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畫方麵,這一時期亦有較大的突破與發展,代表者如梁楷的潑墨人物,李成、範寬、郭熙、米芾、米友仁的水墨山水,以及文同、蘇軾、揚無咎、趙孟堅、鄭思肖的文人花鳥等。
圖6-14 梁楷《潑墨仙人圖》
梁楷,生卒年不詳,世號“梁瘋子”,曾於南宋寧宗時任畫院待詔,盡管受皇帝厚愛、賜以金帶,但仍不喜受製於畫院規矩,掛帶而去。善畫山水、佛道、鬼神,尤以簡括、粗放而充滿禪意的“減筆人物畫”為勝。今傳其主要作品有《潑墨仙人圖》《六祖斫竹圖》《八高僧故事圖》《李白行吟圖》等。
《潑墨仙人圖》(圖6-14)是梁楷“減筆”風格的代表作。作品以酣暢的潑墨畫法表現仙人步履蹣跚的醉態,僅作了了幾筆,卻能勾繪出人物狂放灑脫的行跡和飄逸的氣質。畫麵人物的五官糾結於一堆,寬袍大袖,腆著大肚子,幽默滑稽;頭部和左肩的部分以濕筆渲染,可以清楚地看出運筆的輕重與速度;腰帶隻用了四筆,但肚子的形狀和行走時衣帶的飛動感卻表現得淋漓盡致。全畫意在抓“神”而不在意太多細節,畫法不拘形似,自由瀟灑,開創了“潑墨”和“寫意”人物畫的新境界。
圖6-15 梁楷《六祖斫竹圖》
“潑墨仙人”身上多少有“酒鬼”、“梁瘋子”自己的影子。事實上,梁楷也是個不拘法度、放浪形骸,喜歡與僧人交往的禪意畫家。如其《六祖斫竹圖》(圖6-15)表現的是禪佛教六祖惠能伐竹的情景。圖中六祖在一株古樹下一手拿刀,一手持竹竿,正專注地在砍伐枯竹,其意似在說“無物於物,故能齊於物;無智於智,故能運於智”。作品用筆同樣簡練,筆墨極為粗率,可謂是筆筆見形,欲物即物,遊戲點染,起落粗細、緩急輕重皆出入於無間。在此意義上,讀梁楷畫不僅是一種筆墨體驗,同時也是一種心境的體驗,而且更是一種禪意的體驗。
概言之,作為受儒、道、釋三教思想影響的一代大家,梁楷的“減筆人物畫”既豐富了中國畫的新技法,更體現了中國繪畫藝術的審美觀念和發展潮流。
兩宋山水畫繼五代之後發展更為成熟,名家輩出。近就北宋文人山水而言,前期有李成、範寬堪為一代大家,中期有郭熙獨步天下,後期又崛起了米芾、米友仁父子的“米家雲山”。
李成(919—967),字鹹熙,五代、北宋畫家。擅山水,師承荊浩、關仝並加以發展,多畫郊野平遠曠闊之景,喜作寒林澗石,畫法簡練,筆勢鋒利,好用淡墨,有“惜墨如金”之稱;畫山石好像卷動的雲,後人稱之為“卷雲皴”。米芾曾形容李成的畫“淡墨如夢霧中,石如雲動”。今有《讀碑窠石圖》《寒林平野圖》《晴巒蕭寺圖》等傳世。
《讀碑窠石圖》(圖6-16)是他與人物畫家王曉合作而成,表現冬日的田野上,一位騎騾的老人正停駐在一座古碑前觀看碑文,人騎為王曉所作。景物部分僅一塊殘碑,幾株枯樹,原野則一片淒涼,給人無盡的聯想。畫中殘碑以淡墨染正側麵,斑駁漫漶;環繞殘碑周圍的枯樹錯綜盤複,枝幹下垂如蟹爪;荒石孤零、獨立,荊棘枯殘敗落,所有的景物都烘托出無限淒愴的氣氛。最突出的“寒林”形象變化多姿,用筆尖利,符合李成一貫的“氣象蕭疏,煙林清曠,毫端穎脫,墨法精微”的特色。
圖6-16 李成《讀碑窠石圖》
範寬,本名中正,字中立、仲立,生卒年不詳,生活於北宋前期,善畫山水,與李成齊名。早年師從荊浩、李成,後感悟“與其師人,不若師諸造化”,因而長期生活於陝西華山、終南山等處,觀覽雲煙慘淡、風月陰霽的微妙變化,對景造意,繼而將崇山峻嶺的雄強氣勢以及老樹密林的荒寒景色形於筆端,終成一代大師。其創作注意寫生,多采用全景式高遠構圖,並且善用雨點皴和積墨法,以造成“如行夜山”般的沉鬱效果。代表作如《溪山行旅圖》《雪景寒林圖》《雪山蕭寺圖》等。
