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文獻探研

第一節 趙複遺著及其生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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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金元之際理學北傳的關鍵人物,關於趙複的存世資料極為有限,非但他的生卒不為後世所知,即便其在北方傳播理學的活動亦語焉不詳。因而,關於趙複的一切研究,不得不從輯錄他的遺著和相關文獻入手。

一、趙複遺著與相關文獻

趙複,字仁甫,號江漢,學者稱江漢先生。德安府雲夢縣(湖北雲夢)人。明修《元史》,將趙複列為《儒學列傳》的第一位學者,明確指出“北方知有程、朱之學,自趙複始”。[1]《宋元學案》收錄趙複於六篇元代學案之首的《魯齋學案》,且作為北方理學之源而列於案主許衡前,並加按語雲:“河北之學,傳自江漢先生,曰姚樞、曰竇默、曰郝經,而魯齋其大宗也,元時實賴之。”《靜修學案》亦曰:“靜修先生(劉因)亦出江漢之傳,又為別一派。”[2]充分肯定了趙複北傳理學對元代的巨大影響。

然而,這位金元之際開北方理學風氣之先的重要人物,傳世的文獻資料卻非常有限。據《元史》記載,趙複到燕京後,曾編撰傳道圖、條列書目、《伊洛發揮》《朱子門人師友圖》《希賢錄》等四種著述,向北方學者介紹理學道統論及程朱學派的宗旨與學傳。同時,趙複詩文在元代多有流傳。如元前期翰林學士承旨劉敏中,因拜讀趙複《最樂堂記》一文,而作詩以記之。[3]元中期蘇天爵編輯《國朝文類》,收錄趙複詩文各一篇。至正前期任國子助教、翰林應奉的林希元,品評“國朝群公之文”,首列趙複,並高度讚譽:“趙江漢如星鬥著天,行列森羅,而光氣煥發。”[4]吳萊詩作言及“安陸(趙複)遺稿”,曾被姚樞門人崔仲德收存。[5]元末熊夢祥《析津誌》,更明載趙複“有文集行於世”。[6]遺憾的是,趙複的上述理學著作均未能保存,其遺稿、文集,明清書目亦全無著錄,當早已散佚無存。有幸傳世的散篇詩文,淹沒在浩如煙海的文獻之中,難以尋檢。至於趙複生平,除《元史·儒學列傳》有一篇七百字的簡要傳記外,其餘亦散見於元人文集、筆記和史著。由於資料的散失,不僅趙複在南宋的家世、學傳無從知曉,甚至他到北方後的經曆、交遊和傳播理學情況亦難以說明。

清後期,安陸學者陳廷鈞輯錄趙複相關資料,加以按斷說明,成《先儒趙子言行錄》上下卷,於鹹豐六年(1856)首次刊行。同治九年(1870),陳氏增補趙複《贖唐仲明疏》、郝經贈趙複詩文等七篇文獻,於楚北崇文書局再次刊刻。《言行錄》載有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楊時、遊酢、朱熹等理學大師的傳記及《條列書目》,《師友圖並位次》及《朱門弟子五十三人列傳》,《希賢錄》和《伊洛發揮》諸篇文獻,試圖替代趙複《傳道圖》《朱子門人師友圖》《希賢錄》《伊洛發揮》等四種著述。然而,這些篇章都是陳氏依據《元史·趙複傳》記述的模擬之作,並非趙複原著,故無參考價值。趙複詩文,陳氏僅據《國朝文類》《困學齋雜錄》《元詩選》三書,輯錄到文一篇、詩八首。至於元人對趙複的相關記載,即便是同治九年增補本,收羅得仍極不完備,且不出現今存世的元人文集、筆記、《元史》和清代地方誌之外。因此,該書卷上《宋鄉貢進士趙江漢先生事跡歲考略》一文,是陳廷鈞撰著考訂的趙複生平,卻敘述簡略粗疏,年代史實考證多誤,文獻依據欠缺。如趙複在南宋及中鄉貢進士情況,陳氏雜糅地方誌零星資料和《元史·趙複傳》,加以主觀臆說,缺乏文獻佐證。太極書院創立、姚樞歸隱蘇門、郝經詩贈趙複還燕的年代,《歲考略》記載皆誤。又承清初大儒孫奇逢《元儒趙江漢太極書院考》之誤,雲姚樞曾聘趙複主講蘇門,且以趙氏居留燕京的《薊門雜興》《薊門聞笛》諸詩,誤作“蘇門諸詠”。根據姚燧《中書左丞姚文獻公神道碑》及姚燧文集等相關資料,實際上並無其事。而斷言趙複晚年歸隱德安,僅據郝經《南樓書懷》一詩,文獻依據明顯不足,亦難以據信。[7]

