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文學史新稿(第3版)

第二節 “現實主義衝擊波”與“三駕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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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左右,以被稱為“三駕馬車”的河北作家談歌、何申、關仁山和湖北作家劉醒龍為代表,一批關注現實的作品如《分享艱難》(劉醒龍)、《大廠》《車間》《天下荒年》(談歌)、《大雪無鄉》《九月還鄉》(關仁山)、《信訪辦主任》(何申)、《都市裏的生產隊》(柳建偉)、《生存》(尤鳳偉)等作品,引起了評論界的重視。

而所謂“現實主義衝擊波”則是在此之後,文壇上湧起的一股寫作風潮。“現實主義衝擊波”最為人稱道的是它強烈的當下性特征和情感性特征。他們的小說文本直指當下社會困境的方方麵麵:改革陣痛中的國有大中型企業、經濟轉型期的鄉鎮企業、基層組織的腐敗、社會網絡中道義與良知的交戰……這些都使他們的文本呈現出一種巨大的現實涵量,體現了直麵現實的勇氣,有強烈的“主旋律”特征。

“現實主義衝擊波”直接坦白地宣稱要“把小說定位在普通讀者的層麵上”,“作家在心靈感覺上,應該是平常人”[5]。其代表作家談歌就認為“小說應該是一門世俗藝術。所謂世俗,就是講小說應該首先是一門大眾藝術。失去了大眾也就失去了讀者,也就遠離了小說的本意”,強調要“站在大眾的角度上”,弘揚一種“平民意識”,[6]從情感與理智兩方麵都拒絕烏托邦神話在文本中出現的任何可能性。但是“現實主義衝擊波”的創作意圖固然良好,創作實踐卻存在諸多粗疏和浮躁之處。

大致說來,“現實主義衝擊波”的特征主要表現在如下三個方麵。

第一,強烈的現實感,類型化的道德主義思路。《分享艱難》《大廠》《車間》《天下荒年》《大雪無鄉》《九月還鄉》《都市裏的生產隊》《生存》等眾多“現實主義衝擊波”文本都直麵當下現實空間最為嚴峻的一些現象,那就是在經濟轉型期掙紮在生死線上的國有企業、鄉鎮工廠,以及被改革的陣痛拋入生活最底層的工人群體,其筆觸涵蓋了下崗、拖欠工資、企業三角債、破產、道德價值與利益關係的尖銳對立等方方麵麵,表現出源自五四問題小說的關注現實、關注底層的精神傳統,並以對文化轉型期浮躁、功利的現實生活空間的關注而引起一片好評。

但很快,過於類型化的表述方式就使它陷入了自設的困境。首先,其人物群像中總有一個忍辱負重的廠長或書記,比如《大廠》中的呂建國、《分享艱難》中的孔太平;反麵是一個道德淪喪而又偏偏具有運作商品經濟能力的人,如趙明、謝躍進(《大廠》)和洪塔山、鄭主任(《分享艱難》);在這兩極中間則是承受著貧窮、欺騙、遺棄,卻依然具有寬容、善良之心以及高度的敬業精神的工人群體。他們都在以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為工廠“分享艱難”;其次,在“現實主義衝擊波”的眾多文本中,幾乎都設置了一種道德與經濟、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信念倫理與責任倫理的對立和緊張。在《分享艱難》中,由於流氓企業家洪塔山是鎮裏的經濟支柱,孔太平盡管厭惡他,卻隻能違心地逢迎他。當洪塔山的客戶因嫖娼被派出所拘留時,孔太平不得不出麵求情。更有甚者,自己的表妹田毛毛為洪塔山所辱,他也隻能將洪暴打一頓了事。拿孔太平的話來說:“洪塔山是有不少毛病,可是現在是經濟效益決定一切,養殖場離了他就玩不轉,同樣鎮裏離了養殖場也就運轉不靈。”經濟上的貧困和老百姓的溫飽是最大的艱難,為了分享艱難,孔太平就不能懲治洪塔山,否則經濟就要垮台。道德與經濟竟成了如此水火不容的兩個極端,這是荒謬又沉重的一個悖論。同樣的,在談歌的《大廠》《大廠續篇》和《年底》等作品中,也突出了這種道德與經濟的尖銳對立。

