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类影片,除了以内心意识为主要展示内容的特点外,其艺术构思与展现较接近于“现实主义”。即是说,它们也很看重适当的典型化原则的运用,而并非随心所欲、毫无节制地展示随便什么人的活动、随便什么意识的流动。
瑞典著名编剧兼导演英格玛·伯格曼的《野草莓》可作此类影片的代表。
《野草莓》剧情如下——
本片以一个老人的画外音开始:
我的名字叫埃萨克·波尔格,现年76岁。我有一个儿子,已婚多年,但没有孩子。我母亲96岁,依然健在。我的九个兄弟姐妹都已去世,我妻子也离世多年,我的婚姻非常不幸,好在我有一个非常出色的女管家。我几乎已经完全退出了社会生活,只是独自埋头于我所还感兴趣的少数事情。下面,是我生活中某一天所经历的各种事情、梦和回忆……
下面以镜头展示。
初夏的一个晚上,我在大街上散步。街上阒无人迹,也无车辆,听不到人声或鸟鸣。阳光灿烂,却不能给人温暖。我走过一个钟表眼镜店,发现门前大挂钟上的指针不见了。我掏出自己的怀表。使我惊奇的是:怀表的指针也不见了!我把表放在耳边,想听听它还走不走,却只听见自己心脏巨大的嘭嘭跳动声,而且越跳越快。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惊恐。我在墙上靠了一会儿。这时,我看见街角有一个人影,背朝着我。我喜出望外地冲到他的跟前——可怕的是,这个迅速朝我转过身来的男人竟然没有脸!他像灰尘或朽木一样坍塌下来,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堆衣服留在人行道上……
我惊慌失措,胡乱朝一条小街走去。我来到一座小教堂附近,听到了阵阵钟声和得得的马蹄声。这是一个送葬的行列,打头的是一辆古老的灵车。我停住脚步,摘下帽子。这时发生了异常骇人的事:灵车忽然晃动起来,接着一个车轮飞了出来。我急忙闪开,它在我身后的墙上撞得粉碎。棺材从灵车上摔了下来,落到街心。我独自站在摔破了的棺材旁边。出于好奇,我走近棺材。这时,一只手从棺材里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用力要把我拉进棺材里去。我死命挣扎。死尸竟慢慢地从棺材里站了起来!吓得我魂飞魄散——原来棺材里穿着燕尾服的死尸就是我自己!我极力想挣脱出来,他却抓住我死死不放。就在这万分紧急和恐怖的时刻,我醒了。原来是一场噩梦。
我今天要出席一个隆重的荣誉博士授衔仪式。我与儿媳玛丽安一同开车前往,我一时高兴,将车子驶向海边的林荫路,我们来到一幢巨大的房子前。我们下了车,玛丽安去海水里游泳,我则要到草莓地上看一看。我曾在这里度过了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尤其是这块草莓地,它铭记着我永生难忘的青春与幸福。我在一棵孤零零的苹果树旁坐下,一个又一个地吃着野草莓……
突然,我看见了一个穿着金黄色夏装的少女、我的表妹莎拉,她正在我身边专心地摘草莓。我心情万分激动,却竭力保持沉默,因为我怕这美丽动人的景象会顷刻消失。接着,我看到我哥哥西格弗里德走到莎拉跟前,问她在干什么。她说今天是阿隆叔叔的生日,她忘了准备礼物,只好采一篮草莓送给他。西格弗里德帮她一起采摘着草莓,突然转身在她美丽的脖子上印了一吻。莎拉生气了,威胁说要告诉埃萨克(就是当年的我),因为她已经同埃萨克秘密订了婚。西格弗里德又结结实实地吻了她一下,莎拉哭起来……
我蓦然发现,自己站在一条昏暗的走廊上,透过窗子,望着明亮的餐厅。我的九个兄弟姐妹和莎拉正在向阿隆叔叔祝贺生日、赠送礼物,餐厅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席间,我的两个双胞胎妹妹拿西格弗里德和莎拉在草莓地里的事开玩笑,莎拉一气跑出了房间。我好奇地追踪着她,她却消失得毫无踪影……
我站在草莓地上,茫然若失。一个少女的声音把我唤醒。他说她的名字叫莎拉,她父亲现在是这座房子的主人,她和另外两个小伙子想搭我的车去隆德——也就是我将要去的地方。我望着她。她非常像我过去的那个莎拉、我的初恋情人——她后来嫁给了我的哥哥西格弗里德。
我们继续驱车上路。在路边的加油站,加油站的老板认出了我——我曾在此地行医达15年之久。中午,三个搭车的年轻人留在餐馆,我和儿媳玛丽安则驾车去看我的老母亲。母亲很高兴,拿出我们童年时的玩具,对我们述说着当年的欢乐和今天的孤独、寂寞。辞别母亲,又与那三个年轻人一起上路。
