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史(下)

三、《寒夜》:人性冲突的幽怨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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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对有人从道德的角度贬低曾树生,巴金说他对三个主要人物全同情,从而阻止了对小说的单向度的解读,但他完全将《寒夜》人物的悲剧归结为社会制度,却又削弱了这部杰作对人性探索的丰富意蕴。因为婆媳同爱一个男人而导致的婆媳争斗在中国似乎是穿越了各种社会制度,相比之下,公公与儿媳的关系从来就没有像婆媳关系一样剑拔弩张。能把传统主题写得引人入胜,并且借此表现人性的奥秘,表现了巴金小说的艺术表现力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汪文宣是抗战大时代下喘息的小人物,他善良、正直而又懦弱、敏感,灰色的生活已经消解了他大学时代的理想,在谋生的重压下他托人才找到一个文字校对的工作,贫穷使他患上了肺结核也不去医治。抗战的艰苦环境又使他一家四口人挤在一起,他的母亲与他的妻子仿佛就是天敌,使他夹在中间受苦。不像《憩园》是一步步探幽,《寒夜》在开头就把所有矛盾全部展现在读者面前,由于他在夜里问及晚饭时别人给妻子送来的信,想不到妻子与他争吵起来,然后就离家出走。这个开头涉及两组矛盾:一组矛盾是他的妻子与母亲的矛盾,妻子的离家出去并非仅仅是与他的争吵,更多还是觉得在这个家里阴冷、压抑,她与婆婆的不合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另一组矛盾是在妻子与他、陈主任之间展开,他与妻子彼此相爱而结婚,不过,妻子是三十多岁富有生命活力的漂亮少妇,在银行上班而被陈主任追求。在小说中前一组矛盾是详写而后一组矛盾是略写,而且后一组矛盾显然受到前一组矛盾的影响:如果家庭和乐美满妻子就不会受陈主任的**;如果妻子在家中受的委屈太多,情感的天平就会倒向陈主任。

汪母与曾树生之间的婆媳冲突,既是传统与现代的观念冲突,也是人性的冲突。曾树生与汪文宣没有举办婚礼而被汪母骂为儿子的姘头,并且汪母以她是坐花轿进入汪家的而傲视曾树生,言下之意曾树生在汪家根本就没有名分。汪母的气话显然具有在吵架时那句恶毒就说那句的特征,其中也暗藏着事实上被曾树生养活的挫折感。因为完全将这种冲突看成是传统与现代的观念冲突,就无法解释同是受现代教育的汪文宣与母亲的关系几乎就像春雨润物一样和谐无间。汪母对曾树生不满的根本原因,是她觉得这个儿媳妇未能像她那样无私地为家庭奉献。汪母是读过书的妇女,本是应该安享晚年的年龄却为儿子与孙子做衣服,忙于料理家务,很难看到她闲着的时候,因而曾树生说她“自私、顽固、保守”也是气话,汪母对于儿孙完全是无私奉献。在汪母眼里,儿子是完美的,夫妻之间的争吵都怪儿媳,而且儿媳过于自私,整天忙于在外面应酬而不着家,更严重的是她隐约地感到儿媳不守妇道,与陈主任的关系不清不楚。从曾树生这边说,情爱是平等的而无法像母爱那样无私,汪文宣除了给她关爱确实给不了她什么,她追求个人的自由与幸福也没有错,她是家里的经济支柱却得不到婆婆应有的尊重,拌起嘴来婆婆那句恶毒说那句就更让她受不了。更重要的是,婆婆对丈夫无私的爱使孑然一身的她感到嫉妒,也给她以沉重的压力。而汪文宣对母亲或妻子的关爱则会引起双方的嫉妒,这一点曾树生看得很清楚:“你越是对我好(你并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你母亲越是恨我。”

