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文學名篇導讀

二、唐宋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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鶯鶯傳(節選)

元稹

張生遊於蒲①,蒲之東十餘裏,有僧舍曰普救寺,張生寓焉。適有崔氏孀婦,將歸長安,路出於蒲,亦止茲寺。崔氏婦,鄭女也;張出於鄭②,緒其親③,乃異派之從母④。是歲,渾瑊薨於蒲⑤,有中人丁文雅⑥,不善於軍⑦,軍人因喪而擾,大掠蒲人。崔氏之家,財產甚厚,多奴仆,旅寓惶駭,不知所托。先是張與蒲將之黨有善,請吏護之,遂不及於難。十餘日,廉使杜確⑧將⑨天子命以總戎節⑩,令於軍,軍由是戢⑾。鄭厚張之德甚⑿,因飾饌以命張⒀,中堂宴之。複謂張曰:“姨之孤嫠未亡⒁,提攜幼稚,不幸屬師徒大潰,實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猶君之生⒂,豈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禮奉見,冀所以報恩也。”命其子,曰歡郎,可十餘歲,容甚溫美。次命女:“出拜爾兄,爾兄活爾。”久之辭疾,鄭怒曰:“張兄保爾之命,不然,爾且擄矣,能複遠嫌乎⒃?”久之乃至,常服睟容⒄,不加新飾。垂鬟接黛⒅,雙臉銷紅而已⒆,顏色豔異,光輝動人。張驚為之禮,因坐鄭旁。以鄭之抑而見也⒇,凝睇怨絕,若不勝其體者(21)。問其年紀,鄭曰:“今天子甲子歲之七月,終於貞元庚辰,生年十七矣。”張生稍以詞導之,不對,終席而罷。

張自是惑之,願致其情,無由得也。崔之婢曰紅娘,生私為之禮者數四,乘間遂道其衷(22)。婢果驚沮(23),腆然而奔(24),張生悔之。翼日,婢複至,張生乃羞而謝之,不複雲所求矣。婢因謂張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詳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張曰:“餘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時紈綺間居(25),曾莫流盼。不為當年,終有所蔽(26)。昨日一席間,幾不自持(27)。數日來,行忘止,食忘飽,恐不能逾旦暮(28)。若因媒氏而娶,納采問名(29),則三數月間,索我於枯魚之肆矣(30)。爾其謂我何(31)?”婢曰:“崔之貞慎自保,雖所尊不可以非語犯之(32),下人之謀,固難入矣。然而善屬文(33),往往沉吟章句(34),怨慕者久之。君試為喻情詩以亂之(35),不然則無由也。”張大喜,立綴春詞二首以授之(36)。

是夕,紅娘複至,持彩箋以授張曰:“崔所命也。”題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詞曰:“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張亦微喻其旨,是夕,歲二月旬有四日矣。崔之東有杏花一株,攀援可逾。既望之夕,張因梯(37)其樹而逾焉,達於西廂,則戶半開矣。紅娘寢於床,生因驚之。紅娘駭曰:“郎何以至?”張因紿之曰:“崔氏之箋召我也,爾為我告之。”無幾,紅娘複來,連曰:“至矣!至矣!”張生且喜且駭,必謂獲濟(38)。及崔至,則端服嚴容,大數張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見托。奈何因不令之婢(39),致**逸之詞,始以護人之亂為義,而終掠亂以求之(40),是以亂易亂,其去幾何?誠欲寢其詞(41),則保人之奸,不義;明之於母,則背人之惠,不祥;將寄與婢仆,又懼不得發其真誠。是用托短章,願自陳啟,猶懼兄之見難,是用鄙靡之詞,以求其必至。非禮之動,能不愧心,特願以禮自持,無及於亂。”言畢,翻然而逝。張自失者久之,複逾而出,於是絕望。

