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视剧本创作教程(第4版)

二、“见识”是对生活的本质把握与历史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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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真正地深入生活,应该对生活有确切的理性把握,洞悉生活的深层本质。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不致曲解现实,并能对其有超乎常人的进一步见识。

一方面,影视作品应该是对生活的一种发现。

“发现”者,即指能发掘出别人尚未感受、意识到的新的内涵。这是一种“创造”、一种“寻找”、一种“追求”。能不能从平凡芜杂甚至是单调沉闷的日常生活中,“发现迷人的、有趣的、有诗意的、美的、发人深省的和富有教育意义”的内容,是一个检验作者是否真正深入生活的标准。而要获得某种“发现”,光凭细致观察与热心领会还是不行的,必须对生活表象作理性剖析,以作更进一步的提炼。

张艺谋执导的《菊豆》,改编于刘恒的小说《伏羲伏羲》,表述的是常挂于地头打歇儿村民嘴边的那种猎艳寻奇、粗俗闲逸的传闻性故事:一个小伙子与叔叔的女人相好,生下的孩子明明是自己的儿子,却始终只能以兄弟相称,令人啼笑皆非。若浅浅听过,谁会认真对待?谁又会将它作为创作素材并从中发掘出严肃的主题来?!而刘恒则不然:“《伏羲伏羲》的声音来自一位伤感的同时又自以为是的书生,这角色很像那种乡村常见的土秀才。他在村口的青石壁上铭文,记录自以为值得记的乡野事。……他故意写得幽深而华美。他按照自己的意志犹犹豫豫地编造了史实和结论。那史实便见超常的伟阔,而那结论也就似是而非地永远沉思不清了……因为他奢望以土秀才之土来展示一种先进的文化水准……渴望它传世。《伏羲伏羲》是吃力的钻牛角尖的声音,它骨子里渗透了对人世的哀伤。”在这里,刘恒委婉地道出了创作题旨:他是以深沉的透视历史的眼光来剖析这“粗俗逸事”的,他从中“发现”了一般农人“读不进也不屑于读”的超常伟阔而又令人沉思的东西——这就是深沉厚重的封建文化对健康人性的压抑与摧残,就是被窒息的个体生命在绝望中的挣扎与哭喊!而由此改编的电影更在这个层面作了浓墨重彩的渲染、展示。……于是,这个几乎被轻易扔开的传闻就成就了一部享誉中外的优秀影片。其成功之基,就在于创作者(包括原小说作者和电影编创者)通过对普通的生活事件进行深入的理性剖析,有所“发现”。

此类例证不胜枚举。像法国作家梅里美的创作《马铁奥·法尔哥尼》、中国记者穆青指导青年记者“发现”焦裕禄的事迹并写出著名通讯《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刘心武的《班主任》,等等,均是“发现生活”的范例。

另一方面,影视作品还应尽可能是对生活的一种“发展”。

就是说,除了对客观生活的内蕴有确切的理性剖析、本质把握外,对某些生活题材还应通过发掘、提炼,使之升华,进而表现一种相对的“超前意识”或“进一步指向”。因为有些时候,对某些题材,若只能与生活“平行、并列”,尽管做到了对它确切的理性的把握,也会造成作品的平庸、创作的寡淡。例如鲁迅先生的小说《伤逝》,其题材本是一个司空见惯的反封建意识、求婚姻自由的老套子,若只能在一般意义上把握其含义,写出的东西也难有新意与深意。鲁迅先生则在深入剖析这个题材之后,对它的内涵有了进一步的“发展”:自由的婚姻、自主的爱情还必须以坚实的经济基础、可靠的生存环境为基石、作动力。否则,将最终失败——这就比一般宣扬爱情至上的同时期其他文艺作品深了一层,也因此成为现代文学史上的著名篇章。

当前反映社会改革的影视作品不少,也能动人情愫并揭示一定的生活本质与社会问题,但基本上属于“同步、平行”的范畴,因而只能“配合时世”,起些说明、点染、宣传、教育作用,总缺乏令人反省深思或觉悟升华的进一步内涵。“主流”、“主旋律”的有,“启人悟世”则不足。而一些非重大题材的影视作品中,倒偶有可玩味的闪光、虹影。比如1995年以来,一些反映女**,尤其是“白领阶层”妇女生活的题材里,已经不动声色地颠覆了自《渴望》以来由刘慧芳所确立的温柔贤惠、无私善良的东方女性形象。其女性角色已经被一种新的形象取而代之,而这些新形象与刘慧芳所代表的传统典范毫无共同之处。在《武则天》中,封建伦理纲常中的妇德,被主人公弃如敝屣,出现在荧屏上的这个女人让许多男人目瞪口呆!

如果说《武则天》所表达的还仅仅是“新女性”的过去时态,那么《东边日出西边雨》、《换个活法儿》、《白领丽人》、《洋行里的中国小姐》等,则集中展现了当代新女性的特征与风采。这些生机勃勃、积极进取的女人们,不仅与封建传统认可的女性相去甚远,而且不同于“男女都一样”时代的女性形象,甚至也不同于那些风靡于20世纪80年代的“女强人”。她们的特色是:其一,从事的几乎都是目前社会上令人羡慕的地位较高的某种职业;其二,都有固定并较丰厚的经济收入或固定资产,不必在经济上依附男人;其三,已经脱离了古老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教义,甚至超越了一般女人对离婚的忧虑与恐惧,而完全能够自由、自主地支配自己的情感与婚姻,根本不再有什么心理负担;其四,都把追求女性美,尤其是女性身体美,作为女性重新拥有自我的尺度。她们已不再属于任何一个男人,而只属于自己。她们不再“为悦己者容”,而是“为自己而美”!

