕上根本无法表现!
在影视剧本中,要尽可能地避免说明性、陈述性的文字,无论是对剧情的交代,还是对人物的描写,以致对人物的心理介绍,都应使之形象化。
我们试比较一下小说《祝福》与电影剧本《祝福》的不同,便可了然——
小说在述及祥林嫂改嫁贺老六经过时,这样描述:
“(卫老婆子说)这有什么依不依——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只要用绳子一捆,塞在花轿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关上房门,就完事了。可是祥林嫂真出格,听说那时实在闹得厉害,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读书人家里做过事,所以与众不同呢。太太,我们见得多了:回头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说要死觅活的也有……祥林嫂可是异乎寻常,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坳,喉咙已经全哑了。拉出轿来,两个男人和他的小叔子使劲擒住她也还拜不成天地。他们一不小心,一松手,阿呀,阿弥陀佛,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骂,阿呀呀,这真是……”她摇一摇头,顺下眼睛,不说了。
“后来怎么样呢?”四婶还问。
“听说第二天也没有起来。”她抬起眼来说。
“后来呢?”
“后来?——起来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男的,新年就两岁了。我在娘家这几天,就有人到贺家坳去,回来说她们娘儿俩,母亲也胖,儿子也胖;上头又没有婆婆;男人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
祥林嫂再婚过程,完全由卫婆子讲述出来,本身已与我们隔了一层,内中一些紧要处,又只草草带过。对祥林嫂的具体行止、心态,对贺老六的家境、为人,以及俩人从对立、隔膜到相知、相依的重要转变过程,我们都缺少形象的直观认知。小说因其既定的布局安排如此描述,固然可以;但是,在电影剧本中,直接移用这样文字,就绝对是败笔了。
夏衍据小说改编的电影剧本对上面一节则如是写:
十九(场)
(淡入)山坳里,贺老六的木屋前面的“稻地”(浙东土语,即屋前空地)。摆着三张板桌、条凳,桌上已放碗筷……
板门上贴了一个红喜字。贺客近十人,在稻地上嗑瓜子。一个女客带了小孩上。
女:老六,恭喜恭喜!
贺老六是一个瘦长的猎户,善良而老实的面貌,欢喜地:多谢多谢,请这边坐吧。
一个乡下老头子向贺老六的哥哥唱喏:老大,恭喜恭喜,老六成家了。
老大回礼:多谢多谢。
小孩子们起哄:新娘子来了,来了。
女:快来了吧,新娘子?
老大:快了,快了。——去招呼别人。
另一男客和女客低语,女的笑着:那还不是老一套,二婚头出嫁,总得哭呀闹呀……吵一阵的。
一个小姑娘凑上来:新娘子是“二婚头”?
女的怕贺老六听见,一把将小姑娘推开。
远远的人声。
一个小伙子抓住贺老六:六哥,抢亲抢亲,得新郎亲自去背啊!
老六有点害臊。
一顶小轿,卫老二和三四个壮汉押着,来了。大家拥上去。
卫老二几乎是用对付猛兽的姿态,一上去就抓住祥林嫂的两只手,带拖带推,往屋子里送。
祥林嫂挣扎着,很明显,她已经抗拒挣扎了很久,嗓子哭哑了,乱头发披在额上,双脚顿地。
看热闹的小孩起哄,拥到门口。
祥林嫂用破嗓子挣扎出一句话来:强盗!强盗……青天白日,你们……
卫老二:不用闹了,今天大吉大利,……贺老六人好,有本事,嫁了他,总比作老妈子好……
卫老二使劲一推。
祥林嫂:放我回去,放我回去!我不……
祥林嫂哭喊。
卫老二:回去?回哪儿?婆家不要你了,得了钱了……
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乡下人——贺老六的大哥喊:吉时到了,拜天地……
一个小伙子拉贺老六和祥林嫂并站,卫老二押着祥林嫂站在香案前。
有人喊:掌礼——
一个老年人:新郎新娘拜天地……
祥林嫂挣扎得厉害,老二满头大汗,抓住她,猛不防,她一头撞在桌角上。
人们惊呼。
贺老六也大出意外。
贺老大拦开看热闹的人。
祥林嫂满面流血,昏厥过去了。
一个老太婆毫不犹豫地抓一把香灰合在伤口上。
卫老二狠狠地把坐在地上的祥林嫂一把抓起,对贺老六:别怕,拜天地!
年轻人又把老六拉回来,祥林嫂被人押着,傀儡般作拜天地之状。
老太婆低声絮絮地说:到底是在读书人家帮过工,有见识……(想了想)一女不嫁二夫嘛……
祥林嫂人事不知地被送入阴暗的“新房”。
老六又急又窘,一切只凭卫老二摆布了,自己插不上手,只能对客人们说:各位到稻地上吃酒吧,让她息息!