文獻的闕失分散,製約了趙複與理學北傳的研究。20世紀80年代初,中國社會科學院曆史研究所唐宇元先生在《宋明理學史》中,為趙複的研究作了開拓性工作,對其思想特點和經學片斷的分析十分精辟,給人以啟迪。但是因作者於趙複詩文僅見到《國朝文類》所載一詩一文,相關文獻亦參考有限,因此將趙複《楊紫陽文集序》的寫作時間遲推了一個甲子,致使趙複生平時間定位失當,其北傳理學活動亦難以詳明。[8]20世紀90年代初,近代史研究所周良霄先生發現了唐先生對趙複卒年的推證失誤,著《趙複小考》一文重加考訂,但對趙複序文寫作時間的推斷,仍因缺乏文獻佐證而存在疑問。[9]

為編纂《全元文》展開的大規模資料普查,使元代文獻大量匯集,筆者亦借工作之便,對趙複遺著和相關資料作了輯錄整理。首先是趙複遺著的搜求。如從元人蘇天爵《國朝文類》、楊奐《還山遺稿》附錄、李道謙《甘水仙源錄》中,找尋到《楊紫陽文集序》《程夫人墓碑》《燕京創建玉清觀碑》等趙複遺文三篇,又自鮮於樞《困學齋雜錄》、顧嗣立《元詩選·癸集》、書畫、碑刻甚至《道藏》中,搜集到《覃懷春日》等詩十一首。傳世的趙複詩文雖篇目無多,卻是研究其在北方經曆、思想最為真切的第一手資料,彌足珍貴。[10]其次,輯錄有關趙複的生平資料。如金元之際北方士人元好問、楊弘道、郝經等與趙複唱和、贈別、問學的詩文,郝經關於太極書院和周子祠堂的碑記,元代學者姚燧、吳萊、鮮於樞、蘇天爵、王惲、劉因、袁桷、虞集、歐陽玄、許有壬等對趙複事跡的記述,以及《元史》《宋元學案》、地方誌中的相關傳記。這些散見於文集、筆記、史著、碑誌、《道藏》的資料,經過匯集整理,雖無法完整還原趙複的人生,卻為推斷他的生卒,追溯其主教燕京太極書院與南遊講學等重要活動,分析他的交遊及對蒙古政權的態度,探討其北傳理學的巨大影響,奠定了切實可信的文獻基礎。

二、趙複的生卒

趙複的生卒年,史無記載。唐宇元先生據趙複為楊奐作《楊紫陽文集序》末有“丙午嘉平節”一語,推斷“他大約生於南宋寧宗嘉定八年(公元1215年),而卒年則在元大德十年(公元1306年)以後,享年在八十歲以上”,並考證如下:

查元代丙午有二:一為1246年,一為1306年,趙作序在哪一個丙午?遽難肯定。但據《元史·楊奐傳》,楊為金末進士,死於乙卯(公元1255年),年七十。而從趙序中知趙是在楊死後見其遺編始作序。顯然,這序是在1255年之後。而1255年之後的丙午,則為元大德十年(公元1306年),這是可以肯定的。又,趙於乙未(公元1235年)被俘,至1306年丙午作序,其間就有61年。而趙在被俘前已為南宋“鄉貢進士”,在被俘那年,據姚燧《序江漢先生死生》,謂姚樞見趙乃一亨亨儒士,且有家小,雲雲。可見,趙從其生年到被俘這一段時間,哪怕就是二十歲,則從被俘到作序,前後加起來,其年歲在八十一以上,故說他“年壽較長,估計在八十歲以上”。[11]

上述推論雖有所依據,卻存在三點疑問:

