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中的生死课

临终·陪伴·同在

字体:16+-

接下来,我放了电影中两个最温暖的片段:

片段一:深夜对话。

凌晨四点,无法入睡的薇薇安按铃叫来了护士苏西,告诉她自己睡不着,有些事情想不明白。苏西没有责怪她,反而站在床前抚摸着她的胳膊说:“你接受的考验真是太艰苦了,而且是你不能掌控的。”苏西接纳、理解的态度和温情的触摸,让薇薇安再也不愿躲在“坚强”“理性”的面具下,她一边哭着一边告诉苏西自己非常害怕。苏西用肢体语言安慰着软弱但真实的薇薇安,告诉她“亲爱的,这是当然的”,又给她拿来冰棍。因为化疗已将肠胃中的表皮细胞都杀死了,吃冰棍会让她好受些。

两人吃着冰棍,苏西主动提起了临终的话头,说有件事要请薇薇安好好想一想,“就是在你心脏突然停止跳动时,他们应该怎么处置你”。苏西告诉薇薇安:“你可以选择‘全力抢救’,在你心脏停止跳动时,他们会发布蓝色警戒灯,把你送进加护病房(重症加强护理病房,英文为Intensive Care Unit,缩写为ICU),直到你病情稳定;或者你可以选择‘不需抢救’,万一你心跳停止,我们就会随它去,你就不会被急救了。你可以先想想,趁柯医生和杰森还没有找你谈的时候。”

薇薇安很想知道医生们会怎么做。苏西告诉她,他们会倾向于抢救生命,“只要生命能延续下去就好,不管你身上已经接了多少仪器……他们总想知道得多一些”。

薇薇安很快做了决定:“就让它自己停吧。”不过她希望苏西一直能陪伴她到最后,苏西说:“当然。”

片段二:逃家小兔。

在柔和的钢琴声中,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妇人沿着医院的走廊慢慢走来。当她隔着玻璃门看到病**光头的薇薇安时,眼睛里流露出惊讶和心疼。

她是薇薇安攻读博士时的导师艾斯弗教授。教授早已退休,今天她进城看望孙子时听说薇薇安生病了,便赶到医院里。在老师面前,薇薇安脆弱得像个孩子,她告诉艾斯弗教授,自己特别痛苦。老师看到薇薇安流下成串的眼泪,便拿掉床栏杆,上床像妈妈一样把薇薇安抱在怀里。老师想给薇薇安念些多恩的诗,已经念过太多的薇薇安拒绝了。老师又从包里拿出了绘本《逃家小兔》,给薇薇安念起来:“从前有一只小兔想逃家……”薇薇安慢慢安静下来,在老师诵读声中,在老师温暖的怀里慢慢睡去。艾斯弗教授亲吻了薇薇安的额头,轻轻地对她说“愿天使的歌声伴着你入眠”,然后悄悄离去……

这是一个非常宁静,甚至充满诗意的片段。镜头中,导演用了很多大特写,让艾斯弗教授的满头银发、大眼镜和眼镜后面关切、疼爱的眼睛,充满了整个画面。观众耳朵里是她用平静又慈爱的声音为薇薇安念诵的《逃家小兔》:“如果你变成渔夫,我就变成小鸟躲避你,小兔说。如果你变成鸟儿,兔妈妈说,我就变成你歇脚的那棵树。小兔子说,我还是待在这儿,做你的小宝贝好了……”

恰如王一方教授在《绘本中的生死智慧——逃家小兔》一文中所说:《心灵病房》的导演的确不同凡响,从童书中挑选了这么一本富有隐喻的绘本(居家—离家—归家,不仅是小兔子对生命的遐想,也是真实生命的轮回。小兔子无论身处何方,无论如何变,妈妈的爱都环绕在身旁),给一位文学博士、大学教授作离别的精神跳板。这并没有降低她的精神海拔,恰恰为她的飞翔平添了一份纯粹,“死亡的恐惧与忧伤消弭在《逃家小兔》温情的画面中”。

在以往的教学中,放完这两个片段后,我会请学生在护士苏西、病人薇薇安和艾斯弗教授三个角色中选择一个,以第一人称为她写出内心独白,然后在三人小组分享,看看彼此有什么联结。但是在今后的教学中,我会直接抛出一个话题:在这两个片段中,我们能够学习的是什么?