在整體的寫作理念上,“現實主義衝擊波”遵循的是一種類型化的道德主義思路。在思考如何解決道德與經濟力量的對立時,諸多文本不約而同地訴諸道德力量的覺醒:或訴諸對呂建國、孔太平一類的正麵人物內心分裂的痛苦的渲染,或訴諸“分享艱難”式的良心複蘇。甚至流氓企業家洪塔山在文本的結尾也有良心發現,賣車捐錢,也為廠裏分擔了一份艱難。《大廠》中的齊誌遠、魏東久本是假公濟私、中飽私囊的國家幹部,整天忙於搞女人、謀私利,但在關鍵時刻同樣為廠裏、為群眾出力。作者的原意是要表現出人性的複雜,但是一味地強調這種所謂的性格二重性,似乎又陷入了某種新形式的類型化和公式化。小說在這樣處理的時候,實際上恰恰弱化了現實主義的批判力量,回避了社會矛盾的本質,把複雜的社會問題簡單化、道德化了。對現實生活中的一些病態症結如權錢交易等,並沒有在更深的層次上加以理性的反思,隻是簡單地強調道德感化的力量。這種道德主義的思路使得“現實主義衝擊波”文本的思考大都停留在現象羅列的層次上,缺乏對體製問題的進一步深層理性反思。

第二,敘事立場的曖昧不明。“現實主義衝擊波”不乏直麵現實的勇氣,但卻始終缺乏一個確定的敘事立場,遊離在民間話語、主流話語和知識分子話語之間,使“現實主義衝擊波”的敘事主體在知識分子、體製人員和個人等多重身份之間不斷遊移,形成了敘事身份的斷裂和混沌不明。其作家大都“把小說定位在普通讀者的層麵上”,認為“作家在心靈感覺上,應該是平常人”,公開宣稱“我是有些放棄所謂知識分子的立場,而站在普通人甚至農民本位的立場發出一種讓人刺耳的聲音”。[7]這種轉變本來是一種逃離時代公共話語的策略,它力圖將視線從人性中神性的一麵轉向凡俗性的一麵,站在民間性的敘事立場來描述當下社會的種種生存狀態。但是一味地高呼“讀者萬歲”,隻做“負責顯示”的“解剖刀”,不願做“解決和療治”的“手術刀”,[8]結果卻身不由己地墮入日常生活意識形態和民間立場的泥沼之中。麵對錯綜複雜的社會、現實矛盾,它所尋求的隻是對“社群”矛盾的調和與妥協,因而,在其文本中並沒有出現真正的悲劇精神、悲劇品格。相反,由於敘事立場的不確定,文本常常以虛無主義、存在即合理的哲學來消泯對社會醜惡的文化批判,甚至用調和的態度來取消是非曲直的價值判斷,並不約而同地表現出“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這種模式化的思考指向,從而杜絕了在一個新的精神高度提升小說思考性的可能。

第三,敘事意識的止步不前,“擬客觀”的美學效果。“現實主義衝擊波”敘事意識的止步不前甚至是大幅後退,與其立足於大眾群體文化的立場相結合,使文本出現了嚴重的類型化現象。對敘事意識的全麵放棄不僅在技巧上顯得乏善可陳,也嚴重削弱了直麵現實時的藝術感染力。在敘事上,“現實主義衝擊波”幾乎放棄了對技巧性的關注。語言直白,結構上多隨人轉景,談不上精心的組織過程。過於追求“真實”,將“真實”與錘煉語言的張力、精心的組織和剪裁對立起來,刻意追求一種“返璞歸真”的效果,結果卻流於粗糙與平庸。

公平而論,他們是有將現實主義文學的發展再往前推進一步的自覺性的,他們也希望將“這個時代中國的本相:物質文明的極大豐富(有肉吃)和文化轉型期公眾心理的浮躁和失衡(要罵娘)”的“全部內涵”“形象地”“描畫出來”[9],也清醒地意識到“目前最需要的是批判現實主義”[10],並熱切呼喚一種“骨血中的人文精神”[11],但是他們的創作實踐遠遠沒有實現創作的初衷。由於種種思想和藝術上的缺憾,他們的文本世界往往隻停留在“揭露醜惡”上,造成種種“官場現形記”“商場現形記”的出現。他們急於還原當下生存空間裏的種種現象,執著於一種虛擬的“客觀”效果。但極端重視“寫實”忽視精神世界和想象世界的描摹,再加上“寫實”的技巧流於粗糙,不僅使眾多文本類似於新聞報道,降低了文學的美感與力度,還造成了文本之中個性、自我與主體的消泯,並遊離了現實主義的批判立場。這些都大大削弱了它的文學價值和文學史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