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这部影片教学,必须保持着电影本身的悬念。因此,我剪辑了几个片段,加上影片的截图,带着学生慢慢地进入渡边的生命故事中,并引发一些讨论:
影片的主人公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会用哪些词来形容他?
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哪些细节令你印象深刻?
死亡威胁带给他怎样的感受?
他是怎样处理自己的孤独、哀伤和恐惧的?
他戴着新帽子和作家一起去享受“生活”,这些享受有没有帮到他?如果是你面对死亡的威胁,你会做些什么呢?
他在舞场上唱那首20年代的情歌,唱着唱着就情不自禁地流泪了。如果他的眼泪会说话,它在说什么呢?
黑泽明把渡边的出场安排在市民课的办公室中,他背后是一捆捆堆积如山的文件。在“市民课长”的标志前,渡边像机器一样地在文件上盖章,还不时掏出怀表看看时间。
学生们不吝他们的厌恶,用这样一些词来形容渡边:乏味,苍白,压抑,行尸走肉,呆滞,可怜,堕落……最有意思的是一位同学的形容:“他的生命就像一句废话。”我觉得“废话”真是一个很好的意象,它抓住了渡边的一个特质:这个从不请假的公务员,看上去每日忙忙碌碌,实际上却在做没有意义的事情!在后面的讨论中,我不断引述“废话”这个词,我想这也是学生对课堂的一种建构吧。
隔着年龄、隔着时代,学生们能够体会渡边面对死亡威胁时的心情吗?
当学生回答“眼泪会说什么”这个奇怪的问题时(我学习叙事治疗,便会提这样的怪问题),他们的角度各不相同:
·唉,对孩子付出的太多了,如果能重新活过,还不如再找个老婆,体验爱情。
·一辈子就这样完了?
·人哪,要趁年轻做想做的事,爱你想爱的人。
·过去的大半辈子算什么呢?
·今天快要过去了,不知道我还有多少个明天?
·我还不想死啊……
近在眼前的死亡威胁,似乎一下子把渡边“震”出了日常生活,他放弃近30年的不请假纪录选择不去上班,他取出了多年积攒的存款,他第一次用自己的钱买很贵的酒,他跟着作家出没那些从未涉足过的纸醉金迷之地,在多年独身之后他一次次邀约年轻女士小田外出……
我们要探探这些“反常”行为的背后是些什么,看看行为之下渡边内心的感受是什么。
学生们说,他感到孤独、恐惧、后悔和无助。
欧文·亚隆认为人有三种孤独:人际孤独、心理孤独和存在孤独。人际孤独就是人们通常说的寂寞,意指与他人分离。它可能因地理、文化因素引起(比如到异国他乡谋生),也可能与缺乏社交技巧或某些人格特质妨碍个体的人际交往有关;心理孤独是指人隔绝了自身的感受,压制自己的情感和愿望,造成自己内心不同部分的割裂;存在孤独是指个体和其他生命之间存在着无法跨越的鸿沟,也指一种更基本的隔绝,个体和世界的隔绝。
《生之欲》似乎就是这三种孤独的说明书。其实,它们原本就或隐或显地跟着渡边,只是死亡的突然到来,让它们一下子像充气巨人般膨胀起来。
当渡边确信自己患了胃癌,且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活时,他回到家,不是走进自己的房间,而是黑着灯坐在儿子的房间里——在潜意识中,他知道自己现在最需要的是得到儿子的情感支持。然而,他不幸地“偷听”到儿子与媳妇打自己退休金的小算盘,顿时感觉到了幻灭。本以为妻子死去后,自己为抚养儿子一直独身,会在老了得到儿子的关怀,没想到儿子竟然盘算着自己的养老金,渡边心中真是有苦说不出。原本就不喜交往的他,此刻备感孤独——人际孤独。
在渡边的职业生涯中,也曾拥有过热忱与活力,抽屉里那份“办公效率改进方案”,就是当年的他留下的“遗迹”。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决定“为了保住职位最好什么都不做”了呢?有趣的是,渡边先生在表面上仍然保持着勤勉,他从不请假,从不迟到,每天埋首在文件堆里,“忙,真是忙”。这种“勤勉”表象,似乎可以给他带来某种安慰:我一直在努力工作哦。这样,他就不必面对已经活力全无、热忱不再的自己,不必面对忙得无意义的恐惧——正是这份与自我的疏离,让他在死亡来临时感受到心理孤独。通过把小田切当作救命稻草,他想找回的正是那个丢失了的自己!
在夜总会那场戏中,导演黑泽明用了很多独特的意象:晃动的珠帘、镜子中的倒影、整排的酒杯、跳来跳去的舞女。这些意象组合成一个热闹却虚幻的场景:渡边身在其中,却什么都抓不住;看似渡边在人群中“享受”快乐,其实他们都与渡边无关;即便是那个希望渡边能“弥补人生”的作家,也无法体会渡边的孤独——存在孤独。因为,“从最根本层面看,死亡仍然是最孤独的人类体验”。要死去的是渡边,而不是他们,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能替渡边去死!
除了孤独,死亡显然还激活了渡边的恐惧。但他恐惧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们在前面曾梳理过人恐惧死亡的种种原因。雅克·柯隆将它们归纳为三种恐惧类型:死后的情形、临终的情形和生命的终结。罗伯特·凯森鲍姆指出,只有第三种恐惧——“生命的终结”(结束、消亡、毁灭)才是更核心的死亡恐惧。[1]
渡边恐惧的是死后不知道会去哪里,还是担心死的过程很痛苦?我们无从得知,或许都会有吧。但电影极力表现的,似乎是第三种恐惧,即“生命的终结”。当生命的终结在渡边没有意料到的时间突然显现时,他表现出了巨大的慌乱,出现了一系列反常的行为。在这些行为背后,似乎响着一个声音:“我还没有好好活过,所以我不想死!”
妻子去世后,为抚养孩子他没有再婚,他可以从这个角度说自己“没有好好活过”。
他不懂娱乐,也吝啬生活方面的享受,他也可以从这个角度说自己“没有好好活过”。
但为什么买了“很贵”的酒,有年轻舞女的陪伴,他仍然热泪长流?
他为什么一次次邀约小田切外出,被这个女孩深深吸引?
死亡焦虑,是一种原始的焦虑,具有自我意识的人类都会存在这样的焦虑。但一些临床心理学家发现,死亡焦虑会因生活失败而大量增加,欧文·亚隆将其总结为一个公式:死亡焦虑与生活满足成反比。他认为,成就感,一种好好活过的感觉,可以减轻死亡恐惧。[2]
正因为渡边把自己的生命活成了“一句废话”,所以面对死亡,他才会如此恐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