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文獻探研

第三節 趙複的交遊與北傳理學的影響

字體:16+-

一、趙複在北方的交遊

趙複久居燕京,講學之餘,與南北士人有廣泛交往。這裏不擬對趙複的交遊作全麵考敘,僅以他與北方大儒楊奐、元好問及全真道師尹誌平、李誌遠、馬誌希的交往為例,對趙複的思想和處世之道稍作剖析。

楊奐(1186~1255),字煥然,號紫陽,乾州奉天(陝西乾縣)人,身世可見元好問《楊奐神道之碑》和《元史》本傳。趙複與楊奐的交往,始於太宗九年戊戌(1238)。是年詔試各道進士,楊奐應試東平,兩中賦論第一,遂與監試官北至燕京,謁見耶律楚材。當時趙複正在燕京講學,二人初次結識。其後楊奐為耶律楚材所薦,在洛陽任河南征收課稅所長官兼廉訪使十二年之久。其間1246年楊奐編定文集,曾請趙複作序。1251年楊奐至燕京辭官,又一次與趙複相見,複為其母作墓碑。想必當時楊奐贈答趙複之作,亦不在少。遺憾的是,楊奐文集百餘卷皆已佚失,僅存明人宋廷佐所輯《還山遺稿》2卷,使我們無法從楊奐的詩文中了解二人之交往。現存趙複的三篇遺文,就有兩文是為楊奐而作,足見二人之交必非泛泛。

趙複與楊奐交往雖非同一般,但他對楊奐的出仕蒙古卻並不以為然,《楊紫陽文集序》即可為證。其文雲:

君子之學,至於王道而止。學不至於王道,未有不受變於流俗也。三代聖人,以心學傳天下後世,見於伊尹、傅說之訓,君子將終身焉……惟秦君子楊氏,其誌其學,粹然一出於正。蓋自其為諸生,固已無所不窺,坐是重困於有司之衡石。晚居洛陽,著書數十萬言,沉浸莊、騷,出入遷、固,然後折衷於吾孔、孟之《六經》……皆近古之知言,名教中南宮雲台也……蓋君子學以為己,必有所入之地。唐韓愈氏以雖義而不取為主,先生讀之,自以為渙然不逆於心。使其得君行道,推是心以列諸位,實王道之本原。其不能盡充其說,退而斂然,以是私淑諸己,先生固已得之矣。[1]

“重困於有司之衡石”一語,顯然是指楊奐在金末雖五中鄉舉、春闈卻屢試不第之事。其後,趙複筆鋒一轉,直書“晚居洛陽,著書數十萬言”,而將楊奐應蒙古開國以來首次儒士考試即高中第一的榮耀,就任河南征收課稅所長官十餘年的政績,這些楊氏一生中頗值得誇耀的大事全然略過。這似乎不是無心之筆,而是“闕而不書”的《春秋》筆法,其不滿於楊奐事奉蒙古之意甚明。因此,趙複在文章中反複申說的,是君子之學在於為己,而非用世;反複誇讚的,也隻是楊奐的為學,而非治績。文章還隱喻楊奐所事非主,婉轉地勸說他“退而斂然”,以三代聖人所傳之心學“私淑諸己”。

趙複的上述思想,在為楊奐母親所作《程夫人墓碑》中亦有所見。其碑雲:“今年歲辛亥,春正月,奐自洛輿疾入燕,還印政府,歸秦尋醫。俾其猶子元禎代領漕事,於是始釋重負於私朝。”趙複將蒙古政權稱為“私朝”,換言之,它隻是楊奐本人的朝廷,而非趙複的國家,自己始終以南宋囚俘自居。於此,趙複對蒙古政權的態度已十分鮮明,也與他在《楊紫陽文集序》後自署“前鄉貢進士雲夢趙複”相一致。碑文讚揚程夫人“姿淑媛,有識度”,“性衝淡”,善教諸子,使楊“奐早歲緝學,晚為通儒。及再抵燕,不變於俗,學識德業益富,士論厭然遂定”,並著重點明了程夫人對楊奐的希望是“植業士林,鄉裏稱善人足矣,榮仕非所望也”。這些都與趙複的上述思想相符。令人費解的是,在“士論厭然遂定”之後,碑文又雲:“頃歲戊戌秋八月,詔郡國取士,奐偕東平上計吏,以首薦登名於天府,授河南課稅長官,東履海,南際淮,西至潼陝,北抵河,鹹隸焉。自大朝開國,以進士用人,實由奐始,而先夫人遺訓庶無憾矣。”[2]碑文於此,對楊奐以進士第一入仕,以及居官轄區之遼闊,極盡誇讚之詞,而且稱蒙古政權為“天府”“大朝”,這與前文“私朝”之稱殊為抵牾,令人難以相信出自趙複一人之手。如前所考,趙複此文是辛亥年(1251)作於燕京,而楊奐返回家鄉乾州奉天立碑是在甲寅年(1254)九月,而且碑中有關楊奐甲寅年清明過繼侍子保童等記載,明顯是立碑時所加,而非趙複之筆。由此推測,有關楊奐進士入仕一段,或許也是楊氏或其家人增訂過的。

