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史(下)

二、诗星闪耀:绿原、鲁藜、彭燕郊、曾卓、牛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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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风是诗人,七月派可以说是诗星闪耀。绿原(1922—2009),原名刘仁甫,以笔名行世,湖北黄陂人。1942年考入重庆复旦大学,并在胡风编辑的《七月诗丛》出版诗集《童话》。后又出版诗集《终点,又是一个起点》《集合》。1955在反胡风运动中被定罪为“美蒋特务”而入狱,1959年在被监禁期间作《又一名哥伦布》等诗,1962获释。“文革”再受批斗,1970年在牛棚中作《重读〈圣经〉》等诗。正如萧军“文革”期间的旧诗,从《又一名哥伦布》将自己被关押看成是一次寻求真理的孤独旅行,到《重读〈圣经〉》在“桌上是写不完的检查和交待,/明天是搞不完的批判和斗争”的恶劣环境中,发出“今天,耶稣不只钉一回十字架”的抗议,继承的仍是五四文学传统,与当时的文学潮流南辕北辙。这充分表明,只有胡风培养的鲁迅的精神苗裔还在争天抗俗地为了真理与自由而进行抗争。

绿原曾喜欢过戴望舒与卞之琳的诗歌,但他的诗更受艾青的影响。《乡愁》的一个诗节明显有艾青《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的影响:

飞雪了

老北风

像法西斯妖军的口哨

无耻地

滚响着,

暴动着惨白的灾难……

《春天与诗》《春雷》等诗中那种排比句的运用,也能发现艾青诗歌的影响。在意象的运用上受艾青诗歌影响的还有《工作》一诗对钢铁厂的描写:

火焰所排泄的光华

又架起

虹状的桥

通向原始的天空

用恐怖的文字

讲述着地球的神话……

当然,他的诗歌也受到外国诗歌的影响,且看《诗与真》的一个诗节:

我曾是一个少年浮士德

我被抛进了伟大的疑惑

世界原来比眼睛更大更大

诗呀诗,你这可爱的梅菲斯特

他的《惊蛰》一诗试图在主体的抒情与意象的捕捉中注入哲理,有点《野草》的意味,也有海涅诗歌的意象,且看诗中的一个诗节:

当星逃出天空的门槛

向这痛苦的土地上谢落

据说就有一个闪烁的生命

在这痛苦的土地上跨过

绿原的诗喜欢使用精巧的意象、隐喻与象征,也经常运用排比以增加诗的气势,偶尔会运用通感的技巧,有些诗具有基督教色彩。这种基督教色彩在阿垅(1907—1967,原名陈守梅,又名陈亦门,杭州人)诗中,也表现得很明显,阿垅还有一部描写血战南京的长篇报告文学《南京血祭》。他作为胡风集团的“骨干成员”1967年死于狱中。不过尽管阿垅的诗歌具有力之美,但其散文化却损害了诗性。阿垅的硬骨头在遭难人中是最突出的,他在死前送给审讯员的材料竟然不是检讨,而是以有力的证据与逻辑证明“胡风反革命集团案”是人为虚构与捏造的。

鲁藜(1914—1999),原名许图地,福建同安人。1938年入延安抗日军政大学,他将在延安所作的诗歌数十首寄给武汉的胡风,胡风挑选了十首以组诗《延河散歌》的形式在《七月》上发表,鲁藜一举成名。他出版的诗集有《醒来的时候》《锻炼》《时间的歌》《鹅毛集》等。在反胡风中运动中被关押一年,却没查出问题。天津市委要求他写一篇检讨发表来换取保留党籍,他宁愿被开除也决不检讨,更不落井下石,保持了鲁迅的硬骨头精神。鲁藜最知名的诗是《泥土》:

老是把自己当作珍珠

就时时有被埋没的痛苦

把自己当作泥土吧

让众人把你踩成一条道路

《泥土》通过鲜明的意象表现一种哲理,《红的雪花》也是如此,写在冬天用雪掩埋战死的同志:

血和雪相抱

辉照成虹彩的花朵

太阳光里,花朵消溶了

有种子掉在大地里

彭燕郊(1920—2008),原名陈德矩,福建莆田人。1938年参加新四军,1939年在《七月》发表多首诗歌。1946年坐过国民党的牢。反胡风运动被捕后在狱中口占诗歌,获释后凭记忆将诗默写下来。这些诗和后来“文革”中所写诗歌,后来编成诗集《野史无文》,扉页上是以鲁迅《野草·墓碣文》的诗句作为题记,可见其对鲁迅精神的承传。20世纪70年代末重返诗坛后诗思奔涌,先后发表了二万余言的散文诗《混沌初开》与四百多行的长诗《生生:五位一体》。他还支持北岛等人的现代派诗歌选择,认为现代新诗本质上就应该是现代主义的,他认为鲁迅的《野草》是最好的现代主义新诗。他回忆最初读到《野草》,仅那个《题记》就把他抓住了,他回忆说在各种抗战刊物中最喜欢《七月》的风格,觉得是真正传承了鲁迅的思想和风格。

