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夫自由谈

战神前之对话[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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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既已强夺东三省,现又进取锦州,一面炮轰天津,志在占领北平,以遂他并吞中国之阴谋。我们应该怎样应付?”

“战!战!战!”

“您提倡非杀,何以主战?”

“非杀的定义是:(一)不许我杀人;(二)不许我杀我;(三)不许人杀我;(四)不许人杀人。主战便是在公道的和平绝望的时候,不得已用武力来制止日本人的屠杀,便是不许人杀我!”

“没有钱,没有子弹,如何能战?”

“二十年来之内战,钱是从哪儿来的?子弹又是从哪儿来的?”

“有钱,有子弹而没有勇敢之兵,也不能战。”

“学打仗是要在战场上学。中国的兵是在战场上磨练出来的。日本兵很少上过战场。那日俄战场上磨练出来的日本兵已经死得差不多了,没有死的也是老得不能打了。中国有不怕死的兵,所痛心的,是怕死的武官太多!”

“中国的武官为什么怕死?”

“您在活动影片上看过印度拉查王之大象吗?它满身是金银财宝,所以行动不大方便。中国许多武官不但是‘金满身’,而且是三妻四妾,日夜沉醉在温柔乡里不能自拔,不肯自拔,如何舍得死?”

“这种败类不除,如何能战?”

“和日本打起仗来,这些人当中有的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有的自然会把金钱移存在外国银行里,带了妻妾到租界上养老去了。那勇敢的、廉洁的、忠诚的武将也必定是如同活龙活虎一样向上冲出来取而代之。黑军[2]一抵抗,万国宾便卷逃,马占山便如太阳一般从东方升了起来,这不是一个铁打的证据吗?”

“打起仗来,日本自必要用海军把中国的通商口岸一起封锁起来。只怕经济命脉一断,一切都要呜呼,在我看来,打仗终是凶多吉少。”

“如果日本是很笨的,他或者是要这样的干。我想他们荷包里还藏有更聪明的策略。中国的通商口岸,特别是上海,是帝国主义者施行经济侵略之根据地。封锁通商口岸是给列强,特别是英美,一个总打击。日本现在至少要想英美站在旁观地位,何能出此挑战之下策。日本现在所采取之策略是鼓动较大之事以遮盖较小之事。您看出运用朝鲜屠杀来掩盖万宝山案,运用侵略东三省来掩盖朝鲜屠杀便是这策略之过程。”

“日本还隐藏着什么大事预备掩盖东三省之侵略呢?”

“您看他为什么一定要越中东路而取齐齐哈尔?向苏俄挑战!如果苏俄中了他的计,英美一起都要站在日本的战线上来。那时世界上人人心目中只有日俄宣战,资本主义与共产主义宣战,谁还管日本侵略东三省是一回什么事。于是东三省便可成为帝国主义者对于日本之一种慰劳品。所以我的忧虑在苏俄之中计而不在海口之封锁。”

“现在开战,总好像是孤注一掷。您看,暂时稍受委屈,等到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之后,再来和日本算账如何?”

“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战而败的越国[3]可以采这政策。不战而败的人决没有资格可以说这句话。自从甲午[4]之后,请问过了几个十年,于今生聚了什么、教训了什么?我大胆地说,不战而败、败而不战,只是奴隶的生聚、奴隶的教训!”

“我看这样拿国命来赌,成败实在难有把握。还得慎重。”

“大难当头,正义在前,生死且须看破,何况成败?成败的打算只是秦桧、吴三桂一流人的把戏。岳武穆、文天祥、史可法的心里有的是正义,何尝存过一丝一毫的成败之见!”

“成败虽然可以不论,存亡哪里可以不管?亡了国便要做亡国奴,这是应当考虑的。”

“亡国的人也有分别。不战而亡国的人叫做亡国奴。屡败屡战,屡战而还不免亡国于人,便是义人,义人之国叫做义国。义气长留天地间,谁能亡他呢?谁能奴他呢?欧战时,比利时不是一度亡了吗?但绝无一人称比利时人为亡国奴。何以呢,比利时人已经拼了死命卫护中立,保持国格。美国白人以外,还有黑人与红人[5]。黑人从前称为黑奴,身体可以拿来做买卖,没有奋斗精神。红人是威武不能屈之民族,宁死不投降。红种虽渐少,绝无一个红奴。白人中有黑色祖宗的每为人轻视,有红色祖宗的却为人敬重。我们不必怕亡国!不战而亡才是人间最大之耻辱咧。”

“话虽不错,无奈中国内部不能统一,我总有些心虚。”

“中国人民何尝不统一?何尝不是一致对外?不统一的只是政客与军阀。统一不是空谈所能奏效的。为公理人道对暴日开起战来便自然而然的统一了。”