汪母与曾树生因爱汪文宣而发生的冲突,几乎将汪文宣的心撕裂,因为汪文宣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自己生命里最爱的人剑拔弩张地对立冲突,只有当汪文宣吐血而有生命危险时婆媳二人才能达成暂时的和解。然而这种和解是暂时的,随着汪文宣身体的恢复婆媳很快又陷入冷战。曾树生抛下病中的丈夫与儿子小宣跟着陈主任去兰州,在某种意义上就与汪母的态度有直接关系。而在汪母看来,曾树生离得越远越好,最好是将她扫地出门,那样完美的儿子会找一个比曾树生更好的女人。曾树生去兰州后,钱不断寄来,信却越写越短,终于来了一封长信,却是与汪文宣分手的信。小说以书信来往略去了陈主任对曾树生的追求,汪文宣回了一封充满爱心的信,说他耽误了曾树生的青春,现在还她自由,信的最后一句是“我到死还是爱你的”。可能是汪文宣的信感动了曾树生,当抗战胜利后不久,曾树生就回重庆寻找汪文宣。然而,身患严重肺病的汪文宣虽然为母亲与儿子苦苦支撑着,但在抗战胜利这一天却离开了人世。汪家的灾难与悲剧跟日寇入侵密切相关,若不是因抗战祖孙三代挤在一间小房子里,树生与汪母的敌对就不会那么强烈,甚至树生去兰州也是日寇逼近重庆一些机构内迁的结果,但是抗战胜利对于汪文宣来说则成为一个讽刺,他在欢庆的锣鼓中辞世。汪母在安葬儿子后带着孙子不知所向。树生已经无家可归,夜太寒冷了,因此这是一个在寒夜中发生的爱的悲惨故事。小说几乎很少分支描写,其中写到汪文宣在大街上两次遇到中学同学唐柏青,这个文学硕士在妻子生孩子死掉后,整天借酒浇愁,最后被车碾死。这更加重了夜的寒冷。可以说,从《憩园》到《寒夜》,标志着巴金的小说艺术真正走向成熟,他开始讲求艺术构思与表现,而不像早期小说那样芜杂与一泄无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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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

他吃过晚饭后就盼望着妻,可是妻回来得相当迟。

时间过得极慢。他坐在藤椅上或者和衣躺在**。他那只旧表已经坏了好些天了,他不愿意拿出一笔不小的修理费,就让它静静地躺在他的枕边,他不断地要求母亲给他报告时刻。……七点……八点……九点……时间似乎故意跟他为难。这等待是够折磨人的。但是他有极大的忍耐力。

终于十点钟又到了。母亲放下手里的活计,取下老光眼镜,揉揉眼睛。“宣,你脱了衣服睡罢,不要等了,”她说。

“我睡不着。妈,你去睡,”他失望地说。

“她这样迟还不回来,哪里还把家里人放在心上?明天一早就要走,也应该早回来跟家里人团聚才是正理,”母亲气恼地说。

“她应酬忙,事情多,这也难怪她,”他还在替他的妻子辩解。

“应酬,你说她还有什么应酬?还不是又跟她那位陈主任跳舞去了,”母亲冷笑地说。

“不会的,不会的,”他摇头说。

“你总是袒护她,纵容她!不是我故意向你泼冷水,我先把话说在这里搁起,她跟那位陈主任有点不明不白——”她突然咽住以后的话,改变了语调叹息道:“你太忠厚了,你到现在还这样相信她,你真是执迷不悟!”

“妈,你还不大了解她,她也有她的苦衷。在外面做事情,难免应酬多,她又爱面子,”他接口替妻辩护道:“她不见得就喜欢那个陈主任,我相信得过她。”

“那么我是在造谣中伤她!”母亲勃然变色道。

他吃了一惊,偷偷看母亲一眼,不敢做声。停了一两分钟,母亲的脸色缓和下来,那一阵愤怒过去了,她颇后悔自己说了那句话,她用怜惜的眼光看他。她和蔼地说:“你不要难过,我人老了,脾气更坏了。其实这样吵来吵去有什么好处!——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她那样看不起我!不管怎样,我总是你的母亲啊!”

他又得到了鼓舞,他有了勇气。他说:“妈,你不要误会她,她从没有讲过你的坏话。她对你本来是很好的。”他觉得有了消解她们中间误会的机会和希望了。

母亲叹了一口气,她指着他的脸说:“你也太老好了。她哪里肯对你讲真话啊!我看得出来,我比你明白,她觉得她能够挣钱养活自己,我却靠着你们吃饭,所以她看不起我。”

“妈,你的确误会了她,她没有这个意思,”他带着充分自信地说。

“你怎么知道?”母亲不以为然地反问道。就在这时候电灯突然亮了。整个屋子大放光明。倒立的茶杯上那段剩了一寸多长的蜡烛戴上了一大朵黑烛花,现着随时都会熄灭的样子。母亲立刻吹灭了烛,换过话题说;“十点半了,她还没有回来!你说她是不是还把我们放在眼里!”