彭燕郊的《山国》《冬日》《雪天》《村庄被朔风虐待着》等诗歌,是抗战初期的优秀诗作。《殡仪》《路毙》《雨后》《倾斜的原野》等诗虽“与抗战无关”,然而他对人民精神创伤的表现,正是希冀他们觉醒而投入民族革命战争中。他是真正具有灵感的诗人,即使是皖南事变后所写的感怀时事的《风前大树——怀念一位灾难中的前辈》,也是诗意盎然。在诗中,“这突然发生的风暴是残酷的”,雷鸣电闪与狂风暴雨,使这棵过于高大的树“摇摇欲倒了”:

仁慈的大地为它张开了一个裂口

让它那半数以上的根须

那生命所系的血脉

得以舒畅地呼吸

而它那被拔起来的树干

则像一只野兽的巨蹄

以它的利爪

紧紧地抓住大地

看,整个大地

正在用它的全部力量

牢牢地、牢牢地抓住了它呵

他的《爱》与郭沫若、徐志摩以及湖畔诗人的爱情诗极为不同,且看第一诗节:

爱是这样的,是比憎还要锐利的,

以锐利的剑锋,刀刀见血地镂刻着,

雕凿着,为了想要完成一个最完美的形象

爱者的利刃是残酷的。

初看这没有丝毫柔情蜜意的爱情诗句,令人想到的是尼采的“爱的基础是交战,是两性间不共戴天的仇恨”的定义。读后面的八个诗节,才发现这首诗对爱没有尼采描绘的那样恐怖,而更符合胡风的主客交战与带血人生的理论。然而彭燕郊不尽是残酷人生的书写,在波德莱尔的背后他还有兰波《奥菲利亚》那种美的想象力,这在《卖灯芯草的人》《阳光》等诗中表现得很鲜明。《奥菲利亚》的第一诗节是“在黑暗和沉寂的涟漪上安寝着群星,/皎洁的奥菲利亚像一朵大百合在飘动,/她躺在长长的纱披上徐徐地飘着……”《卖灯芯草的人》的开始是“远远望去像一只落到地面的大鸟/脚步轻轻飘过没有搅动一粒尘土/好像走的不是他而是他的白色羽毛”。《阳光》的主人公恰好是看不到阳光的盲人,诗的前半写人们领着一个盲女孩,把她牵到墙脚下让她在面朝阳光,盲女孩前额显现出好奇的皱纹,两手摸墙,全身收缩在静默里,像在倾听天外的仙乐。诗的后半写道:

呵!是什么

使她从没有眸子的眼窝里

流出眼泪来的?

像一座阴暗的房子,

突然把所有的窗户打开。

饥渴、感激、

和发自内心的喜悦,

竟使一个盲女,

在接触到光和热的时候

变得和仙女一样美丽。

彭燕郊的诗表现了抗战,也表现了人民的苦难与精神创伤。他善于以幻觉、象征与隐喻给诗歌插上想象的翅膀,造境奇特,在表现丑恶的同时也能把人带入美的诗境中。

与七月派诗人的苍凉刚劲的力之美相比,曾卓的诗在哀伤愤怒中略显柔和。曾卓(1922—2002),原名曾庆冠,武汉人。1938年为抗日救国加入中国共产党,武汉沦陷前流亡到重庆,因《门》一诗的发表而被人称为“少年雪莱”。1944年出版诗集《门》。在反胡风运动中他被捕入狱,如果说“胡风反革命集团案”是大冤案,那么曾卓被捕则是奇冤。因为胡风有点排斥与鲁迅倡导的力之美略有差异的曾卓的诗,说他有“小资情调”,而且《七月》也不曾发表曾卓的诗,胡风编辑的“七月诗丛”出版了绿原、邹荻帆等《诗垦地》诗人的诗集,却不给他出诗集,这曾使曾卓伤心不已。他完全可以以此为由“揭发”胡风,像舒芜一样邀功并解脱。然而倾慕胡风的曾卓,宁肯陪着胡风坐监狱;更能表现他具有七月派所秉持的鲁迅硬骨头精神的是他在监狱中就口占诗歌,创作了《有赠》《悬崖边的树》等与时代潮流南辕北辙的名诗。