暴风雨即来,我感到十分疲倦,朦胧起来,一些似乎绝对真实而又使我非常羞耻的梦境与形象始终纠缠着我……
我梦见自己来到一个考场,阿尔曼教授出题目考我,问我医生的头一项义务是什么。我说我忘了。他告诉我是“请求宽恕”,并说我是罪上加罪,因为我被控犯有严重罪行:无动于衷、冷漠无情。控告人是我的妻子。我说妻子已经去世多年。教授把我带到一处林间空地,让我目睹妻子和另一个男人**的情景。妻子对那个男人说:她要把这件事告诉我,但我会毫不在乎——因为我是冷漠无情的人。
阿尔曼教授对我说:对我的冷漠的惩罚就是终生孤独。
我醒来时天在下雨。三个年轻人下车去了。玛丽安告诉我,她和丈夫、我的儿子艾瓦尔德发生了纠纷:玛丽安怀了孕,但艾瓦尔德坚决不要。玛丽安说艾瓦尔德的冷漠与我很相像。但她一定要生出这个孩子,谁也不要想夺走他……
我参加了那个授衔仪式,三个被授衔人都是行将就木的垂垂老者。仪式庄严而单调、乏味,冗长的祝词、演说令人昏昏欲睡……我回到艾瓦尔德家中,正要躺下,突然传来音乐和歌声,三个青年人向我祝贺兼辞别。那个与我的莎拉极像的莎拉说她爱我,直到永远!……
我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我又开始回忆我的童年……
我漫步回到那个大房子和野草莓地,我又看见了我的兄弟姐妹和阿隆叔叔,莎拉向我跑来。她带我去找我的爸爸、妈妈。她带我来到一个小海湾,指给我看我的爸爸、妈妈就在对岸:他们都穿着白色的衣服,父亲坐在沙滩上钓鱼,母亲坐在岸边看书,一顶大草帽遮着她的脸。
我试图呼唤他们,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后来父亲抬头看见了我,朝我挥手,母亲也从书本上抬起头来,冲我点头微笑……
《野草莓》的人物与主题都是经典型化处理的:种种道德观念、规矩准则及所谓的事业追求,压抑、扭曲了正常的人性欲望。人们在冷漠、自私的社会生活氛围中,忍受着孤独、寂寞与彼此的隔膜。直到生命即将结束时,才发现此生虚度、悔之晚矣。
——本片的主人公埃萨克·波尔格的一生,不就是如此?!
伯格曼通过对主人公内心世界的透视,以近乎忏悔的总体氛围,向观众艺术地传达了上述的内容。
梦幻,一直是伯格曼重要的电影元素。作者通过一系列梦幻的形象展示,向观众真切地传达出了主人公内心世界的思想、情感、意识、潜意识等复杂而确定的非逻辑内容。
在本剧中,首先就是一个噩梦,以奇异、怪诞、近于恐怖的超现实主义风格的画面,呈现出一个垂暮的老人“临近死亡”的精神状态。接着,便是在去领奖路上两个相关联的色调柔美而不无惆怅的“爱情失落”的梦境。这两个梦的出现,其实就是主人公对青春年代因自我压抑、缺乏**而造成的爱情逝不再来人生悲剧的反省与忏悔。
接下来的梦,展现主人公被责斥犯有严重罪行(对世事无动于衷、对他人冷漠无情)时的情景、展现主人公目睹妻子与人**的情景……这,便是主人公内心深处一种“情感自责”的变态表现了:通过梦中人事对自己的控诉,而完成潜意识中的自我谴责。
最后,当终于发现人生顶点(功成名就、仪式庄严)其实“隆重而乏味、庄严而无聊”的时候,自然便开始了最后一个梦——温馨优美、恬静天然、和谐亲爱的人间至境——这就在生命哲学意义上,完成了一种升华、一种回归。
上述几个梦,似乎是毫无羁系的片段,实际上却有着作者在结构上的总体控制:现实中的埃萨克,是从“现在走向未来”、从住处到隆德去参加授衔仪式——一路行程中,无论是与女管家的龃龉还是与儿媳的同行,无论是灿烂的阳光还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也无论是老母亲的冷漠孤独还是儿子的乖戾荒谬……都在或正面或侧面或反面地寓意着埃萨克人生程途的病态;而内心世界的意识,则是从“现在回顾往昔”——以老年人的特定心态,与现实场景一一对应,逐次地通过回忆、梦境、幻象……来回顾、反省已经过去的一生岁月。
于是,现实线与意识线两者交替、彼此穿插、相互映衬,在表面非理性的迷乱中,体现了潜润其中的理性制约——这,就是“意识银幕化”的特征了。
此类影片并不乏见,像霍尔斯特洛姆执导的瑞典影片《我的生活像条狗》,布努艾尔执导的法国影片《白日美人》等,均可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