由上可見,趙複與楊奐的交往,僅以論學為限,對於楊奐的榮仕,趙複是始終心存芥蒂的。

元好問(1190~1257),字裕之,號遺山,太原秀容(山西忻州)人,身世見郝經《遺山先生墓銘》及《金史》本傳。趙複與元好問相交,由金監察禦史高士美介紹,時間大約在1243年元好問離開燕京南歸前夕。元氏有《贈答趙仁甫》二首,生動記述了二人當時的交往。其一雲:“我友高禦史,愛君曠以真。昨朝識君麵,所見勝所聞。江國辭客多,玉骨無泥塵。軒昂見野鶴,過眼無雞群。想君夜醉潯陽時,明月對影成三人。散著紫綺裘,草裹烏紗巾。浩歌魚龍舞,水伯不敢嗔。何意醉夢間,失腳墮燕秦。萬世一旦暮,萬裏猶比鄰。世無魯連子,黑頭萬蟻徒紛紛。君居南海我北海,握手一杯情更親。老來詩筆不複神,因君兩詩發興新。都門回首一大笑,袖中知有江南春。”詩文描寫二人的相識和交誼,飄逸灑脫、情真意切。其二雲:“南冠牢落坐貧居,卻為窮愁解著書。但見室中無長物,不聞門外有軒車。六朝人物風流在,兩月燕城笑語疏。寒士歡顏有他日,晚年留看定何如。”[3]真實記述了趙複在北方的生活情境和處世態度。推想趙複贈元好問的兩詩也相當精彩,惜已不傳。趙複平易曠達的性格,真摯篤厚的情誼,尤其是相近的人生遭際與心誌,使二人初次見麵,就感到分外親近。一個是金源遺士,金亡不仕,以編撰勝朝曆史與文獻為誌;一個是南冠楚囚,“雖在燕久,常有江漢之思”,[4]以“衍正學於異域”自任,這是趙複與元好問交往的基礎,也是與楊奐交往的不同之處。

《元史·趙複傳》載:“元好問文名擅一時,其南歸也,複贈之言,以博溺心、末喪本督戒,以自修讀《易》,求文王、孔子之用心為勉。其愛人以德類若此。”[5]元好問“以文章伯獨步(北方)幾三十年,銘天下功德者盡趨其門”,[6]與楊奐並稱金元之際北方兩大儒。趙複卻從一個理學家的立場,勸誡他不要沉溺於文章辭賦等外在的學問,而應反身求己,從直接讀《周易》等上古經典中,去體悟三代聖人的心學,確實是愛之以德。

《元史·趙複傳》雲:“複為人,樂易而耿介……與人交,尤篤分誼。”趙複這種雖和樂平易、重於情誼而又守誌不屈的交友之道,是與他對蒙古政權的態度緊密相關的。“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這是中國儒家的傳統思想,也是理學家注重闡發的人生哲理。程頤晚年遭元祐黨禁打擊,在《伊川易傳》中反複論說君子居夷處困之時,應當“樂天安義”“固守其節”“以道自處”,而不求仕進。趙複深受程朱理學倡導的窮達思想和華夷之辨的影響,他認為自己於天下擾攘的金元之際,以南宋囚俘流落北方,正處於身窮道窮之時。因此,作為一個南宋儒士,趙複在北方僅以傳授理學自任,拒不與蒙古政權合作,以自身之窮,求儒道之達。《元朝名臣事略》引《靜庵筆錄》雲:“上(忽必烈)在潛邸,嚐召見,問曰:‘我欲取宋,卿可導之於前乎?’(趙複)對曰:‘宋,吾父母國也,未有引他人以伐吾父母者。’”[7]為懷念故國,趙複以自己的家鄉“江漢”自號,文章也以“前鄉貢進士雲夢趙複”自署,即使晚年生活貧困,也絕不受官,表現出強烈的民族氣節。趙複在南遊途中所作的《再渡白溝》詩,以“都將百萬生降戶,換得將軍定遠侯”,諷刺蒙古統治者連年征戰給天下生民帶來的災難。而《覃懷春日》詩,又以“竹雞啼罷山雨黑,蠶子生時桑柘青”,[8]寄寓自己對宋室複興的殷切希望。這一組對比強烈的詩句,表露了趙複對南北政權的鮮明態度。