其一,從趙複1235年被俘,到1306年丙午,凡71年,而非61年。據上推算,則趙複享年應是九十一以上,而非八十一以上。

其二,唐先生推測趙複大約生於1215年,到1235年被俘,在二十歲左右。據姚燧《三賢堂記》,姚樞生於辛酉年(1201),到1235年已有三十五歲。[12]趙複被俘前已是南宋鄉貢進士,滿腹經綸,被姚樞視為“奇士”。又,吳萊《觀姚文公集記趙江漢舊事》詩雲:“趙公本儒士,皓首困攙槍。老身念未死,勢肯舉降旗。”[13]則趙複被俘時似已為皓首老儒。郝經在1247年趙複南遊前後,曾作詩稱之為“趙丈仁甫”,[14]若趙複被俘時是二十歲,到1247年也不過三十二歲,無論如何不能被稱為“丈”。由上可見,趙複1235年被俘時,恐怕不會年僅二十。

其三,趙複1259年以前在北方活動的材料較為多見,如主講太極書院、與楊奐、元好問等北方士人交往、南遊講學等等。而1259年郝經作《南樓書懷》詩贈趙複後,[15]他的情況就闕然無聞。如趙複活到1306年丙午為楊奐文集作序,其間近半個世紀,他的事跡怎麽可能全然無聞?對此,唐先生的解釋是:“至於趙複活到元中期而無人道及的問題,隻是因為他晚年不願仕元,成了‘隱君’(全祖望語),故泊然無聞,不知蹤跡。”[16]但筆者根據現有資料分析,趙複根本不可能生活到1306年,姚燧《序江漢先生死生》一文即可為證。

文章雲:“燧生也後,不及拜其屨前,獲識其子卿月者七年矣。凡再見之。初以府僚見之洛陽,雖嚐以好兄餘,猶未語此。今以憲屬來鄧,始及之,且德先公不忘也……卿月歸,序所與言者贈之。”[17]這段文字非常值得分析:

首先,文中雲“燧生也後,不及拜其屨前”,即姚燧恨己晚生,不及親炙於趙複之門。據《姚文獻公神道碑》及《姚燧年譜》,燧生於太宗十年戊戌(1238),三歲時父親姚格去世,遂就養於伯父姚樞。太宗十三年辛醜(1241),姚樞因與燕京行台長官牙老瓦赤不合,棄官隱居輝州蘇門,潛心理學,督教姚燧甚急。庚戌年(1250),許衡遷居蘇門,與姚樞、竇默相與講習,時姚燧十三歲,初次見到許衡。直到憲宗五年乙卯(1255),姚燧十八歲時,始在長安入許衡門下為弟子。[18]如果趙複活到1306年以後,姚燧已有六十九歲,則決不能說“燧生也後,不及拜其屨前”。

其次,姚趙二氏交誼頗深。德安之役,姚樞勸救趙複隨其北上。到燕京後,趙複“盡出程、朱二子性理之書付”姚樞,並授徒講學,“學徒從者百人”。[19]其後,姚樞又與楊惟中謀劃創建太極書院、周子祠堂,請趙複講學其中。雖姚樞不久就退隱蘇門,仍與楊惟中等相約刊刻《小學》《四書》等程朱學派的經學著述於燕京,以傳布理學思想。而姚燧自三歲喪父,就歸依姚樞。中年以後又與趙複子卿月相友善,卿月尊其為兄。如果趙複活到1306年以後,即便隱居深山,姚燧也絕無不知之理,而說出“燧生也後,不及拜其屨前”之語。

姚燧此文,是為紀念伯父姚樞與趙複在德安的生死之交而作。據姚燧《三賢堂記》,姚樞去世於至元十五年(1278),到此時已有十年,與文中稱樞為“先公”相符。文中又稱趙複為“故江漢先生”,顯然,到姚燧作序時,趙複應已經去世。那麽,姚燧此序究竟作於何時?文中雖未明言,劉致《姚燧年譜》也未加著錄,卻仍有線索可尋。姚燧在序中清楚地記述了與趙卿月的兩次交往:第一次在七年前,趙卿月以河南府路屬官見姚燧於洛陽,曾尊燧為兄;第二次,卿月以提刑按察司屬官來鄧州,始與姚燧談及姚樞在德安勸救趙複之事。至卿月歸,姚燧遂作序贈之。考《姚燧年譜》,燧定居鄧州,在至元二十五至三十年間,然其間二十七至二十八年曾東遊會稽,二十九年又寓居武昌,三十年即自鄧移居郢州,故其居鄧州主要在至元二十五六年(1288~1289)。而姚燧《別丁編修序》雲:“至元十九年,餘辭秦憲,而歸東周。明年,複受命貳荊憲。”[20]則姚燧至元十九年(1282)曾到過洛陽,下距1289年居鄧,正好是七年。據此,推斷姚燧《序江漢先生死生》作於至元二十六年(1289),似無疑問。既然趙複在姚燧1289年作序時已經去世,又怎麽可能活到1306年呢?

