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像有“任何曆史都是當代史”的說法,任何影視批評也當然可以說是當代的批評。隻是進一步要考慮的應是,這“當代”,是局限其中的當代,還是宏觀認知的當代?這“批評”,是真正的“與時俱進”,還是實際的“與世浮沉”?曆史與電影,真就如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嗎?
一位當代中國頗享盛名的小說家,20世紀80年代初,被出版社邀請出其作品集時,汗顏大窘:翻檢數十年嘔心瀝血之作,才發覺以當下的社會文化眼光再作審視,大多已是明日黃花,因時過境遷而“不敢見江東父老”了。蓋因時勢推移,那些在不同時期應時順勢的篇章,其文化內涵與品格,已與當下的社會文化大相抵牾,不是“落後”便是“反動”了。比如對20世紀50年代“合作化”的政治圖解,比如對“右派”的批判,比如對“大躍進”的熱烈歌讚,比如對“階級鬥爭”的因循……就中國當代文化演變而言,這絕非偶然現象。
中國電影(電視)批評的百年過程中,亦不無隨時的好評、即時的批判、不時的爭論與長時的宣講。就其特定的文化氛圍與背景而言,自然都有著各自充分的時代依憑與社會基礎,但整體而言,卻總給人一種“文化無根”的漂泊感、一種“與世浮沉”的喧噪感、一種缺乏時世審視與曆史認知的“小兒女啼笑”感、一種商店櫥窗式的“即時性標簽”感。當然,出現或存在的,就自有一定的意義與價值——這,是認識事物的一個視角與層麵。而同時,對這意義與價值應作怎樣的文化認知與曆史審視,則是不可缺失的另一視角與層麵。因此,隻有跳出三界外,再入五行中,才會有對中國影視更具人文根基與時代前瞻的文化批評,也才能使我們的批評對中國影視的進展有根本的助益。
西方批評方法的引進確實給中國當代,尤其是近20年來的電影批評帶來活躍的氣氛,盡管其中不無造作、食而不化、生硬稚拙乃至張狂作秀的成長過程中難免的病態與弱症。批評理論近年來也頗有建樹,其係統的龐大、其學理的精粹、其流派的眾多、其觀念的更新,也當然有著不可忽視的意義。盡管其間不無因玄奧致極而超離批評對象實體的“純理論”的演繹與把玩之誤。
這裏不想也無力綜述種種,在此,止於對百年來的中國電影(電視)批評,從社會文化學層麵,作粗略的掃描與簡短的評說。
狹義的影視文化批評,無非兩種品格:在本體評介的基礎上,進行文化層麵的褒揚或批判。百年來中國電影(電視)批評的文化狀態,究竟如何?總體而言,多為限於即時的社會文化框架內的批評,而少超越其上的曆史眼光的審視。雖然其間不乏客觀上順應時勢、推進曆史的積極文字,但也往往造成批評的文化偏頗乃至悖反——在“與時俱進”的名義下,實際是“與世浮沉”、“隨風俯仰”乃至曆史趨向上的“倒行逆施”。
1.褒揚品格的批評
我們極為讚賞與肯定的影片中,有些確是體現了與曆史文化趨勢相應的優秀作品。如在20世紀50年代初宣揚英雄主義的影片,如20世紀60年代前期的一些表現樂觀主義、肯定健康人性人情的作品。對這些影片的讚許性評論,由於它們或者體現了當時社會與國家曆史進程的需要,或者體現了被抑製的正常人性的重新張揚,或者符合著民族與大眾總體的健康精神,因此,這些評論便既符合“當時”的文化要求,也同時契合著“曆史”的文化趨勢。
但更多的讚賞、讚揚性的影片評論,卻隻屬於特定時代的小語境之內的評價,乃至是處於廬山霧裏的懵懂喝彩,或者是陷於“時塵”內、“三界”中的把玩與自珍。如對表現抗日戰爭、國共關係、解放戰爭、“合作化”運動、反“右派”、“大躍進”、“四清”運動、“**”……以及當代社會各方麵生活的種種影片,都不無此類。
“**”時期的影片評論,自然是最鮮明的例證。如對《創業》、《春苗》、《決裂》等紅極一時的影片的全方位稱讚,確實具有當時被社會各方麵認可的“言之鑿鑿”的理由,也真切地體現了那個特定時期社會文化的觀念與氛圍,因而具有當然的“合理合法性”。但是,在時過境遷的今天,再審視這些“經典評論”,其文化的荒謬性與曆史的反動性,還用質疑嗎?