圖6-17 範寬《溪山行旅圖》
《溪山行旅圖》(圖6-17)描繪關中一帶的景色。畫麵章法突兀,巍峨的巨山矗立於畫麵的正中,盡占去三分之一的畫麵;山頭灌木叢生,結成密林,狀若覃菌;下部樹林蔥鬱,中有樓觀微露,小丘與岩石間則一群馱隊正匆匆趕路,靜謐的山野中仿佛使人能聽到水聲和驢蹄聲。全畫構圖嚴謹,山石用標誌性的雨點皴和積墨法,明顯可見密如雨點的墨痕和鋸齒般的岩石皴紋。作品顯現出北方全景式山水的磅礴氣勢,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郭熙(1023—約1085),字淳夫,河南溫縣(今河南孟縣)人,北宋中期重要的山水畫家和繪畫理論家。工山水寒林,宗李成法,山石用“卷雲皴”或“鬼臉皴”法,畫樹枝如蟹爪下垂,筆力勁健,水墨明潔。於畫論方麵亦有建樹,總結出對四季山水的審美感受以及山水構圖的“三遠法”等。其子郭思按其思想整理的《林泉高致》一書,是中國畫論史上第一部係統探討山水畫創作的專著,代表了當時山水畫理論的最高水平,對當今的繪畫創作依然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傳世作品有《早春圖》《窠石平遠圖》《奇石寒林圖》等。
《早春圖》(圖6-18)是郭熙山水畫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畫麵描繪的是早春將至時的山中景象,季節交替的微妙變化傳達出春天來臨前的喜悅之情。畫幅采用高遠、平遠、深遠“三遠”相結合的全景式構圖,主要景物集中在中軸線上,突出表現初春時節北方高山大壑的雄偉氣勢。近景有大石和巨鬆;背後中景則銜接以扭動的山石;隔著雲霧,兩座主峰在遠景突起,居中矗立,下臨深淵;深山中有宏偉的殿堂樓閣。左側平坡逶迤綿延,令人覺得既深且遠。畫法上用草書筆法畫樹,線條凝重,樹身挺勁,樹枝彎曲而狀如鷹爪;山石則用圓筆,側峰作“亂雲皴”;墨法上濃、淡、焦、宿互用。整個畫麵運筆厚而不滯,用墨鮮而不浮,令觀者似覺“淡冶而如笑”的春山就在眼前。《格古要論》中謂郭熙山水“山聳拔盤回,水源高遠,多鬼麵石、亂雲皴、鷹爪樹,鬆葉攢針,雜葉夾筆、單筆相半,人物以尖筆帶點鑿,絕佳”,高度概括了郭熙山水畫獨特的技法風格和鮮明的藝術特色,其於此幅中也尤可得見。
圖6-18 郭熙《早春圖》
北宋後期,米芾、米友仁父子在文人畫派的山水畫方麵又有新的創造。米芾(1051—1107),既是畫家,又是書法“宋四家”之一,對後世影響極大。擅水墨山水,既借鑒董源的畫法,又根據自己對江南山水的感受,以水墨揮灑點染來表現煙雨掩映下的峰山和樹木,信筆作畫而不求工細。其子米友仁(1074—1153),世稱“小米”,繼承家學,亦善“點滴煙雲,草草而成”,自題為“墨戲”。米氏父子這種以墨點表現江南煙雨景色、畫風天真淡雅的山水畫,一般被人稱為“米氏雲山”或“米點山水”,開創了一代文人山水畫的新風尚。米芾的山水真跡今已不傳,台北“故宮博物院”所藏的《春山瑞鬆圖》(圖6-19)據說反映了他的特點。米友仁存世的作品則有《瀟湘奇觀圖》《雲山小景圖》等。
圖6-19 米芾《春山瑞鬆圖》
《春山瑞鬆圖》描繪的是“米家山水”典型的雲煙湧動的山林景色。畫家在此突破了過去運用線條表現山巒、雲水、樹木的傳統方法,而是結合江南的自然景色,創用橫點為主,信筆點染。筆法清秀,墨色淡雅,天真爛漫而不取工細。