另一證據是,蘇天爵《題國子司業硯公遺墨》雲:“昔者國家滅金之初,王師狥地漢上,悉俘其人以歸。故江漢先生趙公、鄖城先生硯公,皆相繼至北方。於是趙公居燕,出其槖中伊洛諸書,傳授學徒,而中原名公巨卿,亦始得因其說以求聖賢之學。鄖城先生流落雲中,久之始達真定而居焉,亦以經術為訓,郡人翕然從之,往往以儒著名。世祖皇帝勤於求治,廣於求材,先生由布衣起家,教授真定。及建成均,即遣使賜五品服,征拜司業,而趙公不幸已卒矣。”[21]又據蘇氏《硯公墓碑》:“至元二十四年,始置國子監、學,設官以司教載。特召真定府學教授硯公為國子司業……士論翕然推重。”[22]確證趙複至少於至元二十四年(1287)元朝正式設立國子監、學之前,已然辭世。[23]

問題的關鍵在於,趙複為楊奐文集作序,究竟是1246年丙午,還是1306年丙午?按《楊紫陽文集序》雲:“門人員擇早侍函丈,遍得紫陽之道,捃摭遺稿,厘為八十,將攻梓以惠後學。自洛抵燕,千裏介書,俾不肖為說以冠其首。”[24]唐先生據“遺稿”二字認為,趙複“是在楊死後見其遺編始作序”,而楊奐死於1255年,故作序必然在楊奐死後的1306年丙午。然細讀趙複之序,並未提及楊奐去世之事,且“遺稿”一詞,可以是死後所留文稿,也可以指曆年遺存下來的文稿。

事實也確乎如此。據元好問《楊君神道之碑》及明宋廷佐《楊文憲公考歲略》,楊奐自己亥至庚戌(1239~1250)十二年中,一直在洛陽任河南路征收課稅所長官兼廉訪使,[25]正與《楊紫陽文集序》所雲楊奐門人員擇“自洛抵燕,千裏介書,俾不肖為說以冠其首”相合。更重要的是,楊奐本人在甲寅年(1254)所作的《臂僮記》中提到:“平生著述外無他嗜好,其所以自得者,亦足以自樂也。兵火流離中,僅存《還山前集》八十一卷、《後集》二十卷、《近鑒》三十卷。”[26]顯然,楊奐生前已經兩次編定過自己的文集,其中“《還山前集》八十一卷”,就是“厘為八十,將攻梓以惠後學”,並請趙複作序的《楊紫陽文集》,而序中“遺稿”一詞,指的也正是在“兵火流離中”遺存下來的楊奐文稿。還有一點值得注意,楊奐生於1186年丙午,1246年正值他的六十壽辰,《楊紫陽文集》大約就是為其祝壽而編。這說明趙複作序的丙午年,隻能是1246年丙午,而絕非1306年丙午。

趙複作序的年代既已確定,其生卒也就可以重新考訂。按諸載籍,趙複到北方後,與之交往的北方士人,有姚樞、楊惟中、王粹、楊奐、元好問、李冶、郝經、楊弘道等人,現將其生年列表如下:

表1-1 趙複交遊生年表

以上諸人,若按出生年代劃分,可分為三組:楊奐、楊弘道、元好問、李冶為第一代;姚樞、王粹、楊惟中為第二代;郝經為第三代。分析趙複與諸位的交往,可知他與楊奐等人大致是平輩論交。元好問與楊弘道在詩文中,均直稱趙複為趙仁甫或趙君仁甫。如元好問1243年南歸家鄉,曾有詩《贈答趙仁甫》。[27]楊弘道在1248年趙複出遊到達濟南時,亦作《送趙仁甫序》。[28]蘇天爵《元朝名臣事略》引《靜庵筆錄》雲:“趙仁甫本宋人,被俘居燕,其經學文章,雖李敬齋、元遺山亦推讓焉。”[29]將趙複與李冶、元好問相提並論。苟宗道《郝經行狀》,亦將元好問與趙複對郝經的誇讚並舉。[30]楊奐分別請元好問和趙複,為自己的父母作墓碑,也是對二人同視並重的。而且楊奐生前請趙複為自己的文集作序,固然是因為趙複當時以經學文章名動北方,但如果趙複年輩低於自己,楊奐恐怕也不會降格以求。在第二代中,姚樞目趙複為“奇士”,並以自己的文章向之請教,王粹則是趙複在太極書院的輔佐,二人年輩上應晚於趙複。至於第三代郝經,在1247年趙複南遊前後,作詩均稱其為“趙丈仁甫”或“仁甫丈”,其時郝經年僅二十五歲,二人明顯是晚輩與前輩之交。

由此推測,趙複的生年大約與楊奐、元好問等人相近,在1186~1190年前後。下至1235年德安之役,趙複約在四十五至五十歲之間,與吳萊詩雲“皓首”“老身”相合。再遲至1247年南遊,趙複年齡在六十上下,亦與郝經稱之“趙丈仁甫”相符。

據郝經《送仁甫丈還燕》詩,趙複南遊後,又返回燕京。[31]其《程夫人墓碑》雲:“夫人姓程氏……今河南路征收課稅所長官(楊)奐之母也……今年歲辛亥,春正月,奐自洛輿疾入燕,還印政府,歸秦尋醫……秋八月既望,投檄西上。感遷徙靡常,故再三以請,將卒其夙心焉……夫人卒於承安二年四月三日,年三十有二,蓋五十五年始克銘之。”[32]由文可知,直至辛亥年(1251)秋,趙複仍留居燕京,故楊奐入京辭官之時,求趙複為其母親作墓碑。而金承安二年(1197)至辛亥年,又恰好是五十五年,說明趙複承楊奐之請,即於當年撰寫了碑文。然而楊奐歸秦後為母親立碑,卻是在三年之後的甲寅年(1254)。至於碑文中所雲甲寅年楊奐過繼侍子之事,當是立碑時楊氏自己增補,而非出於趙複之手。又據王惲《義士薑侯歌》序,辛亥(1251)秋,燕人薑迪祿冒死為友人燕京留守府劉參謀之子申理冤情,“義烈聞燕、趙間。後折節從趙雲夢學,非其義一介不取諸人”。[33]也證明趙複1251年以後仍講學於燕京。

在已知寫作時間的趙複詩文中,以《追悼無欲真人》詩最為晚出。據何道寧《無欲觀妙真人李先生碑》,真人李誌遠為陝西終南山重陽萬壽宮提點,甲寅(1254)春因祝醮事召致朝廷,夏六月即病卒於燕。趙複作詩追悼,說明他1254年還留居燕京。[34]

憲宗九年己未(1259),蒙古兩路大軍南下攻宋,郝經以江淮荊湖等路宣撫副使,隨忽必烈進攻江淮。秋九月,元軍渡過長江,頓兵鄂州城下。郝經作《南樓書懷贈趙丈仁甫》,詩雲:“慘淡風雲鸚鵡洲,蹉跎歲月仲宣樓。從渠得失兩端了,不愧乾坤萬事休。往行前言隻自省,樂天知命複何憂?此身難著人間世,隻合長歌老飯牛。”[35]南樓又稱玩月樓,在鄂州城南,是東晉太尉庾亮秋夜登臨理詠之所。同年,郝經又應楊惟中之請,撰寫《太極書院記》與《周子祠堂碑》二文,[36]記載太極書院創建,聘請趙複為師儒講學事,亦未言及其辭世。這是趙複1259年依然存世的確證,也是現存史料中有關趙複生平的最後記載。