數夕,張生臨軒獨寢,忽有人覺之(42)。驚駭而起,則紅娘斂衾攜枕而至。撫張曰:“至矣!至矣!睡何為哉?”並枕重衾而去。張生拭目危坐久之,猶疑夢寐,然而修謹以俟(43)。俄而紅娘捧崔氏而至,至則嬌羞融冶,力不能運支(44)體,曩時端莊,不複同矣。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瑩,幽輝半床。張生飄飄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謂從人間至矣。有頃,寺鍾鳴,天將曉,紅娘促去。崔氏嬌啼宛轉,紅娘又捧之而去,終夕無一言。張生辨色而興,自疑曰:“豈其夢邪?”及明,睹妝在臂,香在衣,淚光熒熒然,猶瑩於茵席而已。

是後又十餘日,杳不複知。張生賦《會真詩》三十韻,未畢,而紅娘適至。因授之,以貽崔氏。自是複容之,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同安於曩所謂西廂者,幾一月矣。

【注釋】

①蒲:蒲州,也稱河中府,轄今山西西南部龍門山以南,稷山、鹽池及永樂鎮以西地區,州治在今永濟市。

②張出於鄭:張生的母親也是鄭家的女兒。

③緒其親:論起親戚來。

④異派之從母:另一支派的姨母。

⑤渾瑊:唐將,西域鐵勒九姓的渾部人,屢立戰功,曾是河中府的最高軍事主官。

⑥中人:這裏指監軍的大宦官。唐代開元以後,以宦官監督軍隊,宦官有很大權力。

⑦不善於軍:不會帶兵,和軍隊感情不好。

⑧杜確:當時繼渾瑊之後,任河中尹兼絳州觀察使的官員。

⑨將:秉奉。

⑩總戎節:主持軍務。

⑾軍由是戢:軍隊從此安定下來。

⑿厚張之德甚:非常感激張生的恩德。

⒀飾饌以命張:整頓酒菜來款待張生。

⒁孤嫠未亡:“孤”,孤獨。“嫠”,守寡。“未亡”,未亡人,古時寡婦的自稱,意思是丈夫已死,自己也不應該再活下去,不過僅僅還沒有死罷了。“孤嫠未亡”,統指寡婦。

⒂猶君之生:如同你給他們活的命。

⒃遠嫌:遠離以避免嫌疑。

⒄睟容:天然光澤的麵孔。

⒅垂鬟接黛:兩鬢垂在眉旁,是少女的發式。黛,婦女用來畫眉的青黑顏色,後用來代指婦女的眉毛。

⒆雙臉銷紅:兩頰飛紅的樣子。銷,散布。

⒇抑而見:強迫出見。

(21)若不勝其體者:身體好像支持不住似的。

(22)道其衷:說出自己的心事。

(23)驚沮:嚇壞了。

(24)腆然:害羞的樣子。

(25)紈綺間居:和婦女們在一起。紈綺,用為婦女的代詞。

(26)不為當年,終有所蔽:從前所不做的事情(指追求女人),如今到底被迷惑住了。

(27)不自持:自己不能克製。

(28)恐不能逾旦暮:恐怕不能過早晚之間,意思是快要因相思而死了。

(29)納采問名:古時訂婚的手續。納采,用雁為禮物送給女方。問名,問女方的姓名,去占卜吉凶,以決定婚事能否進行。

(30)索我於枯魚之肆:《莊子·外物》裏的寓言;莊子在路上看見車道裏有一條鯽魚,它叫住莊子,請弄一點水來救活它。莊子答應到吳越去引西江的水來救它。它說:“我隻要一點點水就可以活命;等你遠道去引西江水來,那隻好到賣幹魚的店鋪裏去找我了。”這個故事,比喻遠水救不了近火。

(31)爾其謂我何:你說我該怎麽辦?