趙複與全真道士的交往,是其生平中尚未受到關注的方麵。在他所遺的有限詩文中,就有二詩一文是為全真道宗師尹誌平、馬誌希、李誌遠所作。

尹誌平(1169~1251),字太和,道號清和,東萊(山東萊州)人。金末主濰陽玉清觀二十年,後侍丘處機西行謁見成吉思汗,位居十八弟子之首。丘處機去世後,嗣任全真教主。就在尹誌平主教期間,癸巳年(1233),沂羽客張仲才到燕京獻上宋人偽作的《關尹子》一書,雲得之於浙。相傳西周關尹喜,在老子出關時曾問老子以道,晚年隱居終南山,著《關尹子》九篇。此書《漢書·藝文誌》有著錄,但久已失傳。而尹氏又傳為關尹後人,故此事震動道壇,“以千載之前之尹書,歸千載之後之尹氏”,被視為天將昌盛全真道教的吉兆。所以丙申年(1236),尹誌平西行入關,主持修複相傳為祖居和全真道發源地的終南山古樓觀等道觀。戊戌年(1238),尹誌平因年老傳教主位於真常子李誌常。庚子(1240)冬再次入關,主持全真道創始人王重陽改葬事,並擬回歸樓觀。[9]趙複作長詩《賦關尹篇獻清和大宗師言歸樓觀》為之送行。詩中追述了關尹問道於老子,後歸老終南,建樓觀隱居修道之事,並推尊尹誌平能上繼其祖之道學。

馬誌希,本名天麟,字君瑞,德興(河北涿鹿)人。祖、父皆以醫起家。誌希曾任金桓州大元帥府譯史、亳州衛真縣酒稅監。金末居許昌,與全真道士多有往來。正大壬辰(1232),金破,北上燕京,始入全真道。後又行醫昌州,曾為蒙古貴族治愈酒積症,得其禮敬,遂同返燕京,在蒙古貴族資助下創建玉清道觀。誌希亦禮清和宗師尹誌平,道號清夷子,年七十餘卒。趙複《燕京創建玉清觀碑》一文,詳細記載了馬誌希的生平始末,及其創建玉清觀的經過。

李誌遠(1169~1254),本名仲美,陝西人。金泰和五年(1205)入全真道,道名守寧,號無欲。金亡入燕京,清和真人尹誌平掌教事,奏請主持終南山重陽萬壽宮,更名誌遠。李誌常掌教,升重陽宮提點,賜號無欲觀妙真人。李誌遠為人“以濟人利物為己任”,“見人急難,必盡力救援而後已”。金末“秦境大旱”,他親自勸賑,“以給貧病”。金亡後,蒙古大軍“比年南征”,囚俘不絕。他或勸諭其主,“引而歸道”;或以貨贖買,“許其自便”。誌遠雖非士人出身,卻能與儒士保持良好的關係。丁酉年(1237),陝西修文廟缺瓦,“公盡給之,士皆稱歎”。“至於名士大夫,尤樂與交遊而相忘形骸”,“其可與談性命事者,每至夜分不寐”。[10]李誌遠的仁心濟世和尊重儒士,與趙複的思想頗為吻合,應該是趙複與之交往的基礎。趙複在燕京,也曾作疏鳩資贖救蜀士唐仲明。[11]故李誌遠甲寅年病卒於燕京時,趙複為之作詩追悼。