做这样的调整,是因为我越来越感觉到,陪伴临终者是需要学习的。很多时候,我们或者被自己的恐惧与焦虑所干扰,或者被文化中的死亡禁忌所控制,使得宝贵的临终陪伴变得毫无质量——当临终者想谈谈死亡的时候,我们会习惯性地用“别这么想,你会好起来的”去搪塞和欺骗;当临终者诉说自己的痛苦和孤独时,我们可能会用“坚强些”“我们不是都在吗”来责备和敷衍——当我们这么做的时候,其实是在处理我们自己的焦虑和恐惧,把临终者推到更深的孤独当中。

是的,我的学生还年轻,但他们当中很多人已经在面临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衰老与死亡。电影中的苏西,作为护士经历过很多死亡;老教授也活到了一大把年纪,有她的生命智慧,我们何不从她们身上去学习呢?

那么,我自己从她们身上学到了什么呢?

首先,她们让我看到了,用肢体语言表达关心和抚慰,也许比言语更重要、更有效,特别是在临终者已经很难进行自我表达的时候。皮肤是人与外部世界的边界,当薇薇安感到孤独时,苏西有节奏的抚摸,艾斯弗教授的怀抱,让这个边界变得柔软了,甚至是可以穿透了——薇薇安不仅由此释放出内心的痛苦,也因为感受到他人的存在而减少了恐惧和孤独。也许,当我们去陪伴那些走向生命终点的亲人时,说话并不那么重要,而全然地在场,静静地拉住对方的手,轻轻地触摸脸颊,缓缓地抚慰后背和四肢,与对方同频呼吸,就足以传递出关切与爱意,让对方感受到温暖和被珍视。

我学到的第二点是,接纳临终者的所有感受。在电影中,当薇薇安说她很害怕时,苏西没有否认她的感觉,而是说:“亲爱的,这是当然的。”当薇薇安对自己的老师说“我好难受”时,艾斯弗教授的回应是“我了解,我看得出来”。接纳临终者的感受,是一种真正的仁慈。1969年,伊丽莎白·库伯勒·罗斯医生出版了《论死亡与临终》一书,并在书中提出了“临终的五个阶段”——惊吓以及随之而来的否认;愤怒并且问:为什么是我;讨价还价:只要再多一点点;沮丧,畏缩,无奈;接受。在她的最后一本书《当绿叶缓缓落下》中,她对五阶段理论又做了一些修订和补充,指出五阶段会因人不同,也并非直线进行[11]。后来,又有许多心理学者,通过对临终者的研究,提出了不同的诠释系统。例如,埃德温·史奈曼的“情绪蜂巢说”就认为,临终者面对死亡时,会纠结在各种情绪中,如不愿相信,充满希望,生气,苦恼,害怕和困惑等。他们可能前一刻还在与人理性地讨论已经逼近的死亡,却在下一刻彻底否定自己的真实病况[12]。不管专家学者们总结出什么样的情绪模式,我们都可以看到,临终者的情绪是丰富和复杂的。当他们表达痛苦、悲伤、愤怒或孤独的时候,如果我们说“你会好起来的”“不要去想了”,我们所传达的信息,会让对方感觉到“你不应该有这样的感受”,否认了他们有这样感受的权利。当临终者的这些感受没办法表达,表达出来不被承接不被允许时,他们反倒会被这些感受所淹没。相反,当这些感受能被允许,能够通过共情得到接纳和理解,生命的能量就会重新流动起来,让他们去做最重要的事情,比如留下遗言,安排后事,表达感谢等,让“生死两相安”。

我学到的第三点是,就“临终偏好”和当事人坦诚地交流。这点很难也很重要,在不同的时间段可能需要不同的话语来开启。美国医生阿图·葛文德(Atul Gawande)在《最好的告别》一书中,详细记述了自己父亲临终的过程,在《艰难的谈话》一章中,我记住了这样一些句子:如果时间不多了,你最关心和最担心的是什么?你最重要的目标是什么?你愿意就此做哪些交换,不愿意做哪些交换?正是通过这样的谈话,阿图医生使父亲和其他一些癌症患者,为自己做出了最好的选择,也实现了许多宝贵的心愿,减少了临终的遗憾。阿图说:“技术化的社会已经忘了学者所谓的‘垂死角色’(dying role),以及生命接近终点时,它对于人们的重要意义。人们希望分享记忆、传承智慧和纪念品,解决关系问题、确立遗产、与上帝讲和、确定留下的人能好好活着。他们希望按照自己的主张结束自己的故事。”[13]

我学到的第四点是,陪伴一个临终者,需要先安顿好自己的心灵。这也是非常困难的事情,特别是临终者是我们自己的亲人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