“这话也对!我还有一点顾虑,犹疑不决。我们战而败,败而亡,两眼一闭,什么痛苦也不知道了。可是小孩们身受亡国之痛,您可为他们打算了没有?我们不能把祖宗遗下来的江山弄得更好些交给后代,却把它亡掉,使子孙们世世代代受人宰割,我扪心自问,有些不安。”

“您心里不安,我心里又能安吗?可是我们应当交给后人最宝贵的遗产不在金银财宝而在威武不屈的精神。如果我们甘心情愿做不战而亡的亡国奴,那末,儿子学爸爸,孙又学儿子,世世代代学做奴隶,永远不能翻身。倘使我们屡败屡战,屡战而还不免于亡,则这威武不屈之浩然正气,上冲云霄,横被四海,下传万万年而无穷尽,到了积之既厚必定是如同尼亚嘎拉[6]大瀑布奔流到海面不可抵御。那时自然会酝酿成一个总翻身:中华民族翻身,台湾民族翻身,朝鲜民族翻身,军阀财阀两把斧头宰制下之日本民族翻身,世界一切被压迫的民族都翻身了!”

“这样看来,我也主战!我要站在公理人道的战线上与日本军阀肉搏。利害、祸福、成败、存亡都不能摇动我这主战的信念。”

“您既确立了为公理人道作战之坚决信念,我愿意给您一些安慰。不为利害、祸福、成败、存亡所摇动,然后才可以谈利害、祸福、成败、存亡。依我的看法,开起战来中国不一定败,不一定亡。您不必太悲观。”

“您说开起战来,中国不一定败,这话有什么根据呢?”

“日本不可以久战。日本国内也是百孔千疮。东三省进兵之前,日本失业人数已达一百五十万,现在失业人数约在二百万左右。东京府市一地,衣食不足之住民在十二万以上,无家可归的人深夜在浅草一带露宿者以千计。专门大学校毕业生找不着事做的在百分之四十左右。全国农人负债至五十万万日金,合华币一百万万之多。对华贸易从第一位降至第五位,这两个多月来买卖给英美占去的在一万五千万以上。在这短期中现金流到美国去的将近三万万日金。在高桥龟吉之《日本财阀之解剖》及《株式会社亡国论》二书里我们可以看见日本财界之腐败及岌岌可危之活动写真。自从这抵制日货发生效力以来,实业机关倒闭的不胜其数。因交通便利实业发达,故劳农无产阶级之组织更为严密,近来进行尤猛,军队中时常发现秘密之煽动。天皇也不像从前那么神圣不可侵犯。打倒天皇之标语口号是常见常闻的。日本的旧势力是一日千里的向崩溃的路上奔走。新势力是到处潜伏着,而且是继长增高,好像对旧势力说:‘彼可取而代之!’这种种情形都不许日本久战。久战则日本的旧势力必崩溃。旧势力战到将崩溃的时候必不能再战,不敢再战。”

“日本只不利于久战,倘一鼓而败我全国之师,岂不糟糕?”

“中国出了一个马占山,已经使日本受不了。倘若开起战来。遍国都是马占山,必成久战之局。久战则日本旧势力不与我议和,必被新势力打倒。”

“日本旧势力推倒之后,则东亚多一共和国,中国也不寂寞了。”

“日本旧势力被推倒之后,是否建立一个共和国,现在尚难逆料。但是对日开战不独为中国伸公道并且是给了日本新势力一种很大的帮助,这是可断言的。”

“中国对日开战既是与日本新势力有帮助,那么日本的新势力便应该谅解中国之抵抗。”

“中国起来抵抗,不但日本的新势力谅解,世界各国之主张正义公道者都要鼓掌欢迎,都要站在我们的战线上来。他们不是为我们鼓掌,乃是为正义公道鼓掌。如果我们向正义公道退缩,那末,全世界有志之人都要为我们叹息,不是为我们叹息,乃是为正义公道叹息。”

“这样看来,前途殊可乐观。”

“您也不可以太乐观!照中国的历史推测,这时候会出岳武穆也会出秦桧。此刻岳武穆正在与秦桧斗法。中华民国要不要做宋朝第二,还得看这两派人斗法的结果咧。”

[1] 本篇原载1931年11月29日、30日,12月2日、3日、6日《申报·自由谈》。

[2] 指黑龙江省的军队。

[3] 古国名。春秋末年常与吴国相战,公元前494年为吴王夫差所败。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发愤图强,于公元前473年攻灭吴国。

[4] 指1894年(光绪二十年,甲午年)发生的中日战争。

[5] 通称印第安人(American Indians),美洲最古老的居民。

[6] 通译尼亚加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