趙複與尹誌平等道師的交往,是以金元之際全真道在北方的興盛為背景的。1221~1224年,長春真人丘處機在謝絕了金、宋兩國的征聘之後,卻接受蒙古大汗的邀請,與弟子十八人長途跋涉數萬裏,至西域大雪山之陽覲見成吉思汗。丘處機以道家清靜無為、敬天愛民、好生戒殺等宗旨勸諭大汗,博得了大汗的禮敬,尊為“丘神仙”,命他居燕京長春宮,“掌管天下的出家人”,並給予全真道自由建造宮觀、招收徒眾、敕免賦稅差役等特權。全真道由此在北方得到了迅速發展,“千年以來,道門開辟,未有如今日之盛”。[12]全真道雖托庇於蒙古大汗之王權而得以興盛,但其清靜無為、好生戒殺的宗旨,又包含著冀希天下安定、生靈免遭荼毒的濟世傾向。也許這一點,正是趙複與全真道士交往的起點。

同時,在天下擾攘民不聊生的金元之際,得到蒙古大汗庇護的全真道,成為人們躲避戰亂的桃源洞天。因此,當時有許多在戰亂中喪家失所的儒士,及部分恥於事奉蒙古的有節之士,紛紛遁入道門。太極書院的輔佐王粹即是如此。王粹(約1203~1243),又名元粹,字子正,右北平(河北盧龍)人。出身遼世家。少有詩名,才高學贍,而不事舉業。正大末任南陽酒官,金末流寓襄陽。甲午年(1234),蒙古軍破襄陽,王粹與家人失散,隻身被楊惟中招至燕京。最初未被選用,所以王粹入長春宮,拜真常子李誌常為師,曾編撰全真教祖師的傳記,並與尹誌平等全真教主關係密切。尹誌平《褒興集》3卷中,與王粹贈答的詩詞就有十多首。尹氏擬回歸樓觀的庚子年,正是王粹被聘為太極書院輔佐之時,趙複與尹誌平等全真道師的交往,或許就是自王粹而始的。

此外,全真道創立之初,為提高自己的地位,免遭儒、釋二家攻擊,標榜“儒釋道源三教祖,由來千聖古今同”的三教歸一宗旨。[13]因此,全真道不僅以道家的《老》《莊》為經典,也尊信儒家的《孝經》等書。他們論及性命、太極、道等重要哲理時,往往和會三家,引證儒、釋,其傳道也不別門戶,廣交儒士僧人。故而在當時人的文集中,儒士道師之間的酬答唱和比比皆是。全真道的宮觀碑銘,及其祖師的墓誌碑傳,也多出儒士之手。這在當時已蔚成風氣。而理學本身,又是融釋匯道的新儒學,也使趙複與道士的交往具有一定的思想基礎。

趙複雖與全真道士有所交往,卻能不失儒家之本旨。如《燕京創建玉清觀碑》雖是為道士馬誌希所作,但文章開首,卻是以儒家經濟民物的思想標立宗旨,舉唐、宋名儒陸贄、範仲淹為例,說明“一介之士”“抱負道德”,若不幸生於亂世,不能“有為於時”,亦當行之鄉邑,或以治病救人為己任,而不能因己之不遇,就忘記儒家的仁心愛物。文章著重表彰馬誌希當金末大亂,行醫昌州,診治疾疫之舉,及其“性資慷慨,豁落無隱,恭謹博愛,輕財好施”的品格。[14]這無疑也是趙複本人的思想宗旨,是他之所以為馬誌希撰寫碑文的原因所在。隻不過趙複不是以行醫拯治生民於疾疫,而是以傳授理學拔救儒士於俗學。

二、北傳理學的影響

靖康之變,理學亦隨宋室南渡,在江南半壁蓬勃發展。南宋著名理學家迭出,理學學派遍布各地,理學思想在北宋奠定的基礎上,經過眾多理學家的探索和論爭,得到極大地豐富和發展,終於形成程朱理學和陸九淵心學兩大流派,成為理學發展史上的第一個高峰。正如郝經《與漢上趙先生論性書》所雲:“靖康之亂,吾道遂南矣。自伊洛入於江漢,自江漢入於閩越,蟬聯荊楚,蔓衍巴蜀,蜂湧旁魄,彌亙嶺海,如冬之日,至南而極。”[15]

由於宋金之間的對峙,南北出現“聲教不通”的局麵。北方黃河流域,曾是北宋理學的發源地,但在金源氏統治下,理學發展卻基本中絕。北方學術界,占統治地位的仍然是講求章句訓詁的漢唐經學,科舉考試也仍是重視以辭賦取士,而不提倡表達義理。北方學者對這種陳舊的毫無生氣的學問雖然不滿,但是還沒有一種新學說來取而代之。

