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對有人從道德的角度貶低曾樹生,巴金說他對三個主要人物全同情,從而阻止了對小說的單向度的解讀,但他完全將《寒夜》人物的悲劇歸結為社會製度,卻又削弱了這部傑作對人性探索的豐富意蘊。因為婆媳同愛一個男人而導致的婆媳爭鬥在中國似乎是穿越了各種社會製度,相比之下,公公與兒媳的關係從來就沒有像婆媳關係一樣劍拔弩張。能把傳統主題寫得引人入勝,並且借此表現人性的奧秘,表現了巴金小說的藝術表現力已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
汪文宣是抗戰大時代下喘息的小人物,他善良、正直而又懦弱、敏感,灰色的生活已經消解了他大學時代的理想,在謀生的重壓下他托人才找到一個文字校對的工作,貧窮使他患上了肺結核也不去醫治。抗戰的艱苦環境又使他一家四口人擠在一起,他的母親與他的妻子仿佛就是天敵,使他夾在中間受苦。不像《憩園》是一步步探幽,《寒夜》在開頭就把所有矛盾全部展現在讀者麵前,由於他在夜裏問及晚飯時別人給妻子送來的信,想不到妻子與他爭吵起來,然後就離家出走。這個開頭涉及兩組矛盾:一組矛盾是他的妻子與母親的矛盾,妻子的離家出去並非僅僅是與他的爭吵,更多還是覺得在這個家裏陰冷、壓抑,她與婆婆的不合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另一組矛盾是在妻子與他、陳主任之間展開,他與妻子彼此相愛而結婚,不過,妻子是三十多歲富有生命活力的漂亮少婦,在銀行上班而被陳主任追求。在小說中前一組矛盾是詳寫而後一組矛盾是略寫,而且後一組矛盾顯然受到前一組矛盾的影響:如果家庭和樂美滿妻子就不會受陳主任的**;如果妻子在家中受的委屈太多,情感的天平就會倒向陳主任。
汪母與曾樹生之間的婆媳衝突,既是傳統與現代的觀念衝突,也是人性的衝突。曾樹生與汪文宣沒有舉辦婚禮而被汪母罵為兒子的姘頭,並且汪母以她是坐花轎進入汪家的而傲視曾樹生,言下之意曾樹生在汪家根本就沒有名分。汪母的氣話顯然具有在吵架時那句惡毒就說那句的特征,其中也暗藏著事實上被曾樹生養活的挫折感。因為完全將這種衝突看成是傳統與現代的觀念衝突,就無法解釋同是受現代教育的汪文宣與母親的關係幾乎就像春雨潤物一樣和諧無間。汪母對曾樹生不滿的根本原因,是她覺得這個兒媳婦未能像她那樣無私地為家庭奉獻。汪母是讀過書的婦女,本是應該安享晚年的年齡卻為兒子與孫子做衣服,忙於料理家務,很難看到她閑著的時候,因而曾樹生說她“自私、頑固、保守”也是氣話,汪母對於兒孫完全是無私奉獻。在汪母眼裏,兒子是完美的,夫妻之間的爭吵都怪兒媳,而且兒媳過於自私,整天忙於在外麵應酬而不著家,更嚴重的是她隱約地感到兒媳不守婦道,與陳主任的關係不清不楚。從曾樹生這邊說,情愛是平等的而無法像母愛那樣無私,汪文宣除了給她關愛確實給不了她什麽,她追求個人的自由與幸福也沒有錯,她是家裏的經濟支柱卻得不到婆婆應有的尊重,拌起嘴來婆婆那句惡毒說那句就更讓她受不了。更重要的是,婆婆對丈夫無私的愛使孑然一身的她感到嫉妒,也給她以沉重的壓力。而汪文宣對母親或妻子的關愛則會引起雙方的嫉妒,這一點曾樹生看得很清楚:“你越是對我好(你並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你母親越是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