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中的生死课

医学·医院·医生

字体:16+-

回到电影。在《心灵病房》中,薇薇安即将走向死亡。但是在死亡之前,她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这段人生之路的舞台,不再是她热爱的讲台,而是被称为“白色巨塔”的现代化医院。

我将电影中几个给我很深印象的片段剪辑出来,合并在一起,命名为“现代医院系统和病人”,这是理解薇薇安故事的重要背景。

在这些片段中,我们可以看到医生如何告知病人患了绝症,要病人接受实验期药物进行化疗;看到医生头也不抬地讯问病人;看到病人在冷冰冰的机器中做出不同的姿势以完成检查;看到年轻的男医生把病人撂在妇科检查**出去找人;看到专家带着一群菜鸟医生,围着病床当着病人的面讨论病情……导演通过影片的色调和构图,强烈地暗示出现代医疗系统中医生与病人的关系、病人与医疗设备的关系。

我请学生们谈谈看完这些片段后的感受,学生们说:感到在医院中,病人没有隐私,不被尊重;病人好像道具或实验用的小白鼠,而医生似乎更看重自身的利益,比如通过实验发表论文,而不是真正关心病人的福祉;医疗技术更先进了,但医生与病人的关系更远了。

其实,这并非仅仅是医生的个人素质问题,而是整个医疗系统的问题。北京大学医学部研究医学人文的王一方教授,曾对此进行过论述。他在《中国人的病与药》一书中描述了从经验医学到实验医学的变化。例如,过去西医通过视、触、叩、听,中医通过望、闻、问、切来进行诊断,诊断过程是人与人的直接接触,诊断质量系于大夫一身;而现代实验医学则靠声、光、电、磁以及信息技术,大大延长了个体感官的精度与深度,分工更加精细,指标体系更加庞大,从传统的“人的诊断学”演变成了现代的“机器诊断学”,诊断从依赖“一个人”变为了依赖“一群人”。在这样的变化过程中,“不仅带来信息、知识、技术的分割,也带来非知识因素如诊疗程序中情感认知、人文关怀的断裂”[6]。不知不觉中,“医学视野中的疾病、躯体完全被对象化、客体化,人的主体性、情感、意志被抛弃,医生的冷漠、技术性失语都成为合理。医学不再是人与人的故事,而是人与机器、人与金钱的故事”[7]。

薇薇安,还有包括我在内的许多病人都曾经体验到,在医院中,你不是作为一个人存在,你失去了姓名,变成了床号或病历号,你的喜怒哀乐都毫无意义,你只是作为一种“病症”而存在,你只是等待医学处理的一个物件。薇薇安说:“我想柯和杰森那些文章不是关于我的,是关于我的卵巢癌的,关于我的腹腔检验。我现在这个样子,就像个标本瓶……”这是一种生命被异化、被疏离的经验,它令人孤独,悲伤,甚至绝望。

好在,医学界也有了反思的声音和新的探索。2001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临床医学教授丽塔·卡蓉(Rita Charon)首先提出并发起了叙事医学(narrative medicine)运动,她认为有效的医学服务需要叙事能力(生命叙事、苦难叙事、衰老叙事、死亡叙事等),医学生可以通过研读文学作品、人物自传,以及接受现象学、心理分析、创伤研究和美学方面的训练,来提升观照、倾听、诉说疾病的叙事能力,从而更好地认知生命、疾苦和死亡的意义,使临床医学更有人性。卡蓉所期待的是:当医生在对一名年逾古稀的老妪例行足部检查时,被医生检查的不仅仅是糖尿病足溃疡的症状,还有医生握在自己手上的患者立足于世、安身立命的生存状态和风风雨雨几十年的生活状态[8]……

好感人,也好遥远!医学的人性化复苏还在梦境,但我们至少要知道,这种“只有病,没有人;只有公共指征,没有个别镜像;只有技术,没有关爱;只有证据,没有故事;只有干预,没有敬畏;只有呵斥,没有沟通;只有救助,没有拯救”[9]的技术主义的临床医学,并不是合理的,它需要改变。而即使作为病人,我们也可以参与到改变中。欧文·亚隆曾在他的书中提到一个故事,一个叫伊娃的癌症晚期患者,曾把生命最后的目标定为“使L医生更具人性”。这位L医生很冷漠,戴着巨大的金属框眼镜,坐在一张超大的写字台后面,一边和伊娃说话一边在病历上打字。伊娃要求他不要这样,她希望医生能看着自己,给她更多的时间。伊娃也表示理解L医生的心情,作为癌症医生,他几乎得看着所有病人死去。后来,伊娃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群医生都在快速地离开她,L医生也在内。她在后面追赶着,大声告诉他们:“没有关系,我理解你不能治愈我的癌症。我原谅你,没有关系,你们有这种感觉非常正常。”当伊娃把这个梦告诉L医生时,L医生多年构筑的壁垒被打破了,他开始和伊娃有了更多人性层面上的互动……[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