他不作声,慢慢地叹了一口气。他的左胸又厉害地痛起来。他用乞怜的眼光偷偷地看母亲,他甚至想说:你饶了她罢。可是他并没有这样说。他压下了感情的爆发(他想痛哭一场)。他平平淡淡地对母亲说:“妈,你不必等她了。你去睡罢。”

“那么你呢?”母亲关心地问。

“我也要睡了。我瞌睡得很。”他故意装出睁不开眼睛的样子,并且打了一个呵欠。

“那么你还不脱衣服?”母亲又问。

“我等一会儿脱,让我先睡一觉。妈,你把电灯给我关了罢,”他故意慢吞吞地说,他又打了一个呵欠。

“好的,你先睡一觉也好,不要忘记脱衣服啊,”母亲叮嘱道。她真的把电灯扭熄了。她轻手轻脚地拿了一个凳子,放在掩着的门背后。于是她走进她那间小屋去了。她房里的电灯还亮着。

他并无睡意。他的思潮翻腾得厉害。他睁着眼睛望那扇房门,望那张方桌,望那把藤椅,望一切她坐过、动过、用过的东西。他想:到明天早晨什么都会变样了。这间屋子里不会再有她的影子了。

“树生!”他忽然用棉被蒙住头带了哭声暗暗地唤她。他希望能有一只手来揭开他的被,能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轻轻回答:“宣,我在这儿。”

但是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母亲在小屋里咳了两声嗽,随后又寂然了。

“树生,你真的就这样离开我?”他再说。他盼望得到一声回答:“宣,我永远不离开你。”没有声音。不,从街上送进来凄凉的声音:“炒米糖开水。”声音多么衰弱,多么空虚,多么寂寞。这是一个孤零零的老人的叫卖声!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缩着头,驼着背,两只手插在袖筒里,破旧油腻的棉袍挡不住寒风。一个多么寂寞、病弱的读书人。现在……将来?他想着,他在棉被下面哭出声来了。

幸好母亲不曾听见他的哭声。不会有人来安慰他。他慢慢地止了泪。他听见了廊上的脚步声,是她的脚步声!他兴奋地揭开被露出脸来。他忘了泪痕还没有揩干,等到她在推门了,他才想起,连忙用手揉眼睛,并且着急地翻一个身,使她在扭开电灯以后看不到他的脸。

她走到屋子,扭燃了电灯。她第一眼看**,还以为他睡熟了。她先拿起拖鞋,轻轻地走到书桌前,在藤椅上坐下,换了鞋,又从抽屉里取出一面镜子,对看镜略略整理头发。然后她站起来,去打开了箱子,又把抽屉里的一些东西放到箱子里去。她做这些事还竭力避免弄出任何响声,她不愿意惊醒他的梦。但是正在整理箱子的中间,她忽然想到什么事,就暂时撇下这个工作,走到床前去。她静静地立在床前看他。

他并没有睡去,从她那些细微的声音里他仿佛目睹了她的一举一动。他知道她到了他的床前。他还以为她就会走开,谁知她竟然在床前立了好一阵。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他不能再忍耐了。他咳了一声嗽。他听见她小声唤他的名字,便装出睡醒起来的样子翻一个身,伸一个懒腰,一面睁开眼来。

“宣,”她再唤他,一面俯下头看他;“我回来迟了。你睡了多久了?”

“我本来不要睡,不晓得怎样就睡着了,”他说了谎,同时还对她微笑。

“我早就想回来,谁知道饭吃得太迟,他们又拉着去喝咖啡,我说要回家,他们一定不放我走……”她解释道。

“我知道,”他打断了她的话,“你的同事们一定不愿意跟你分别。”这是敷衍的话。可是话一出口,他却觉得自己失言了。他绝没有讥讽她的意思。

“你是不是怪我不早回来?”她低声下气地说;“我不骗你,我虽然在外面吃饭,心里却一直想到你。我们要分别了,我也愿意同你多聚一刻,说真话,我就是怕——”她说到这里便转过脸朝母亲的小屋望了望。——

“我知道。我并没有怪你,”他接嘴说。“你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吗?”他改变了话题问。

“差不多了,”她答道。

“那么你快点收拾罢,”他催她道;“现在大概快十一点了。你要早点睡啊,明天天不亮你就要起来。”

“不要紧,陈主任会开汽车来接我,车子已经借好了,”她顺口说。

“不过你也得早起来,不然会来不及的,”他勉强装出笑容说。

“那么你——”她开始感到留恋,她心里有点难过,说了这三个字,第四个字梗在咽喉,不肯出来。

“我瞌睡,”他故意打了一个假呵欠。

她似乎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她抬起头说:“好的,你好好睡。我走的时候你不要起来啊。太早了,你起来会着凉的。你的病刚刚才好一点,处处得小心,”她叮嘱道。