(32)非語:不合理、不正經的話。

(33)善屬文:會做文章。把東西連綴起來叫作“屬”;綴字成文,所以稱做文章為“屬文”。

(34)沉吟章句:指研究詩文作法。沉吟,本指遲疑不決,這裏作思考、推敲。

(35)亂之:打動她。

(36)綴:作。

(37)梯:爬。

(38)必謂獲濟:以為一定會成功。

(39)不令:不好,不懂事。

(40)掠亂:乘危要挾。

(41)寢其詞:不說破、不理會。

(42)覺之:喚醒他。

(43)修謹以俟:打扮得整整齊齊,恭恭敬敬地等待著。修,修飾。謹,恭謹。

(44)支:同“肢”。

【評析】

元稹的《鶯鶯傳》講述了一個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其對女主人公鶯鶯的刻畫,尤為細膩傳神。

選文極為生動地表現了鶯鶯的言行:初次與張生見麵,鶯鶯矜持自重,張生“以詞導之”,她卻“終席而罷”不交一言。然而當張生以春詞二首贈之時,她卻馬上回詩,暗示約會的時間和地點。可是當張生如約而至時,她又義正詞嚴地斥責張生,說得張生“自失”久之,“於是絕望”。數夕之後,她卻自己來到張生房中自薦枕席,大膽表示自己的愛意,以至“朝隱而出,暮隱而入”。

其言、其行看似自相矛盾、匪夷所思,但是這種言行不一正是作品的神來之筆,是少女矛盾心理的真實表現。一方麵,她作為大家閨秀,禮教約束很重,一舉一動都要符合當時的行為準則。唐代青年男女都清醒地認識到,兩情相悅與婚姻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婚姻更講究門當戶對。這正是崔鶯鶯與張生兩人同時憂慮的現實問題。鶯鶯家道中落,適逢父親亡故,權且寄居廟宇,張生前途未定。現實如此,鶯鶯才會擔心自己與張生婚姻上存在的阻礙。所以鶯鶯身上表現出來的想與說、說與做之間的矛盾,是她對所處現實環境的警覺和思考,是對自己未來命運的深切憂慮。但另一方麵,鶯鶯偶遇張生,張生不但解救她家出於危難,她又是一個正當思春妙齡的少女,她有心相托,但又不放心於他,在不放心之餘又難以抑製少女的愛慕之情。而最終鶯鶯自薦枕席,情感戰勝了現實倫理和禮教。由此可見,在對鶯鶯形象的刻畫中,作者實際上仍是在突出一個“情”字。

總之,崔鶯鶯含蓄而多情、敢愛又矜持的形象刻畫得極為鮮明,在中國小說史上大放異彩。

【輯評】

唐之舉人先藉當世顯人,以姓名達之主司,然後以所業投獻,逾數日又投,謂之溫卷。如幽怪錄、傳奇等皆是也。蓋此等文備眾體,可以見史才、詩筆、議論。……據此,小說之文宜備眾體。《鶯鶯傳》中忍情之說,即所謂議論。會真等詩,即所謂詩筆。敘述離合悲歡,即所謂史才。皆當日小說文中,不得不具備者也。

——宋·趙彥衛《雲麓漫鈔》

雖文章尚非上乘,而時有情致,固亦可觀,惟篇末文過飾非﹐遂墮惡趣。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

【相關資料】

周先慎:《〈鶯鶯傳〉的敘事藝術和寫情藝術》,《名作欣賞》1999年第2期。

謝柏梁:《元稹〈鶯鶯傳〉非文過飾非作》,《中國文學研究》1991年第2期。

周亮:《一位戴著封建枷鎖追求愛情幸福的女性——論〈鶯鶯傳〉中的崔鶯鶯》,《貴州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3期。

虯髯客傳

杜光庭查

隋煬帝①之幸②江都也,命司空楊素守西京③。素驕貴,又以時亂,天下之權重望崇者,莫我若也,奢貴自奉,禮異人臣。每公卿入言,賓客上謁,未嚐不踞床而見,令美人捧出,侍婢羅列,頗僭於上④,末年愈甚,無複知所負荷、有扶危持顛之心⑤。