人们一哄而出。一个小姑娘还想进去张望,老太婆一把抓住,往外拖:坐席了!
(溶入)
二十(场)
贺老六家的“新房”。
晚上,两支“四两头”红蜡烛已经点了一半。祥林嫂人事不省地躺在**。
贺老六凝视着她。
忽然,祥林嫂抽搐了一下,惊醒了,又啜泣。
贺老六走近一点,低声地:好一点了吗?
祥林嫂看见他,拼命挣起来,惊叫:走开!走开!让我回去!……
祥林嫂力竭倒下。
贺老六去扶她,她挣扎避开,又哭。
贺老六无法可想,自己搔搔头。看她不动了,把一条被子盖在她身上。
(摇到)一对蜡烛。
(溶入)蜡烛已经点完了。
(摇到窗外)天亮了。鸡啼。
祥林嫂躺着。
贺老六显然一夜没睡,提了一壶热水,手里拿着两个烤熟的山芋进来。
祥林嫂听见门响,惊醒,茫然地看了一眼贺老六,反射地坐起来,想避开他。
贺老六轻声地:好一点了吗?你饿了吧,来先吃点东西吧。
祥林嫂用一种哀求的声音:求求你,让我回去吧……
贺老六似乎已经想了好久了,说:你一定要回去也好,你起来洗洗脸,吃点东西,我送你回去。
出乎祥林嫂意外,她将信将疑:真的让我回去?
贺老六点头——显然,他是失望而痛苦的:嗯,(稍停)你到鲁镇呢,还是到你婆婆那儿去呀?我送你去。(给她倒了一碗热开水)
祥林嫂呆住了——半晌,忽然哭起来。
贺老六走近她,站在她身边,几秒后,才说:你头上还痛吗?喝点水吧!
祥林嫂抬起头来,望着贺老六……
(特写)贺老六老实而又有点惶惑的表情。
贺老六把一碗开水递过去——
祥林嫂迟疑了一下,伸手去接……
(淡出)(很远很远的音乐)
很明显,在电影剧本中,避免了抽象的交代、说明性文字,尽可能地把一切用视觉形象,让人“一目了然”——
它不是简单地“介绍”贺老六家境贫苦,而是通过屋前的“稻地”、板桌、条凳、贺客不到十人、嗑瓜子、阴暗的“新房”、烤熟的山芋……使之形象化;它也不是笼统地告诉我们社会背景的粗野、蛮横又愚昧、虚伪,而是通过来客的起哄或讥讽的闲话、押解者的“对付猛兽的姿态”、不管祥林嫂死活拉扯她拜天地的暴行、迫不及待“入席”时的丑陋……令人触目惊心。尤其出色的,是剧本对小说中一笔带过的祥林嫂与贺老六“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关键处,做了极具体形象、细致传神的造型表现:在第二十场中,从开始的对立、防范,经过循序渐进的多层面的镜头语言描述,尤其是一些出色细节的运用,使我们不由自主地“进入”了剧情之中,耳闻目睹,感同身受。这场戏,不仅使人物性格充实饱满,也使剧情真实可信,进而加深了作品的文化基础与艺术魅力。
对事件、环境及人物外在的形象,应有视觉体现,那么,对人物的内心世界,如何表现呢?在影视剧本中,经常通过内心独白(画外音)、人物形态动作的特写镜头或者某种特定意义的空镜头形式来解决。比如用突然大睁的双眼表示惊讶;用紧攥的拳头表示愤怒;用所穿服装样式或色彩的不同表示人物心境的区别(如《简·爱》中女主人公);用青松挺立表示英雄不死;用大海波涛表示心情激动……都不失为一种方法。当然,这种方法一定要使用适当,要新颖不群又贴切自然,避免沿袭老套或生搬硬套。否则,会弄巧成拙、反为所累。内心独白虽可以将人物心理世界直接诉诸观众面前,但是,除非特定题材或万不得已,也应尽量避免,起码要精简,否则极易给人以“电影小说”的味道。
通过以上方法的有机组合,来表现人物内心世界的成功影片,如英国的《相见恨晚》:这是一部描写中年男女婚外情愫的动人影片。劳拉是个温馨家庭中的贤良妻子和母亲。丈夫也很爱她。但在一次外出购物时,与医生亚历克不期而遇,产生了恋情。当他们两人就要坠向爱河的关键时刻,房间主人敲门声响了——劳拉仓皇从阳台门跑出,心境复杂万端:惊恐、窘迫、自责又痛苦……
剧本是这样表现的——
在外面街上。劳拉脚的近景。她沿着人行道飞快地跑着。
大雨滂沱。
劳拉脸部特写。她还在跑。
镜头的背景是一片屋顶。
当她跑近一根路灯柱时,她的脸变亮了。但她一走过光线,脸部又暗了……
摄影机移到从劳拉的角度看前面的人行道。
当她从灯柱跑开时,她的影子变得厚重长大。