“是,我知道,你放心罢,”他说,他努力做出满意的微笑来,虽然做得不太像。可是等她转身去整理行李时,他却蒙着头在被里淌眼泪。

她忙了将近一个钟头。她还以为他已经睡熟了。事实上他却一直醒着。他的思想活动得快,它跑了许多地方,甚至许多年月。它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但是它始终绕着一个人的面影。那就是她。她现在还在他的近旁,可是他不敢吐一口气,或者大声咳一下嗽,他害怕惊动了她。幸福的回忆,年轻人的岁月都去远了。……甚至痛苦的争吵和相互的折磨也去远了。现在留给他的只有分离(马上就要来到的)和以后的孤寂。还有他这个病。他的左胸又在隐隐地痛。她会回来吗?或者他能够等到她回来的那一天吗?……他不敢再往下想。他把脸朝着墙壁,默默地流眼泪。他后来也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些时候。然而那是在她上床睡去的若干分钟以后了。

他半夜里惊醒,一身冷汗,汗背心已经湿透了。屋子里漆黑,他翻身朝外看,他觉得有点头晕,他看不清楚一件东西。母亲房里没有声息。他侧耳静听。妻在他旁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她睡得很安静。“什么时候了?”他问自己。他答不出。“她不会睡过钟点吗?”他想。他自己回答:“还早罢,天这么黑。她不会赶不上,陈主任会来接她。”想到“陈主任”,他仿佛挨了迎头一闷棍,他愣了几分钟。什么东西在他心里燃烧,他觉得脸上、额上烫得厉害。“他什么都比我强,”他妒忌地想道。……

渐渐地、慢慢地他又睡去了。可是她突然醒来了。她跳下床,穿起衣服,扭开电灯,看一下手表。“啊呀!”她低声惊叫,她连忙打扮自己。

突然在窗外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他来了,我得快。”她小声催她自己。她匆匆地打扮好了。她朝**一看。他睡着不动。“我不要惊醒他,让他好好地睡罢,”她想道。她又看母亲的小屋,房门紧闭,她朝着小屋说了一声:“再会。”她试提一下她的两只箱子,刚提起来,又放下。她急急走到床前去看他。他的后脑向着她,他在打鼾。她痴痴地立了半晌。窗下的汽车喇叭声又响了。她用柔和的声音轻轻说:“宣,我们再见了,希望你不要梦着我离开你啊。”她觉得心里不好过,便用力咬着下嘴唇,掉转了身子。她离开了床,马上又回转身去看他。她踌躇片刻,忽然走到书桌前,拿了一张纸,用自来水笔在上面匆匆写下几行字,用墨水瓶压住它,于是提着一只箱子往门外走了。

就在她从走廊转下楼梯的时候,他突然从梦中发出一声叫唤惊醒过来了。他叫着她的名字,声音不大,却相当凄惨。他梦着她抛开他走了。他正在唤她回来。

他立刻用眼光找寻她。门开着。电灯亮得可怕。没有她的影子,一只箱子立在屋子中央。他很快地就明白了真实情形。他一翻身坐起来,忙忙慌慌地穿起棉袍,连钮子都没有扣好,就提起那只箱子大踏步走出房去。

他还没有走到楼梯口,就觉得膀子发酸,脚沉重,但是他竭力支持着下了楼梯。楼梯口没有电灯,不曾扣好的棉袍的后襟又绊住他的脚,他不能走快。他正走到二楼的转角,两个人急急地从下面上来。他看见射上来的手电光。为了避开亮光,他把眼睛略略埋下。

“宣,你起来了!”上来的人用熟习的女音惊喜地叫道。手电光照在他的身上。“啊呀,你把我箱子也提下来了!”她连忙走到他的身边,伸手去拿箱子。“给我,”她感激地说。

他不放开手,仍旧要提着走下去,他说:“不要紧,我可以提下去。”

“给我提,”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这是年轻而有力的声音。他吃了一惊。他看了说话的人一眼。恍惚间他觉得那个人身材魁梧,意态轩昂,比起来,自己太猥琐了。他顺从地把箱子交给那只伸过来的手。他还听见她在说:“陈主任,请你先下去,我马上就来。”

“你快来啊,”那个年轻的声音说,魁梧的身影消失了。“咚咚”的脚步声响了片刻后也寂然了。他默默地站在楼梯上,她也是。她的手电光亮了一阵,也突然灭了。

两个人立在黑暗与寒冷的中间,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汽车喇叭叫起来,叫了两声。她梦醒似地动了一下,她说话了:“宣,你上楼睡罢,你身体真要当心啊……我们就在这里分别罢,你不要送我。我给你留了一封信在屋里,”她柔情地伸过手去,捏住他的手。她觉得他的手又瘦又硬(虽然不怎么冷)!她竭力压下了感情,声音发颤地说:“再见。”