一日,衛公李靖以布衣上謁,獻奇策。素亦踞見。公前揖曰:“天下方亂,英雄競起。公為帝室重臣,須以收羅豪傑為心,不宜踞見賓客。”素斂容而起,謝公,與語,大悅,收其策而退。當公之騁辯也,一妓有殊色,執紅拂,立於前,獨目公。公既去,而執拂者臨軒,指吏曰:“問去者處士第幾?住何處?”公具以答。妓誦而去。

公歸逆旅⑥。其夜五更初,忽聞叩門而聲低者,公起問焉。乃紫衣戴帽人,杖揭一囊。公問誰?曰:“妾,楊家之紅拂妓也。”公遽延入。脫衣去帽,乃十八九佳麗人也。素麵華衣而拜。公驚答拜。曰:“妾侍楊司空久,閱天下之人多矣,無如公者。絲蘿非獨生,願托喬木,故來奔耳。”公曰:“楊司空權重京師,如何?”曰:“彼屍居餘氣⑦,不足畏也。諸妓知其無成,去者眾矣。彼亦不甚逐也。計之詳矣。幸無疑焉。”問其姓,曰:“張。”問其伯仲之次。曰:“最長。”觀其肌膚、儀狀、言詞、氣性,真天人也。公不自意獲之,愈喜愈懼,瞬息萬慮不安,而窺戶者無停屨⑧。數日,亦聞追討之聲,意亦非峻⑨。乃雄服乘馬,排闥而去⑩,將歸太原。

行次靈石旅舍,既設床,爐中烹肉且熟。張氏以發長委地,立梳床前。公方刷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如虯,乘蹇驢而來⑾。投革囊於爐前,取枕欹臥⑿,看張梳頭。公怒甚,未決,猶親刷馬。張熟視其麵,一手握發,一手映身搖示公,令勿怒。急急梳頭畢。襝衽問其姓⒀。臥客答曰:“姓張。”對曰:“妾亦姓張,合是妹。”遽拜之。問第幾。曰:“第三。”問妹第幾。曰:“最長。”遂喜曰:“今夕幸逢一妹。”張氏遙呼:“李郎且來見三兄!”公驟禮之。

遂環坐。曰:“煮者何肉?”曰:“羊肉,計已熟矣。”客曰:“饑。”公出市胡餅⒁。客抽腰間匕首,切肉共食。食竟,餘肉亂切送驢前食之,甚速。

客曰:“觀李郎之行,貧士也。何以致斯異人?”曰:“靖雖貧,亦有心者焉。他人見問,故不言,兄之問,則不隱耳。”具言其由。曰:“然則將何之?”曰:“將避地太原。”曰:“然。吾故非君所致也。”曰:“有酒乎?”曰:“主人西,則酒肆也。”公取酒一鬥。既巡,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曰:“不敢。”於是開革囊,取一人頭並心肝。卻頭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曰:“此人天下負心者,銜之十年,今始獲之。吾憾釋矣。”

又曰:“觀李郎儀形器宇,真丈夫也。亦聞太原有異人乎?”曰:“嚐識一人,愚謂之真人也。其餘,將帥而已。”曰:“何姓?”曰:“靖之同姓。”曰:“年幾?”曰:“僅二十。”曰:“今何為?”曰:“州將之子⒂。”曰:“似矣,亦須見之。李郎能致吾一見乎?”曰:“靖之友劉文靜者⒃,與之狎。因文靜見之可也。然兄何為?”曰:“望氣者言太原有奇氣,使吾訪之。李郎明發,何日到太原?”靖計之日。曰:“期達之明日,日方曙,候我於汾陽橋。”言訖,乘驢而去,其行若飛,回顧已失。公與張氏且驚且喜,久之,曰:“烈士不欺人,固無畏。”促鞭而行。

及期,入太原,果複相見。大喜,偕詣劉氏⒄。詐謂文靜曰:“有善相者思見郎君,請迎之。”文靜素奇其人,一旦聞有客善相,遽致使迎之⒅。使回而至,不衫不履,褐裘而來,神氣揚揚,貌與常異。虯髯默然居末坐,見之心死,飲數杯,招靖曰:“真天子也!”公以告劉,劉益喜,自負。既出,而虯髯曰:“吾得十八九矣,然須道兄見之。李郎宜與一妹複入京,某日午時,訪我於馬行東酒樓,樓下有此驢及瘦驢,即我與道兄俱在其上矣。到即登焉。”又別而去,公與張氏複應之。