直到金朝衰落,情況才有了變化,“金源氏之衰,其書浸**而北,趙承旨秉文、麻征君九疇始聞而知之,於是自稱為道學門弟子。及金源氏之亡,淮漢巴蜀相繼破沒,學士大夫與其書遍於中土,於是北方學者始得見而知之,然皆弗得其傳,未免臨深以為高也”。[16]誠然,麵對從南宋浸浸而來的理學思想和浩繁的理學書籍,北方學者的確有一個從否定、懷疑到相信、接受的過程。郝經就是其中的一個典型。

郝經出生於澤州陵川一個有理學傳統的家庭,其六世祖曾“從明道程(顥)先生學”。[17]然中原易主,北方理學漸失其傳。至經祖父郝天挺,其教元好問隻是“肆意經傳,貫穿百家”,[18]已非理學。父親郝思溫,教經學習的仍是傳統的《六經》,沿襲的也還是“先傳注疏釋,而後唐宋諸儒論議”的舊途。[19]因此,二十歲時的郝經,對理學還持一種非常懷疑甚至是否定的態度。王粹輔佐太極書院期間(1240~1243),曾麵見郝經,勸他學習道學(理學)。郝經卻作《與北平王子正先生論道學書》一文,對道學提出質疑。郝經認為,自北宋周,程、張、邵興起,始出現道學之名。然從其門徒起,道學“分宗別派,引而自高”,“論說蜂起,黨與交攻”,成為北宋覆沒和南宋衰微的主要原因。文章對理學道統論把荀子之後的漢唐諸儒排斥於儒家道統之外,而將宋代道學直接上承孔孟提出疑問。最後雲:“其學始盛,禍宋氏者百有餘年。今其書自江漢至中國,學者往往以道學自名,異日禍天下,必有甚於宋氏者。”[20]對當時理學開始在北方流傳深感憂慮。

然而短短幾年之後,郝經對理學的看法卻發生了根本的變化。他在1247年所寫的《與漢上趙先生論性書》《送漢上趙先生序》二文中,稱理學為“吾道”“正學”,認為靖康之亂,“吾道”南渡,在南宋蜂湧旁魄發展到極致,並高度讚揚趙複北傳理學,是“傳正脈於異俗,衍正學於異域……俾《六經》之義,聖人之道……大放於北方”,“有功於吾道,德於北方學者”。郝經對理學看法的急遽轉變,並不意味著他對理學一下子有了深入透徹的理解,而是反映了整個北方士風已經從否定、懷疑理學,轉而趨向尊崇理學。值得注意的是,這一學風的轉變,正發生於趙複在燕京太極書院講學,倡導理學於北方期間,這種以傳統儒學為主幹,融合吸收釋道思想,探求天理人性的新儒學,對於踟躕於陳舊的漢唐經學的北方學者,確有一種別開生麵的感覺。

金末元初,南方書籍士人雖逐漸流入北方,但是以朱學學者的身份,將程朱理學全麵係統地介紹到北方來的,趙複是第一人。趙複的學術師承古人說法不一。郝經《論性書》雲:“先生及朱子之門而得其傳,裒然傳道於北方之人,則亦韓子、周子之徒。”而《元史·趙複傳》,卻說複作《師友圖》,“以寓私淑之意”,認為他並非朱熹及門弟子,隻是私淑於朱子而傳其學。黃宗羲、全祖望《宋元學案·魯齋學案》,因不清楚趙複的師承關係,將他泛列為“程朱續傳”。王梓材《宋元學案補遺》按語則從《元史》,以郝經《論性書》所雲,“蓋謂私淑朱子耳,非親及晦翁之門也”。[21]無論如何,從趙複在北方的著述和傳學宗旨看,說他是朱學學者殆無疑問。

值得重視的是趙複在太極書院編寫的四種理學著作。《元史·趙複傳》載:

複以周、程而後,其書廣博,學者未能貫通,乃原羲、農、堯、舜所以繼天立極,孔子、顏、孟所以垂世立教,周、程、張、朱所以發明紹續者,作《傳道圖》,而以書目條列於後。別著《伊洛發揮》,以標其宗旨。朱子門人,散在四方,則以見諸登載與得諸傳聞者,共五十有三人,作《師友圖》,以寓私淑之誌。又取伊尹、顏淵言行,作《希賢錄》,使學者知所向慕,然後求端用力之方備矣。[22]