至於趙複究竟卒於何時,文獻闕載,今已無從知曉。鮮於樞《困學齋雜錄》收錄趙複《自遣》一詩雲:“乘雲曾到玉皇家,彩筆雲箋賦落霞。老去空山春寂寞,自鋤明月種梅花。”[37]詩人借王勃《滕王閣序》之典,比喻自己在南宋少年得誌,經由地方選舉赴京會試之事,並透過對前半生的描述,強烈反襯出晚年流落北方、家國難還的孤寂落寞心情。從詩意看,趙複晚年似曾屏跡山野,成為隱君。清人陳廷鈞以郝經《南樓書懷》詩,“為江漢先生倦遊河朔、歸老漢上之證”。[38]然而,周良霄先生《趙複小考》,以其詩首聯用漢末王粲《登樓賦》典故,疑詩“為趙複尚未得歸故土而發”。因為賦中“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人情同於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39]正與趙複在北方的情懷相合。無論如何,至遲到元世祖至元七年(1270),趙複已不在燕京。是年,許衡以集賢館大學士、國學祭酒教授貴胄子弟,奏召弟子十二人為國子伴讀,姚燧亦由河內招致燕京,[40]卻未曾見到趙複。其時上距前文推測的趙複生年(約1186~1190),已經過去八十餘年,故周文推論趙複“有可能已經死去”,[41]是合乎情理的。

[1] 宋濂等:《元史》卷189《儒學列傳一·趙複傳》,第14冊,北京,中華書局,1976,第4313~4315頁。

[2] 黃宗羲、全祖望:《宋元學案》卷90《魯齋學案》全祖望按語、卷91《靜修學案》全祖望按語,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第2994、3020頁。

[3] 劉敏中:《題最樂堂卷後》詩序雲:“最樂堂,李鶴鳴名俊民、趙江漢名複各有記,元遺山有銘,因為之詩。”《中庵集》卷5,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清乾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第1206冊,第39頁。

[4] 謝肅:《長林先生文集序》引林希元論議,《密庵文稿》辛卷,上海,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三編》影印明洪武刊本,1935,第11頁。

[5] 吳萊:《題姚文公草書杜少陵詩手軸崔仲德所藏》雲:“大兵昔者潰漢鄂,南士何處潛茅篁。北風被發亟死水,明月跨馬勞追亡。程朱學術此萌蘖,姚許論次極審詳。”追溯姚樞在德安勸救趙複事,以為元代理學之發端。又雲:“崔君妙年幸侍坐,安陸遺稿曾取將。”侍坐並取將安陸遺稿的崔君,即收藏手軸的崔仲德;見《淵穎吳先生集》卷2,上海,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影印元至正刊本,1929,第9頁。據謝應芳:《送崔仲德序》《簡崔征君》《送崔仲德歸錢塘》,崔氏為姚樞門人,及壯,侍親宦遊江浙,不就薦辟,後仕呂城監稅,晚居錢塘;《龜巢稿》卷14、卷2,上海,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三編》影印雙鑒樓藏抄本,1935,第9、22、26頁。

[6] 熊夢祥:《析津誌輯佚·名宦》,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3,第145頁。

[7] 陳廷鈞:《先儒趙子言行錄》,清鹹豐刊本、同治楚北崇文書局增刊本,1856、1870。

[8] 唐宇元:《北方理學的傳授者——趙複及其思想》,見侯外廬等:《宋明理學史》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第683~692頁。

[9] 周良霄:《趙複小考》,見中國元史研究會:《元史論叢》第五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第190~198頁。

[10] 詳見本書附錄一《趙複著述表》。

[11] 唐宇元:《北方理學的傳授者——趙複及其思想》,見侯外廬等:《宋明理學史》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第683~684頁。

[12] 姚燧:《三賢堂記》,見《姚燧集》卷7,北京,中華書局,2011,第114頁。

[13] 吳萊:《觀姚文公集記趙江漢舊事》,見《淵穎吳先生集》卷3,上海,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影印元至正刊本,1929,第22頁。

[14] 郝經:《聽角行贈漢上趙丈仁甫》《送仁甫丈還燕》,見《郝文忠公陵川文集》,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卷8,第7頁;卷13,第3頁。

[15] 郝經:《南樓書懷贈趙丈仁甫》,見《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13,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3頁。

[16] 唐宇元:《北方理學的傳授者——趙複及其思想》,見侯外廬等:《宋明理學史》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第684頁。

[17] 姚燧:《序江漢先生死生》,見蘇天爵:《國朝文類》卷34,上海,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影印元至正西湖書院刊本,1929,第4~5頁;又名《序江漢先生事實》,見《姚燧集》卷4,北京,中華書局,2011,第63~64頁。