《瀟湘奇觀圖》(圖6-20)用淋漓水墨畫江上雲山、迷霧變幻的奇境。其中景物如山峰、江水、樹木都並未作具體細致的描寫,作品要追求的是蒼茫煙雨中大自然的格外韻致。隻見圖開卷便是濃雲翻卷,遠山坡腳隱約可見,隨著雲氣的遊動變化,山形逐漸顯露並重疊起伏地展開,遠處峰巒終於出現在團團白雲中。中段則主峰聳起,綿延起伏,其間林木疏密,山水清晰,似乎顯露了真實。但末段一轉,山色又隱入淡遠間,處處體現造化的生機。畫法上,作者用沒骨法取代了隋唐、北宋以來的雙勾法,給人一種樹為“無根樹”的自然美形象,刷新了山水畫的形象和表現方式。
圖6-20 米友仁《瀟湘奇觀圖》(局部)
《雲山小景圖》(圖6-21)畫雲山煙樹,山頭有鉤皴、帶染,無點,這與《瀟湘奇觀圖》稍有不同。全圖墨鉤細雲,峭拔的山形以淡墨點染為主,輔以中墨和濃墨略加幾筆,體現出鮮明的層次變化。畫麵同樣是峰巒起伏,雲霧繚繞,山石、樹木雖皆用水墨點成,但因用墨淋漓濕潤,筆跡甚至是模糊一片,全然不覺線條及皴擦的痕跡,真可謂將自然景物的意趣與筆墨效果結合到了某種化境。
圖6-21 米友仁《雲山小景圖》
兩宋一朝,尤其是北宋的中後期,文人花鳥畫興起。當時的文人士大夫們喜作墨梅、墨蘭、墨竹一類,一反過去摹擬客觀事物的畫法,開始注重主觀意趣的表達,注意對筆墨書法因素的汲取。代表畫家如文同、蘇軾、趙孟堅、鄭思肖等。
文同(1018—1079),字與可,號“笑笑居士”、“笑笑先生”,善於畫竹,古代成語“胸有成竹”即出自文同。他與蘇軾是表兄弟,情同手足,並且同為“竹癡”。嚐深入竹鄉細致地觀察、體會,故其畫竹法度謹嚴;同時作為文臣,其創作又有著區別於職業畫家的新意,下筆迅速,以墨色深淺描繪竹子的遠近與向背。米芾稱讚他畫竹葉“以墨深為麵,淡為背,自與可(文同)始也”。後世亦譽其“墨竹大師”,所開創的墨竹一派成為古代文人畫的重要組成部分。傳世作品有《墨竹圖》。
《墨竹圖》(圖6-22)繪一根倒垂的竹子從畫幅的左上角順勢而下而又翻轉而上,秀峭勁挺。畫家截取最動人的姿態來構圖,竹竿勁健挺峭,竹枝橫斜,竹葉飄灑飛舞。畫法上發揮毛筆的特性,用筆撇出竹葉,以濃淡墨區分竹葉的正反,與米芾所記“以墨深為麵,淡為背”相吻合,且竹葉的大小、轉側都表現得很生動。此外,對竹竿和葉梢出現的飛白筆觸也不加修飾,一任自然,全圖給人以清新瀟灑、富有生氣的感受。此圖重在寫生,以濃淡突出竹葉的先後秩序的不同。這與後世鄭板橋的寫意之竹大有不同。
圖6-22 文同《墨竹圖》
蘇軾(1037—1101),字子瞻,號“東坡居士”,北宋文學家、書畫家,名貫古今的全才型藝術家。在繪畫方麵喜作墨竹,師文同,但比表兄要更加簡勁,且具掀舞之勢;又善畫枯木怪石,看重神似,主張畫外有情、畫有寄托和天工、清新的自然美,反對形似及程式的束縛,並且明確提出“士人畫”的概念,為其後文人畫的發展奠定了理論基礎。今存世畫跡有《古木怪石圖》《瀟湘竹石圖》兩種。
《古木怪石圖》(圖6-23)可謂北宋文人“墨戲”的代表作。圖左畫一怪石,石身上滿勾以圓形弧線,可視為石之紋理觀之,但結構卻不甚明了;右邊是石旁穿出的一株古木,枝頭枯杈,極似一組左右分叉的鹿角,但是也有奇處,即其虯曲之樹身到了上方,竟然轉了一個圓圈。米芾評價此作時雲“怪怪奇奇無端”。不過結合蘇軾自己的論畫詩“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倒又不足意外。注重神似與寄托,使得此圖似刻意表現樹幹經壓向下而又轉彎向上的寓意。蘇軾一生屢遭挫折和打擊,思想中兼有儒、道、佛三教合一的特質,表現於畫作,自然別有一種超拔的“意氣”。筆墨上,畫中無論怪石的紋理還是古木的枝幹,皆以功力深厚的中鋒運筆,線條弧曲勁挺,十分優美。而選擇古木、怪石為題材,在當時並不多見,其意似在弘揚“士人畫”“蕭疏簡遠”、“古雅淡泊”的審美境界。影響所及,進入元代,枯木竹石也如墨竹畫般地成為文人熱衷的畫題。