《傳道圖》從伏羲、神農等上古聖賢,到孔子、孟子等儒學先祖,再到宋代理學大師,完整敘述了理學的儒家道統說,並以推尊程、朱上承孔、孟,確立其儒學正宗地位。而圖後條列的聖賢書目,係統介紹儒學尤其是理學的基本典籍。《朱子門人師友圖》旨在說明朱子學派的授受源流。《希賢錄》選取古代賢士伊尹、顏淵等人的言行,作為學者心性修養的楷模。至於《伊洛發揮》一書,集中概括程朱理學的基本理論宗旨,是四部書的精華所在,也是趙複最重要的理學著作。它的刻印傳布,使更多的北方士人接觸和了解朱學。很明顯,這四部書不是對南宋理學的泛泛介紹,而是自成體係,將理學中的程朱之學簡明而又全麵地傳授給北方學者,使其得以窺朱學之門徑。

由於趙複的傳學,一批重要的朱學著作在北方刻印流傳。1241年,姚樞因與當政不合,辭官隱居輝州蘇門,“以道學自鳴”。“又汲汲以化民成俗為心,自版《小學書》《語孟或問》《家禮》,俾楊(惟中)中書版《四書》,田和卿版《尚書聲》《詩折衷》《易程傳》《書蔡傳》《春秋胡傳》,皆於燕。又以《小學書》流布未廣,教弟子楊古為沈氏活版,與《近思錄》《東萊經史說》諸書散之四方”。[23]上述著述中,《四書》與《易》《書》《春秋》諸經,都選取朱熹或程朱學派學者的傳注,《小學》《家禮》也是朱熹親自編定,《近思錄》一書,則是朱熹與呂祖謙共同選輯的北宋理學家語錄。這些書籍的“散之四方”,進一步推動了朱學在北方廣大地區的傳播。元初北方兩大理學家許衡、劉因,都是通過閱讀這些典籍而轉向理學的。“壬寅(1242),雪齋(姚樞)隱蘇門,傳伊洛之學於南士趙仁甫。先生(許衡)即詣蘇門訪求之,得《伊川易傳》、晦庵《論孟集注》《中庸大學章句》《或問》《小學》等書讀之,深有默契於中,遂一一手寫以還”。回魏後,遂“悉棄前日所學章句之習”,轉而從事於理學。[24]劉因亦“初為經學,究訓詁疏釋之說”,後“得周、程、張、邵、朱、呂之書”,始探究理學。[25]

趙複北傳理學,影響了相當一批北方士人,其中楊惟中、姚樞、竇默,許衡、郝經等人,後來成為忽必烈的輔佐,對其祖述變通,提倡漢法,確立一代製度,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如虞集《吳澄行狀》即雲:“南北未一,許文正公(衡)先得朱子之書,伏讀而深信之,持其說以事世祖皇帝,而儒者之道不廢,許公實啟之。”[26]同時,許衡以國子祭酒尊理學於國學,劉因隱居教授傳理學於民間,使程朱理學在北方日漸深入人心。尤其是許衡,以國子祭酒提倡朱子《四書集注》,更影響到天下後世。虞集《跋濟寧李璋所刻九經四書》雲:“昔在世祖皇帝時,先正許文正公得朱子《四書》之說於江漢先生趙氏,深潛玩味,而得其旨,以之致君澤民,以之私淑諸人。而朱氏諸書定為國是,學者尊信,無敢疑貳。其於天理民彝,誠非小補,所以繼絕學開來世,文不在茲乎!”[27]

仁宗延祐元年(1314),元朝肇行科舉,以《四書》《五經》的朱學傳注,作為開科取士的主要標準。程朱理學經過宋元近三百年發展,終於由民間學術上升為官學。這一根本性的轉變,雖然取決於理學本身的發展和當時社會的需要,但趙複的活動,無疑對理學由南向北的傳播起了重要的推動。誠如黃百家《宋元學案·魯齋學案》按語所雲:“自後晉燕雲十六州之割,北方之為異域也久矣。雖有宋儒迭出,聲教不通。自趙江漢以南冠之囚,吾道入北,而姚樞、竇默、許衡、劉因之徒,得聞程朱之學以廣其傳,由是北方之學鬱起。”[28]

[1] 趙複:《楊紫陽文集序》,見蘇天爵:《國朝文類》卷32,上海,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影印元至正西湖書院刊本,1929,第11~12頁。