在展示當前社會生活的一些影視作品中,也不同程度有著即時的合理與曆時的反動相雜糅的文化現象——
比如電影《被告山杠爺》在1994年一出,便大獲殊榮:各種獎項撲擁而來。但究其內裏,在縱向上表麵承認法製社會必然到來的同時,卻在橫向的“現在即時”內,以更“感人肺腑、動人情愫”的藝術力度,渲染著對封建領主式政治人物“山杠爺”的讚美、同情與留戀,傳達著“隻要一心為民就可以為所欲為”、“因為當前民眾尚存愚昧,所以還不能離開強悍家長嚴厲管製”的“人治”精神。這,到底有助於社會進步,還是已經阻礙了曆史的進展?從近年種種已被處理以及尚未揭發的這類“爺”們的大批乃至普泛化的惡性病變,不已經有了確切的詮釋?!
再比如對張藝謀《英雄》的評說:一致讚美它的“以天下大局為重、捐棄個人、地域仇怨”的中華傳統精神與文化主脈。但如果我們清醒地站在21世紀初的當代中國曆史進程的節點上,靜心審視——則《英雄》的文化引領到底應如何裁判,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其他,如電視連續劇《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在宣揚“麵對艱難應保持樂觀”的同時,潛在其中的“懵懂地安於現狀、樂嗬嗬茫然苟活”的阿Q心態與“小市民心理”,也受到“時尚”的讚美認同。這,都不能不引起正視。
上述所有這些作品以及對這些作品的讚揚性評論,無疑都是當下社會生活、時代文化的真實體現。但是,“真實”就一定“進步”嗎?
2.批判品格的批評
同樣,我們極力批判的影片,盡管在當時的社會語境中看似光明正大,理由充分,但一旦跳出那種特定的時代氛圍,以現在的文化視野與文化尺度,回顧審視,能不尷尬與汗顏?
對當代中國電影史上幾次大的批判運動,人們仍記憶猶新。此風既成,後來電影界內的批判運動,也就自然而然了。如20世紀60年代對《早春二月》、《舞台姐妹》影片的批判,如“**”中對大批不符合當時政治理念、階級觀點與審美取向的影片的批判,如20世紀70年代對《苦戀》的批判,如20世紀80年代後期“學界精英”以“後殖民主義、東方主義”等理論為依據、對“第五代”電影“取媚西方、醜化民俗”的充滿偏執性民族**的批判,以及“新時期”以來對《藍風箏》、《霸王別姬》、《活著》、《小武》……的批判與禁映。凡此種種,在“當時”特定的社會時代氛圍內,似乎都有各自的道理。但是,它們卻都存在兩方麵的病態:
其一,局限於“即時”的狹窄視域內,缺乏現代健康的文化基因,缺乏跳出廬山之外的宏觀審視,因此其批評便難免時代標簽的性質。一時甚囂塵上,過後便煙消雲散,乃至不堪回首。
其二,信奉一元的霸權主義文化,以此為基,排斥異己。其結果,因違背了社會健康文化應有的規定性,終究造成整體社會文化的損傷或病變。
百年來中國的電影批評,無論褒揚還是批判,往往處於“即時”的乃至實用的狀態,尤其是“即時”的政治製約內應景趨時的基點上。影視界多專家、“玩家”、商人與匠人(其間不乏很好的乃至傑出的人),但較缺少具有宏觀視野的文化人。“業內人士”往往沉溺於業內的自得、自珍與自詡,而少業外的文化大視野。評論界較多時髦的精致寫手,而少厚重的文化方家。於是,難免一片叫響,跟風如潮;一片冷落,望風而避。其真正的成功與失敗的文化根源,極少有探究的。而實際上,表麵成功的影片可能已經潛藏著癌症,一時冷落的作品,倒含有將要成功的基因。
一言蔽之,缺乏深厚的文化根基與宏觀的曆史把握,隻陷於“即時”的社會文化潮流中,不能真正地跳出三界外,而僅僅局限於“廬山之中”,是中國影視批評難出經典的根本病灶。
[1] 陳默:《影視文化學》,25頁,北京,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1。
[2] 參見桂青山:《電影創作類型論》,“悲劇”一章,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