他忽然抓住她的膀子,又着急又悲痛地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不定,不过我一定要回来的。我想至迟也不过一年,”她感动地说。

“一年?这样久!你能不能提早呢?”他失望地小声叫道。他害怕他等不到那个时候。

“我也说不定,不过我总会想法提早的,”她答道,讨厌的喇叭声又响了。她安慰他:“你不要着急,我到了那边就写信回来。”

“是,我等着你的信,”他揩着眼泪说。

“我会——”她刚刚说了两个字,忽然一阵心酸,她轻轻地扑到他的身上去。

他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吃惊地说:“不要挨我,我有肺病,会传染人。”

她并不离开他,反而伸出两只手将他抱住,又把她的红唇紧紧地压在他的干枯的嘴上,热烈地吻了一下。她又听到那讨厌的喇叭声,才离开他的身子,眼泪满脸地说:“我真愿意传染到你那个病,那么我就不会离开你了。”她用手帕揩了揩脸,小声叹了一口气,又说:“妈面前你替我讲一声,我没有敢惊动她。”她终于决然地撇开他,打着手电急急忙忙地跑下了剩余的那几级楼梯。

他痴呆地立了一两分钟,突然沿着楼梯追下去。在黑暗中他并没有被什么东西绊倒。但是他赶到大门口,汽车刚刚开动。他叫一声“树生”,他的声音嘶哑了。她似乎在玻璃窗内露了一下脸,但是汽车仍然在朝前走。他一路叫着追上去。汽车却像箭一般地飞进雾中去了。他赶不上,他站着喘气。他绝望地走回家来。大门口一盏满月似的门灯孤寂地照着门前一段人行道。门旁边墙脚下有一个人堆。他仔细一看,原来是两个十岁上下的小孩互相抱着缩成了一团。油黑的脸,油黑的破棉袄,满身都是棉花疙瘩,连棉花也变成黑灰色了。他们睡得很熟,灯光温柔地抚着他们的脸。

他看着他们,他浑身颤抖起来。周围是这么一个可怕的寒夜。就只有这两个孩子睡着,他一个人醒着。他很想叫醒他们,让他们到他的屋子里去,他又想脱下自己的棉衣盖在他们的身上。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唐柏青也这样睡过的,”他忽然自语道,他想起了那个同学的话,便蒙着脸像逃避瘟疫似地走进了大门。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在书桌上见到她留下的字条,他拿起它来,低声念着:

宣:

我走了。我看你睡得很好,不忍叫醒你。你不要难过。我到了那边就给你写信。一切有陈主任照料,你可以放心。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保重自己的身体,认真地治病。

妈面前请你替我讲几句好话罢。

他一边念,一边流泪。特别是最后一个“妻”字引起他的感激。

他拿着字条在书桌前立了几分钟。他觉得浑身发冷,两条腿好像要冻僵的样子。他支持不住,便拿着字条走到床前,把它放在枕边,然后脱去棉袍钻进被窝里去。

他一直没有能睡熟,他不断地翻身,有时他刚合上眼,立刻又惊醒了。可怖的梦魇在等候他。他不敢落进睡梦中去。他发烧,头又晕,两耳响得厉害。天刚大亮,他听见飞机声。他想:她去了,去远了,我永远看不见她了。他把枕畔那张字条捏在手里,低声哭起来。

“你是个忠厚老好人,你只会哭!”他想起了妻骂过他的话,可是他反而哭得更伤心了。

——巴金:《巴金全集》(第8卷),617—62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

原典点评

本篇节选自《寒夜》第23章,题目是编者另加的。

在本篇中,小说主要人物都登场了,并力透纸背地表现了作者的写实功夫。第二天清晨就要与陈主任登机赴兰州的曾树生,到晚上十点还不回家与亲人团聚话别,也难怪汪母说她。汪文宣在为妻子打圆场,倒是汪母一针见血地触着了儿子不敢向那方面想的心病——与陈主任跳舞去了。曾树生回来后,他为了不给妻子心理负担,装着刚睡醒的样子。他明明有很多话要对妻子说,但想到妻子明天一早就走,又装着瞌睡的样子。第二天一早妻子舍不得叫醒他,就写了一纸短信,但他仿佛心理感应一样醒来为妻子送行。看到陈主任,他心里嫉妒却又无奈。其实,抛开病中的丈夫,跟着追求自己的陈主任去兰州,连曾树生也把握不住自己的未来,所以就对丈夫特别地不舍,在接吻时甚至希望丈夫将肺病传染给自己。大门口两个睡在街头的流浪儿,正是妻子走后汪文宣心灵漂泊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