曾卓的《母亲》等诗中表现了无私的爱,《断弦的琴》却表现了为了时代大义而忽略爱情选择痛苦。曾卓有的诗还真具有雪莱诗歌的意象。《悼》是一首被忽略的现代名诗,第三诗节是:

流星是映照着爱者的晶莹的泪珠

带着听不见的声响落的

落了 落了 几千年后的人间

闪着它不灭的生命的光

傲落于荒地的巨石是它的碑

刻划着它光辉的生命的历程

不死的寒星依然是哨兵

作着明天的守望

诗人以优美的意象、巧妙的隐喻与象征,恰似如歌的行板,表现了对人类的爱,对祖国命运的忧伤以及自我的责任。当然,与七月派其他诗人一样,曾卓有些诗中也有艾青的影响,尤其是《那人》《来自草原上的人》等诗。胡风为了捍卫鲁迅的传统,重阳刚的力之美而轻阴柔的优美,重拜伦而轻雪莱,但他没有看到,雪莱是拜伦的好朋友,在关键时刻会表现出道义的坚贞。

牛汉是拜伦式推崇阳刚美的诗人,因此,尽管1949年前未曾与胡风谋面,但通过信件已神交到胡风主动为其编辑诗集的地步。牛汉(1923—2013),原名史成汉,笔名牛汉、谷风,蒙古族,山西定襄人。15岁加入中国共产党,1942年发表成名诗作《鄂尔多斯草原》。尽管牛汉从1938年就关注着胡风及七月派,然而直到1948年他才开始与胡风通信,1950年春才见面。他的20世纪40年代的诗很多都收到胡风为他编辑并纳入《七月诗丛》第二辑的《彩色的生活》中。在反胡风运动中竟早于胡风被捕。能够表明牛汉风骨的,一是在“文革”中后期创作了与那个时代文化风尚完全不同的诗歌《华南虎》《悼念一棵枫树》与《半棵树》等数十首;二是他始终没认过错,也没出卖任何人。

长诗《鄂尔多斯草原》虽然并不是在《七月》上发表的,却具有七月派的诗风。从诗的排比气势以及“太阳/紫红的大火堆”“草原上会滚来/一颗火红的太阳”等诗句看,这首诗受艾青诗歌的影响也很明显。诗歌追溯了成吉思汗的铁蹄从鄂尔多斯草原向西“打过亚细亚底高胸”,此后这草原与骑士都衰老了:

草原被太阳摈弃在

寒冷的北回归线上

于是

悲哀便系在草原上

生活底流

沉聚在冰冷的日子里

草原,这架古老的竖琴便弹奏着绿色沉郁的哀音,牧民的血在悲泣,如今在民族战争的洪流中,沉寂的草原该苏醒了,奴隶的血凝成战斗的旗帜,“扬起原始的生命力”,迎接民族新生的太阳。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诗继承了鲁迅与胡风的传统,与无所保留地歌颂黄河的主流音调有所差异:

那滚滚的黄河

在北中国

寂寞的湍流着

琥珀色的泪浪

像古骑士底一张长弓

静静的

扔在草原上

但,草原的绿色

也曾哺乳过

人类饥饿的生命

草原上

生活底歌

也曾像黄河底长流

泛滥过……

当然,七月派还有邹荻帆、冀汸、罗洛、芦甸、孙钿、杜谷、方然、钟瑄、郑思、胡征、朱谷怀、徐放、鲁煤、化铁、朱健等诗人,限于篇幅我们就不一一讨论了。虽然胡风的诗写得并不特别出色,但他却为中国培养了一大批优秀的诗人,几乎占了中国诗坛的半壁江山,甚至后来进入主流诗坛成为文化界领导人的贺敬之,最早也属于七月派。然而从1956年的《放声歌唱》之后,贺敬之就与七月派分道扬镳了,因为七月派最忌文学成为时代的传声筒,而要与现实的血肉人生搏击。绿原、彭燕郊、曾卓、牛汉在贺敬之放声歌唱的年代所作的那些未发表的诗歌,才是七月派文学传统的延续。由于胡风培养的这些诗人太年轻,被捕入狱时只有30多岁,因而在熬过漫长的艰难岁月后重返诗坛,在当代的影响反而比在现代大,有的写出了比在现代更优秀的诗作,不过这属于当代文学的领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