[2] 趙複:《程夫人墓碑》,見楊奐:《還山遺稿》附錄,明嘉靖宋廷佐刊本,1522,第7~10頁。

[3] 元好問:《贈答趙仁甫》,見《元好問全集》卷5,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上冊,第112~113頁;卷10,上冊,第258頁。參見周良霄:《趙複小考》,見《元史論叢》第五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第195頁。

[4] 吳萊:《春秋通旨後題》,見《淵穎吳先生集》卷12,上海,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影印元至正刊本,1929,第16頁。

[5] 宋濂等:《元史》卷189《儒學列傳一·趙複傳》,北京,中華書局,1976,第14冊,第4315頁。

[6] 郝經:《遺山先生墓銘》,見《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35,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頁。

[7] 蘇天爵:《元朝名臣事略》卷8《左臣姚文獻公》,北京,中華書局,1996,第156頁;又見《元史》卷189《儒學列傳一·趙複傳》,北京,中華書局,1976,第14冊,第4314頁。

[8] 趙複:《覃懷春日》,見蘇天爵:《國朝文類》卷8,上海,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影印元至正西湖書院刊本,1929,第7頁;又見顧嗣立等:《元詩選·癸集甲》,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01,第8頁。

[9] 參見賈戫:《大元清和大宗師尹真人道行碑》、李鼎:《大元重修古樓觀宗聖宮記》,分見朱象先:《古樓觀紫雲衍慶集》卷中、卷上,台北,新文豐出版公司影印明正統《道藏》本,1995,第32冊,第696~698頁、第692~694頁。

[10] 何道寧:《終南山重陽萬壽宮無欲觀妙真人李先生碑》,見《北京圖書館藏中國曆代石刻拓本匯編》,第48冊,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第21頁;又見李道謙:《甘水仙源錄》卷6,第33冊,台北,新文豐出版公司影印明正統《道藏》本,1995,第186~189頁。

[11] 參見郝經:《蜀亡歎贈眉山唐仲明》,見《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8,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8頁。

[12] 尹誌平:《清和真人北遊語錄》卷1,第55冊,台北,新文豐出版公司影印明正統《道藏》本,1995,第726頁。

[13] 丘處機:《師魯先生有宴息之所榜曰中室又從而索詩》,見《磻溪集》卷1,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影印金刊本,1990,第91冊,第11頁。

[14] 趙複:《燕京創建玉清觀碑》,見李道謙:《甘水仙源錄》卷9,第33冊,台北,新文豐出版公司影印明正統《道藏》本,1995,第238~239頁。

[15] 郝經:《與漢上趙先生論性書》,見《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4,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頁。

[16] 郝經:《太極書院記》,見《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6,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3頁。

[17] 郝經:《與北平王子正先生論道學書》,見《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3,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0頁。

[18] 郝經:《遺山先生墓銘》,見《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35,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2頁。

[19] 郝經:《先父行狀》,見《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36,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0頁。

[20] 郝經:《與北平王子正先生論道學書》,見《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3,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1~12頁。

[21] 王梓材、馮雲濠:《宋元學案補遺》卷90《魯齋學案補遺》,第251冊,台北,新文豐出版公司《叢書集成續編》影印清張氏約園《四明叢書》刊本,1989,第456頁。

[22] 宋濂等:《元史》卷189《儒學列傳一·趙複傳》,北京,中華書局,1976,第14冊,第4314頁。

[23] 姚燧:《中書左丞姚文獻公神道碑》,見《姚燧集》卷15,北京,中華書局,2011,第216頁。

[24] 耶律有尚:《考歲略》,見《許衡集》卷13,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第201~202頁。

[25] 宋濂等:《元史》卷171《劉因傳》,北京,中華書局,1976,第13冊,第4008頁。

[26] 虞集:《故翰林學士資善大夫知製誥同修國史臨川先生吳公行狀》,見《雍虞先生道園類稿》卷50,台北,新文豐出版公司《元人文集珍本叢刊》影印明初覆元刊本,1985,第6冊,第466頁。

[27] 虞集:《跋濟寧李璋所刻九經四書》,見《雍虞先生道園類稿》卷34,台北,新文豐出版公司《元人文集珍本叢刊》影印明初覆元刊本,1985,第6冊,第134頁。

[28] 黃宗羲、全祖望:《宋元學案》卷90《魯齋學案》,北京,中華書,1986,第4冊,第2995頁。本章原題《趙複考略》,於《北京師範大學學報》,1993年文史論考專刊,第14~27頁,本書收錄時有增補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