及期訪焉,宛見二乘。攬衣登樓,虯髯與一道士方對飲,見公驚喜,召坐圍飲,十數巡,曰:“樓下櫃中,有錢十萬,擇一深隱處安一妹。某日複會於汾陽橋。”如期至,即道士與虯髯已到矣,俱謁文靜。時方弈棋,揖而話心焉。文靜飛書迎文皇看棋⒆。道士對弈,虯髯與公傍待焉。俄而文皇到來,精采驚人,長揖而坐。神氣清朗,滿坐風生,顧盼煒如也。道士一見慘然,下棋子曰:“此局全輸矣!於此失卻局哉,救無路矣!複奚言!”罷弈而請去。既出,謂虯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勉之,勿以為念。”因共入京。虯髯曰:“計李郎之程,某日方到。到之明日,可與一妹同詣某坊曲小宅相訪。李郎相從一妹,懸然如磬。欲令新婦祗謁⒇,兼議從容,無前卻也。”言畢,籲噓而去。

公策馬而歸。即到京,遂與張氏同往。至一小板門,扣之,有應者,拜曰:“三郎令候李郎、一娘子久矣。”延入重門,門愈壯麗。婢四十人,羅列廷前。奴二十人,引公入東廳。廳之陳設,窮極珍異,巾箱、妝奩、冠鏡、首飾之盛,非人間之物。巾櫛妝飾畢(21),請更衣,衣又珍異。既畢,傳雲:“三郎來!”乃虯髯紗帽裼裘而來,亦有龍虎之狀,歡然相見。催其妻出拜,蓋亦天人耳。遂延中堂,陳設盤筵之盛,雖王公家不侔也。四人對饌訖,陳女樂二十人,列奏於前,若從天降,非人間之曲。

食畢,行酒。家人自堂東舁出二十床(22),各以錦繡帕覆之。既陳,盡去其帕,乃文簿鑰匙耳。虯髯曰:“此盡寶貨泉貝之數(23)。吾之所有,悉以充贈。何者?欲以此世界求事,當或龍戰三二十載,建少功業。今既有主,住亦何為?太原李氏,真英主也。三五年內,即當太平。李郎以奇特之才,輔清平之主,竭心盡善,必極人臣。一妹以天人之姿,蘊不世之藝,從夫之貴,以盛軒裳。非一妹不能識李郎,非李郎不能榮一妹。起陸之漸,際會如期,虎嘯風生,龍騰雲萃,固非偶然也。持餘之贈,以佐真主,讚功業也,勉之哉!此後十年,當東南數千裏外有異事,是吾得事之秋也。一妹與李郎可瀝酒東南相賀。”因命家童列拜,曰:“李郎一妹,是汝主也!”言訖,與其妻從一奴,乘馬而去。數步,遂不複見。

公據其宅,乃為豪家,得以助文皇締構之資(24),遂匡天下。貞觀十年,公以左仆射平章事。適東南蠻入奏曰:“有海船千艘,甲兵十萬,入扶餘國,殺其主自立。國已定矣。”公心知虯髯得事也。歸告張氏,具衣拜賀,瀝酒東南祝拜之。

乃知真人之興也,非英雄所冀,況非英雄者乎?人臣之謬思亂者,乃螳臂之拒走輪耳。我皇家垂福萬葉,豈虛然哉?或曰:“衛公之兵法,半乃虯髯所傳耳。”