[18] 姚燧:《中書左丞姚文獻公神道碑》,見《姚燧集》卷15,第214~225頁;劉致:《姚燧年譜》,見《姚燧集》附錄四,北京,中華書局,2011,第682~697頁。

[19] 姚燧:《中書左丞姚文獻公神道碑》,見《姚燧集》卷15,北京,中華書局,2011,第216頁。

[20] 姚燧:《別丁編修序》,見《姚燧集》卷4,北京,中華書局,2011,第64頁。

[21] 蘇天爵:《題國子司業硯公遺墨》,見《滋溪文稿》卷29,北京,中華書局,1997,第489頁。

[22] 蘇天爵:《元故國子司業硯公墓碑》,見《滋溪文稿》卷7,北京,中華書局,1997,第106頁。

[23] 此證見周良霄:《趙複小考》,見《元史論叢》第五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第197頁。

[24] 趙複:《楊紫陽文集序》,見蘇天爵:《國朝文類》卷32,上海,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影印元至正西湖書院刊本,1929,第13頁;又見楊奐:《還山遺稿》附錄,明嘉靖宋廷佐刊本,1522,第20頁。

[25] 元好問:《故河南路課稅所長官兼廉訪使楊君神道之碑》,見《元好問全集》卷23,上冊,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第510~511頁;宋廷佐:《楊文憲公考歲略》,見楊奐:《還山遺稿》卷首,明嘉靖宋廷佐刊本,1522,第4頁。

[26] 楊奐:《臂僮記》,見《還山遺稿》卷上,明嘉靖宋廷佐刊本,1522,第1頁。

[27] 元好問:《贈答趙仁甫》,見《元好問全集》卷5,上冊,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第112~113頁。

[28] 楊弘道:《送趙仁甫序》,見《小亨集》卷6,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清乾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第1198冊,第210頁。

[29] 蘇天爵:《元朝名臣事略》卷8《左丞姚文獻公》,北京,中華書局,1996,第156頁。

[30] 苟宗道:《故翰林侍讀學士國信使郝公行狀》,見郝經:《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首,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6~17頁。

[31] 郝經:《送仁甫丈還燕》,見《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13,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3頁。

[32] 趙複:《程夫人墓碑》,見楊奐:《還山遺稿》附錄,明嘉靖宋廷佐刊本,1522,第6~10頁。

[33] 王惲:《義士薑侯歌》,見《秋澗先生大全集》卷8,上海,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影印明弘治十年馬龍刊本,1929,第5頁。參見周良霄《趙複小考》,見《元史論叢》第五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第194頁。

[34] 趙複:《追悼無欲真人》,見何道寧:《終南山重陽萬壽宮無欲觀妙真人李先生碑》碑陰,《北京圖書館藏中國曆代石刻拓本匯編》,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第48冊,第22頁。何道寧碑文,又名《終南山重陽萬壽宮無欲觀妙真人李公本行碑》,見李道謙:《甘水仙源錄》卷6,台北,新文豐出版公司影印明正統《道藏》本,1995,第33冊,第186~189頁。此詩據魏崇武:《趙複事跡編年》補錄,《北京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5年文史論考專刊,第91頁。

[35] 郝經:《南樓書懷贈趙丈仁甫》,見《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13,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3頁。

[36] 郝經:《太極書院記》《周子祠堂碑》,見《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6,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卷26,第13~14頁;卷34,第8~11頁。

[37] 鮮於樞:《困學齋雜錄》,清道光長塘鮑氏《知不足齋叢書》刊本,1823。該詩在《雜錄》中凡兩載,此據第19頁記載;第5頁詩句略有不同,首句作“醉乘鸞馭到仙家”,第三句“春”作“秋”。

[38] 陳廷鈞:《趙子言行錄》卷下補刻《南樓書懷》詩附陳氏按語,清同沿楚北崇文書局增刊本,1870;又見陳廷鈞:《安陸縣誌補正》卷上《藝文》,清同治刊本,1872,第77頁。

[39] 王粲:《登樓賦》,見蕭統:《文選》卷1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2冊,第490~491頁。

[40] 參見劉致:《姚燧年譜》,見《姚燧集》附錄四,第685頁;姚燧:《河南勸農道副使白公墓碣》,見《姚燧集》卷26,北京,中華書局,2011,第406頁。

[41] 以上資料、考證見周良霄:《趙複小考》,見《元史論叢》第五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第19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