在一定程度上,这些新女性形象反映了中国妇女在新形势下对自身权利与价值的认识和要求。以往许多电视剧中的女性形象,大都是旧的“传统美德”与新的“社会角色”合二为一的杂糅物,我们看到过太多的女性在事业上取得成功时,所付出的家庭亲情、天伦之乐、夫妻恩爱以及自身健康等代价,其结果总是被罩上一种“不无悲剧色彩的英雄”的光环,而编剧与导演也习惯于让她们内心充满难以克服的矛盾或痛苦,好像不如此就不能完成她们的伟大形象、高尚情操。1995年以来影视作品中新的女性形象则大谬不然——她们不仅要求通过事业的成功来肯定自己的价值,而且,她们绝不肯放弃上帝赋予每个生命的、与生俱来的享受生活的机会和权利!

这些新女性形象的出现,说明了什么呢?

很明显,她们与当前社会生活中的一般女性有距离。从宏观意义上,可说有某种“超前性”(甚至有被一些观众讥为“异想天开、胡编乱造”的危险)。但无论如何,这些女性形象的出现,反映了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妇女对于自身命运的“前进型”思考,体现了当前女性要求“发现自我”、寻找“自身价值”、重新确立“新女性社会本质”的时代呼声。这应当是值得庆贺的意识形态层面上的进步!以上的影视作品,尽管尚有许多缺憾,甚至伪劣处,但只从编导们能对现实生活有所“发展”这一点,也是该鼓励的。

第二,“见识”生活,还必须能够对现实生活有准确的历史洞识与时代观照。不能用科学的历史眼光对现实生活进行时代审视,就不能说已经对生活有所“见识”。

不少人虽可以说做到了“深入生活”,但只能“遵循时势”而不能“洞晓风云”,因而对他所接触、观察、体验的生活内容,只能作就事论事、依时论时的理解,有时就难免局限、窘束,而缺乏高瞻远瞩的眼光,对生活的认识也就必然或平浅或谬误了。不能总体把握社会进程、历史流脉、时代本质,又怎能自称“深入生活之中”?

时代风云,瞬息万变,而历史洪流,总奔涌向前。正如黄河九曲十八弯,整个流程中尽管有片时的偏移、偶尔的逆转甚至是短暂的反复,但其总体方向、最终目标是既定的——奔流到海不复回!因此,就社会生活而言,时代潮流不一定就是历史潮流,一时的表层风气也不一定代表根基的品格。于是,我们对时代生活,一定要有总体的历史把握。这样,才能于平浅平常的生活现象中,掘出生活的深层本质,进而使自己的创作具有深沉雄厚的内涵,而不为一时的时尚风潮所浸染。

真正的作家必定追求自己作品的时代性,没有时代特性的作品也必然没有长久的历史价值。而这“时代性”的产生,只能源于作者对现实生活的不流俗且有主见的历史观照,来源于对现实生活强烈的具有时代色彩的历史反思。若做到这一点,则无论偏居一隅、只在深山老林,还是高踞京师、遍观华夏形势,均可以说确实深入生活之中了。

在这方面,湖南作家古华是大有收获的:

他在一座守林人的木屋里,听到一个十分野蛮的故事——一个在“**”的串联中不幸失去一条胳膊的知识青年,因“表现不好”,被发配到闭塞、荒凉的叫“红毛坑”的山中,受守林人看管。守林人是一对青年夫妇,而那个丈夫没有丝毫文化、粗蛮专横至极,却勇武有力。后来,仅仅因为“怀疑”自己的妻子跟外来的小白脸有不正当往来(只因为在妻子屋内看到山里从来没有,也从来不用的牙膏、牙刷),竟在一次酒后,把自己的女人与那个知识青年都活活打死了!

当初,古华只是感到吃惊,并没有“发现”这生活原型的深沉意义。然而当他调动全部生活积累,并以历史观点对之进行时代剖析时,却一下子发现了丰厚深沉的创作矿藏——在一个闭塞愚昧、保守僵化的天地中,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与世隔绝、麻木不仁的日子。无须外来文化,抵制现代科学……这不正是我们这个古老民族、古老国度的世代相传、历千年而不衰的缩影吗!即使到了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就是在这种生活方式表面上已经销声匿迹的城市、乡镇中,它那长期以来所形成的意识形态、风俗习性、文化积淀,不还广泛留存于人们的头脑与行动中吗?!不仍然有人对这种“国粹”赞赏不已、留恋有加吗?!历代帝王实行闭关锁国政策,推行愚民政治,对一切新生的事物与叛逆的意识,无不大加挞伐、置之死地而后快;极“左”路线横行期间,不也貌异质同、对中国社会的历史进步起着极大的阻碍作用吗?!

古华谈及创作过程时写道:

有了这个认识,我对于红毛坑守林人事件的看法就深入了一层。于是我对它的前因后果作了详细的了解。这一了解,可就差点要“拍案惊奇”了!一颗有着丰富内涵的文学矿石,差点儿就被自己当作一捧不起眼的普通沙砾而丢弃了。……红毛坑事件所提供的三个生活原型,都是颇有意义的:文盲愚昧、心胸狭窄却又蛮横自信的丈夫,性情温和却又有着上进心、求知欲、渴望新生活的年轻女人,还有那个有文化知识,却在现实中可怜巴巴的断臂男青年。这就是后来我在《爬满青藤的木屋》里写的三个人物:王木通、盘青青、李幸福(即“一把手”)。并由这三个人在深山老林里组成了一个小小的社会。

古华这才确是“深入”生活之中了:不但深入生活之“象”,更能深入生活之“质”。由于有透彻的时代剖析与宏观的历史洞视,在那小小的木屋中,才“发现”、“发展”出一幅深沉、壮烈的全景长画卷、社会大写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