【注釋】

①隋煬帝:隋朝第二任皇帝,名楊廣。

②幸:指封建帝王到達某地。

③西京:今西安。

④僭(jiàn):超越本分。

⑤扶危持顛:指挽回處於危難中的國家或人。扶,幫助;持,把握;顛,傾倒。

⑥逆旅:旅店。

⑦屍居餘氣:像屍體一樣但還有一口氣,指人將要死亡。也比喻人暮氣沉沉,無所作為。

⑧屨:古代用麻葛製成的一種鞋。

⑨峻:嚴厲苛刻。

⑩排闥:推門,撞開門。

⑾蹇驢:跛蹇駑弱的驢子。

⑿欹:傾側。

⒀襝衽:同“斂衽”,整理衣襟。

⒁胡餅:燒餅。

⒂州將之子:指唐太宗李世民,其父李淵當時任太原留守。

⒃劉文靜:字肇仁。隋末為晉陽令,後隨李淵起兵,有軍功。

⒄詣:拜訪。

⒅遽:急忙。

⒆文皇:唐太宗死後諡“文皇帝”。

⒇祗謁:恭敬地進見。

(21)巾櫛:包頭巾,梳頭發。

(22)舁(yú):抬。

(23)泉貝:貨幣。

(24)締構:創業。

【評析】

杜光庭(850—933),字賓聖,京兆杜陵(今陝西西安東南)人。懿宗鹹通間,應舉不弟,入天台山為道士。僖宗避黃巢亂入蜀,杜光庭應召為官,後留蜀,事前蜀王建父子,為諫議大夫、戶部侍郎,賜號廣成先生。晚年隱居在青城山。著作留存有《廣成集》《神仙感遇傳》《墉城集仙錄》等。

《虯髯客傳》是唐傳奇中最著名的作品之一。小說成功塑造了紅拂、虯髯客和李靖的形象,曆來為後人稱道。

紅拂出場著墨不多,僅有寥寥數語:“一妓有殊色,執紅拂,立於前,獨目公。”卻由此襯托出她獨特出眾的眼光。她雖為侍妓,但極有遠見,看到李靖後,發覺他是個奇才,所以定下了出奔的決心。夜奔旅店一節,就更出色地寫出了她超凡脫俗的儀容和膽略。出奔的裝扮、投奔的原因及之後周密的安排,無不寫出她的膽識與機智。紅拂的形象,用李靖的話來說就是:“觀其肌膚、儀狀、言辭、氣性,真天人也。”

虯髯客本來是個大豪俠,早年也有爭奪天下之誌,但見到李世民的風度卓絕之後,自知無法超越,於是傾盡家財資助李靖,讓他輔佐李世民成就功業。他有知人之明,能看出李世民是未來天下之主,看出李靖是輔佐明君的賢臣,同時又能成人之美,萬貫家財一手相送,甘心支持李靖與李世民的霸業。由此可見,虯髯客不但富有遠見卓識,而且擁有豪邁的英雄氣概。

李靖的形象同紅拂、虯髯客相比,也並不遜色。出場寫出了李靖的胸懷大誌。紅拂對他的關注,也間接體現了李靖的出色。他能大膽接受紅拂的出奔,同樣體現出其膽識。在初遇虯髯客時,李靖對虯髯客的無禮很是生氣,但在紅拂的暗示之下,他又能馬上轉變過來,可見他善於聽取意見。而他最後選擇明主,終成一代大業,顯現出一以貫之的英雄本色。

總之,這篇小說在人物塑造上的成就非常傑出。通過不同側麵對幾個人物進行了生動描寫,表現不同人物各自的典型性格,並在不同性格的交錯映襯中愈發凸顯出人物的特色,從而形成一篇精彩動人的故事。

【輯評】

凡變異之談,盛於六朝;然多傳錄舛訛,未必盡幻設語。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

——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二酉綴集》

雖尚不離搜奇記逸,然敘事婉轉,文辭華豔,與六朝之粗陳梗概者較,演進之跡甚明,而尤顯者乃在是時始有意為小說。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

【相關資料】

梁湘如:《風塵三俠的“選擇”哲學——〈虯髯客傳〉的一種解讀》,《名作欣賞》2001年第1期。

卞孝萱:《論〈虯髯客傳〉的作者、作年及政治背景》,《東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