劳拉走近一个灯柱,她已经喘不过气来了。
劳拉的声音:我跑呀跑呀,直到我再也跑不动啦……
劳拉靠在灯柱上的近景。
劳拉的声音:我感到非常非常丢脸,感到一败涂地,而且羞愧得无地自容……
摄影机开始跟着她沿街走去。
劳拉的声音:天还在下雨,可是已经不大了。直到我稍微能控制自己,有一点时间思考时,我才突然想起我回不了家了……
劳拉现在在一家烟草铺子里打电话,她看上去很苍白,衣服上满是泥浆。
劳拉在通电话:弗雷德(她的丈夫)——是你吗?(她费了很大的劲使声音听起来跟往常一样)是的,亲爱的——,是我——劳拉——是的——当然一切都很正常,可是我不能回家吃晚饭了——我和刘易斯小姐在一起,亲爱的——就是那个我和你谈起过的那个图书管理员——我现在不能详细地跟你解释,因为她就在电话间外面——可是我刚才在大街上和她碰上了,她的情况糟透了——她妈妈刚才生病了。我已经答应陪她等到医生来了再走——是的,亲爱的,我知道。可她对我一直挺好的,我为她感到十分难过——不用——我会买个三明治的——是,当然罗——我尽快。再见。
劳拉挂上了电话。
劳拉的声音:撒谎真是太容易了——当你知道你是被绝对信任的时候——是这么容易,又是这么的失身份。
她慢慢地走出电话间。
摄影机从一个高的角度对准和大街交叉的一条斜路。
雨已经不下了,但人行道还是湿的,而且闪闪发光。
劳拉慢慢地走过来。
劳拉的声音:我开始漫无目的地走——我几乎立即转弯离开了大街……
摄影机往下对准那条斜路。劳拉还在走着……
劳拉的声音:我走了好长一段时间……
溶入一个战争纪念碑的镜头。镜头的前景是战争纪念碑人像的一部分:一个士兵的手紧握着上了刺刀的军用步枪。
越过纪念碑像,可以看见劳拉小小的身影朝纪念碑底部一条座椅走过来。
在这段文字中,人物的外在神态举止的特写与内心独白的表露,各具潜意的背景呈现(如成片的屋顶、斜叉的小路、大雨、纪念碑上士兵上了刺刀的步枪……),光线的运用,变幻的阴影……所有这一切,有机地融为一体,很好地表现了人物复杂动**的心理世界。
随着电影手段与电影观念的不断丰富与发展,除了用上述“直述”、“暗示”、“借代”、“象征”等手法外,不少剧作者吸收现代心理学的因素,已经可以用“直接的视像”来展现人物的心灵,形成特征独具的一种电影艺术手段,使人们可以直视人物的“思想意识”了。
例如在影片《天云山传奇》中,罗群被划为右派,特区党委运动办公室主任吴遥要宋薇和罗群划清界限,他向宋薇做工作,讲述罗群如何“反党”。这时,影片切入一个个过去宋薇与罗群相处时美好的、朝气蓬勃的镜头——
吴遥:罗群是有组织有计划地向党进攻……
宋薇的听觉模糊起来,她不知吴遥说些什么,脑海里出现了——
森林。罗群靠着大树,爽朗地大笑。他又抬头看笔直参天的大树,笑声在森林回**。
罗群牵着马(马上坐着老工程师)向欢呼的同志们笑着招手。
宋薇回忆中木然的脸。画外音:罗群的笑声。
走上古堡的罗群,背一个皮包。笑声。
罗群在古碑前,大笑着说:我是学者。
宋薇陷入回忆的脸。画外音:罗群笑声。
吴遥还在严肃地说着什么。
宋薇陷入回忆的脸。
罗群与宋薇在河边相见时的笑脸。笑声。
吴遥说得起劲的嘴。
宋薇陷入回忆的脸。
罗群和大家握手。
宋薇陷入回忆的脸。
宋薇与罗群甜蜜地依偎在一起。
罗群画外音:让我们永远在一起!
宋薇的回忆被吴遥的说话声打断,又回到现实中来了。
剧本就是以这种“直接视像”揭示了宋薇此时此刻复杂的心灵世界:罗群能是反党分子吗?这里,用吴遥的说话与罗群的生活画面与笑声相组合,以吴遥对宋薇进行“教育”的现实与宋薇走神的回忆相穿插,形象地展示了宋薇的心理活动。类似的剧作并不乏见,而像伯格曼的《野草莓》、阿仑·雷乃的《广岛之恋》、《去年在马里昂巴德》等现代主义影片,在表现人物内心世界方面,则有更具实验性的运用,尽管不无弊端,但其对电影表现手段的某些创建性贡献,还是值得我们借鉴的。
在视觉形象性基础上,还必须注意以下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