圖6-23 蘇軾《古木怪石圖》
揚無咎(1097—1169),字補之,號“逃禪老人”,又號“清夷長者”,清江(今屬江西南昌)人,南宋畫家,同時也是一位詩、書、畫兼長的全能型藝術家。善畫“墨梅”,風格以清逸見長,不沾塵俗,時有“得補之一幅梅,價不下百千匹”之說。其墨梅藝術為後世花鳥畫家趙孟堅、王冕、徐禹功以及其從子季衡,外甥湯正仲、湯叔用等人所效仿,在中國繪畫史上產生過很大影響。並且,他並不是一個專攻花鳥的畫家。據宋人鄧椿《畫繼》記載,其主要成就在水墨人物畫,曾師法北宋大畫家李公麟,下過一番功夫,梅竹鬆石不過是他的文人遊戲筆墨。大抵是因為其所畫梅花極富“傲骨淩霜”的品格,故後人以“墨梅”作為他繪畫藝術的標征。
圖6-24 揚無咎《四梅圖》(之一)
揚無咎最著名的傳世花鳥作品是《四梅圖》(又名《四清圖》,見圖6-24)。作品成於畫家六十九歲之時,畫分相對獨立而又相得益彰的四段,共畫梅花四枝,“一未開,一欲開,一盛開,一將殘”。“未開”者,於疏枝斜幹上突出描繪花苞的聚五攢三,以少勝多;“欲開”者,又於枝幹上布些整朵的梅花,花瓣清晰可數而不露花蕊,以求含蘊;畫“盛開”,極寫梅花雨浴脂濃、煙籠玉暖之致;畫“將殘”,則繪梅花墮溷飄零、偃蹇自嗟之狀。四段梅花圖,可謂將梅花的盛衰過程表現得淋漓盡致,不僅具有敘事性,而且還極富情思與寫意性。畫法上,花用線勾,不設色;枝幹不用雙勾,而是以運墨中自然的枯濕變化表現老幹、新枝的差異。構圖上,四幅圖都以疏朗自然取勝,瘦枝冷蕊,清氣逼人,寫出了梅花的真魂;而每幅枝幹的穿插取勢不同,枝梢的趨向也不同,顯示出畫家嫻熟的藝術技巧和高妙的構圖能力。此外,《四梅圖》的可貴之處還在於它集中展現了藝術家的詩、書、畫“三絕”。畫幅上四首寄調《柳梢青》的詞作,既表達了畫家對梅花品格的感受,又扣緊畫意;畫家還以他廣受稱道的清勁小楷,錄下自譜的四首梅花詞,末尾另題上一段作畫緣起的自述。——這種在畫作上留下大段題畫文字的做法,在宋代以前的繪畫中是十分罕見的,無疑是一種章法和觀念上的創新。
趙孟堅(1199—1264),字子固,號彝齋,係南宋末年身兼貴族、士大夫、文人三重身份的著名畫家。擅水墨白描梅、蘭、竹、石,尤精白描水仙和墨蘭(用墨寫蘭),所畫取法揚無咎,用筆勁利流暢,淡墨微染,風格秀雅,深得文人推崇。有《墨蘭圖》《水仙圖》《歲寒三友圖》等傳世。《墨蘭圖》(圖6-25)極盡寫意之能事,首創筆意綿長、勁利舒卷的“墨蘭”之畫風。畫上春蘭兩株,叢生草地,鮮花盛開,如蝶起舞,給人以清新的快感。筆墨簡潔、俊爽,花葉以淡墨一筆點畫而氣脈不斷,別有清絕之趣,開後世文人墨蘭法門。自此以降,元如趙孟頫的蘭蕙圖,明如文徵明的蘭竹畫等,皆以趙氏畫法為宗,畫蘭之風日趨濃盛。
圖6-25 趙孟堅《墨蘭圖》
鄭思肖(1241—1318),字憶翁,號所南,亦自稱“菊山後人”、“三外野人”等。他也是一位宋末的蘭畫畫家,與趙孟堅一起,被時人尊為畫蘭的兩大宗師。其名字中“肖”係改字,諧“趙”音,“思肖”鮮明表露出個人懷念趙宋的意思。南宋滅亡後,鄭思肖學伯夷、叔齊不食周粟之精神,不願臣服於蒙元的統治,自稱“孤臣”。這種誌趣在他的繪畫創作中自然要體現出來。工畫蘭,疏花簡葉,不求甚工,畫成即毀,絕不輕易予人,故其存世的蘭畫極少,今僅見《墨蘭圖》一幅。該畫借蘭抒懷,花葉蕭疏而不畫根土,是為“露根蘭”,寄寓了作者隱居吳下的無土亡國之痛。長卷中更是題有“純是君子,絕無小人”之句,明確表達出自己強烈的民族自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