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是現實主義?似乎是個太初級的問題。但在探討後麵的一些現象前,還是有必要再認定一下。一言以蔽之:以典型化的藝術形象,真實地直觀地展現具有時代性的人生內容與社會風貌。其要點之一是必須真實地、直觀地反映時代生活。不應有鮮明主觀色彩的誇張、變形、抽象、編排,不應沒有時代感。其要點之二是要通過典型化的藝術形象來展示現實生活的某種本質,不應是純個體生態的瑣碎掃描或社會狀況的散漫照相。
真正現實主義的文藝創作,不但能夠記錄曆史、認識曆史,甚至可以推動曆史。而在曆史動**、變化、轉型、裂變等的特定時期,更發揮著重要的上述三種作用。
中外文學史中,巴爾紮克的《人間喜劇》係列,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複活》,高爾基的“人間三部曲”、《母親》,世界短篇小說大師契訶夫、莫泊桑、歐·亨利的精粹作品,魯迅的《呐喊》、《彷徨》,巴金的《激流三部曲》,以及茅盾、曹禺、老舍、沈從文……直至當代中國優秀作家反映時代人生的諸多篇章,之所以成為“經典”,就在於它們的共同根基:在曆史的大變動中,真實地反映與解析著人生、展現並推動著曆史,確可稱之為“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
就中外電影史而言,也是如此。隻以“惡名昭著”的“好萊塢電影”而論:從默片時代卓別林的《大獨裁者》、《摩登時代》、《城市之光》,到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無因反叛片”、“社會批判片”,到七八十年代的“越戰反思片”……再到90年代以來的“社會寫實片”、“人生哲理片”與“曆史審視片”,其深刻、大膽、直接的現實主義精神與手法,使許多業界對手歎為觀止、無法望其項背。誰能說“好萊塢”隻是腐朽墮落的垃圾?隻是脫離現實的夢幻?!
現實主義作為一種人文精神,須臾不得違背。現實主義作為一種藝術創作方法,任何時候都應成為“百花齊放”苑囿中重要乃至主要的一枝。
百年中國電影史的興衰,便鮮明地印證著這一點。20世紀20年代中後期,中國電影曾有一次“熱潮”,在電影數量與電影類型上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不過,這種“熱潮”對電影本身而言固然難得,卻隻不過被人們看作一種新的玩意而已。電影人在時代的變化麵前,無所措足,於是遁入商業投機的路途:武俠片、神怪片、搞笑片、恐怖片……一時盛行,而整個20世紀20年代風雲迭起的社會浪潮,在電影創作上都沒有明顯的呼應,反倒是避世的情緒、追逐商業利潤的本能、製造功利風潮的熱情直露而明顯。因此,到了20世紀20年代末期,當電影以近乎瘋狂的方式逐風追浪、離奇炮製時,其末路也就在預料之中了:既敗壞了原本基礎不牢的國產片藝術,又加速了觀眾的疏離和反感。
20世紀30年代中國電影才真正形成**:以現實主義為指導,使時代生活內容代替了神異古怪與荒誕熱鬧的娛樂內容。人生疾苦、人民受壓迫的激憤得以正麵展示,電影第一次呈現出呼應時代精神與民心企盼的願望,中國電影創作不再以商業贏利、投機功利為唯一,乃至首要。在整體社會形象上,中國電影基本擺脫了與世無幹的消閑地位,樹立起影響世道人心的文化角色,改變了藝術末流的被漠視狀況,強化了有獨立位置的藝術形象,從20世紀20年代避世逃逸變為入世應時,呼應時代政治的使命感從此與電影密不可分。一些前所未有的電影出現在銀幕上:《狂流》(夏衍編劇、程步高導演)反映“九一八”後長江流域16個省空前大水災的真實事件;《春蠶》(夏衍編劇、程步高導演)表現了20世紀30年代農村經濟日益破產,豐收卻反而成災的荒謬、殘酷現實;《香草美人》(洪深編劇、陳鏗然導演)對中國工人在帝國主義和資本家雙重壓迫下的痛苦生活和覺醒反抗的真實反映……這些都證明著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給予電影的嶄新內容。而《神女》(吳永剛編導)、《漁光曲》(蔡楚生編導)、《桃李劫》(袁牧之、應雲衛編導)、《十字街頭》(沈西苓編導)、《馬路天使》(袁牧之編導)等影片亦是現實主義創作的傑出代表,從另一角度與層麵真實展示著具有鮮明時代感的社會人生。所有這些作品,包容了廣泛的時代風潮和曆史機緣,就曆史價值而言,完全可以稱為時代風貌的見證和曆史潮流的代表。
進入20世紀40年代,就不能不提《一江春水向東流》。該片在上海首映,連映三個多月,場場爆滿。據當時報刊統計,首輪觀眾人數為712874人,占全市500萬人口的14%以上,平均每七個人中就有一個人看過此片,創造了1949年以前國產片的最高上座紀錄,票房超過好萊塢進口片。何以至此?——主要在於它體現了時代、應合民心的現實主義精神與品格!
再其後,20世紀50年代的《白毛女》、20世紀60年代的《李雙雙》等,無不因其鮮明深刻的現實主義風格,成為時代的真實縮寫,也便成就了那一時期電影的**。
20世紀80年代,每年觀眾人次平均在250億左右,平均每天觀眾人次達7千萬(不包括電視播放影片的觀眾)。1979年至1988年,中國電影在故事片的創作生產上,盡可能地堅持和發展著現實主義道路,努力執行“雙百”方針,題材廣泛,反映生活中各類矛盾,有著一定的深度和廣度。例如反映反右鬥爭擴大化的《天雲山傳奇》,農村題材的《被愛情遺忘的角落》、《月亮灣的笑聲》、《許茂和他的女兒們》、《喜盈門》、《不該發生的故事》,反映中年知識分子的《人到中年》,反映對越自衛反擊戰的《高山下的花環》,反映當時經濟改革中一係列問題的《血,總是熱的》、《代理市長》、《在被告後麵》等影片,以及根據著名文學作品改編的影片如《傷逝》、《駱駝祥子》、《包氏父子》、《茶館》、《阿Q正傳》、《子夜》、《雷雨》、《日出》等。在揭示時代生活矛盾的深度和廣度上,都有十分大膽的突破。通過生動鮮明的典型化形象,使廣大觀眾與影片中的人物在思想感情上息息相通,進而產生愛憎、思考、同情或批判。影片的思想性和藝術魅力融為一體,體現出現實主義創作的巨大力量與影響。
綜上所述,現實主義的張揚,往往促成電影史上創作與產業的**——真正的現實主義創作與商業票房的豐收,其實並行不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