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史(下)

一、张爱玲的生平、创作与《金锁记》

字体:16+-

张爱玲(1920—1995),原名张瑛,上海人。她家世显赫,祖父是清末名臣张佩纶,祖母是李鸿章之女。1939年入香港大学文学院学习,1942年香港沦陷后她回到上海入圣约翰大学,但很快就辍学而专事写作。1943年是她天才表现的一年,她在《紫罗兰》《万象》《杂志》等刊上发表《沉香屑:第一炉香》《心经》《倾城之恋》与《金锁记》等小说,而且一个23岁的姑娘写出《金锁记》这种沉郁深刻地透视人生的作品,令人为她的早熟感到吃惊。当然她的早熟、深刻与悲观,可能同她出生的那个日趋没落散发着霉气的家庭有关。

如果说1943年是她天才爆发的一年,那么,1944年就是铸成她终身悲剧的一年。她与张天翼一样,都是适合写中短篇而非长篇的作家,然而对自身才情并无自知之明的她却在成名后的1944年1月,开始连载起长篇小说《连环套》来。傅雷在《论张爱玲的小说》中推崇《金锁记》的同时为作者编造堕入《连环套》这样恶趣的小说而感到痛心。这也是郑振铎与柯灵的态度。柯灵的杂志罕见地在《连环套》未连载完就发批《连环套》的文章并为郑振铎传话,就表明了这一点。差不多同时胡兰成却在《评张爱玲》中为张在《连环套》中所表现出来的生活就像强奸既然不能反抗那就反过来享受的人生态度加以盛赞;张也发表了《自己的文章》对傅雷等人的忠告加以拒绝。胡兰成接着发表第二篇盛赞张寻求“安稳的人生”的评论,甚至在为《连环套》辩护的字句上都与张的答辩类同。张不吃傅雷等人忠言逆耳的苦口良药,很快就投入文化汉奸胡兰成的怀抱。于是1943年光彩照人地在文坛亮相的张爱玲就像一颗匆匆闪过的流星。在她与胡兰成婚前的1944年3月到7月发表了短篇小说《花凋》与《红玫瑰与白玫瑰》,8月与胡兰成结婚后她的创作力真正衰竭了,此后几乎再无艺术上多少值得称道的作品问世。

对于张爱玲与胡兰成的结婚,怜香惜玉者无一不为这个才女感到不值。第一,胡兰成是一个万劫不复的奴才,他对伪宣传部次长的位置还不满意,瞎折腾一阵被逐出权力核心而直接向日寇献媚,到日本主子那里告汪伪政权的状,1943年被汪伪政权下狱后,张居然找大汉奸周佛海为他说情,为二人后来沆瀣一气埋下伏笔。第二,胡兰成利用张的名气而营造“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的文化氛围,他拉着张爱玲与另外两个汉奸文人办“苦竹社”,张多篇文章及小说就是在《苦竹》上发表的。第三,胡兰成玩弄张还比不上日寇玩弄汪精卫、汪精卫玩弄胡兰成那样有一贯性,婚后不到三个月他前往武汉,很快与17岁的小护士周训德如胶似漆到结婚的地步。日本投降后,他作为被通缉的文化汉奸东躲西藏,连累得张爱玲也被说成是文化汉奸,但他并不思过,到上海与张同宿一夜后,在逃亡中于温州又与范秀美结成夫妻。1947年6月张痛下决心与他分手,一段乱世孽缘就此告终。

1949年后由于执掌上海文化界的夏衍对其文学才华的爱惜,张爱玲没有受到冲击。1950年她在《亦报》连载长篇小说《十八春》,次年连载中篇小说《小艾》。1952年迁居香港后她接受美国中央情报局香港新闻处的津贴,创作中长篇小说《秧歌》和《赤地之恋》。1955年以难民身份赴美,1956年与65岁的左翼剧作家赖雅(Ferdinand Reyher)结婚。她到美国时只有36岁,是小说家的黄金年龄,然而在美国近40年的生涯中创作上却是一片荒芜,只能靠改编青年时代的旧作与撰写自传性的小说度日。《金锁记》的题目富有象征意味,精妙地浓缩了小说的内涵,到美国后她先是将之改成Pink Tears(粉泪),又改成The Rouge of the North(北地胭脂),最后改成中文《怨女》,可以说越改越俗不可耐。《十八春》的题目本来就不怎么样,后来改定为《半生缘》,则令人想到那些民间没有品味的通俗小说。而且拉成长篇的《怨女》不如《金锁记》更富有艺术表现力,就表明了她艺术创造力的衰竭。夏志清一向以艺术评价标榜,但大抬《秧歌》和《赤地之恋》显然是出于政治目的,因为就艺术性而言这两部小说根本不能与《金锁记》等早期小说相提并论,甚至比不上《十八春》与《小艾》。人物的群像化与漫画化,没有对人性细微处的探索,表明了这位贵族之女对工农生活的隔膜。

《十八春》是张爱玲的小说中很少透出亮色的作品。小说在曼桢、世钧、叔惠、翠芝之间展开了阴差阳错的三角描写,但是曼桢偏偏让朱鸿才给糟蹋了。姐姐曼璐觉得自己年老色衰,加上做过交际花,婚后朱鸿才根本不将她放在眼里,经常寻花问柳,于是曼璐在病态心理的驱使下,试图牺牲妹妹曼桢把朱鸿才拴在自己身边。在这里让人似曾相识地感受到《金锁记》中亲人间的变态折磨。后来曼桢、世钧、叔惠、翠芝等人投奔了解放区,这是张爱玲的作品中很少从“发霉”处走向“光明”的所在。再一部就是《小艾》,丫头小艾活脱脱就是一个喜儿,小艾被太太打,被老爷强暴,怀的孩子被姨太太打掉,落下一身病,是共产党来了才走进“幸福的世界”。但是她离开中国大陆抵达香港后在《秧歌》和《赤地之恋》中马上就把这种光明变成了鬼屋,幸福变成痛苦,而且由《十八春》改写的《半生缘》也绝不让曼桢、世钧、叔惠、翠芝等去“投奔光明”了。我们不禁要问,这种根据政治的需要随意改写现实、改写作品,使得她的小说的艺术价值究竟有多少?在表现文人风骨的地方张爱玲表现出来的全是政治上的投机,这不禁令人又联想到日寇使中国大片国土沦陷后她津津乐道《连环套》之类对生活现状的认同,我们要问:一个艺术家的良心究竟在哪里?

张爱玲的艺术天才止步于1944年8月,此后便是创造力的衰竭与倒退。不过委身于文化汉奸而又为其凌辱,是她一生的梦魇。也许很多人不同意使用凌辱一词,胡兰成不是说张爱玲不在乎他有多少女人吗?其实这完全是文过饰非,以他在群芳中游走的经验怎么会不知道女人的嫉妒会杀人。张爱玲开始为爱蒙蔽了眼睛不在乎他有其他的女人,是自傲的她以为凭着她的才貌会战胜其他女人,最终使胡兰成情归自己。因此,胡兰成在与她结婚后还左爱一个右抱一个才是对她最大的凌辱。最终胡兰成没有情归于她,而她却为这种凌辱压垮。尤其是对她施加这种凌辱的又是一个叛国奴才与文化汉奸,这种双重的受辱感构成的梦魇使她在寻求自我救赎,这就是短篇小说《色戒》与长篇自传体小说《小团圆》。这两部小说都是在与胡兰成分手后不久就开始酝酿,直到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才最终写毕。

《小团圆》虽然早就在酝酿中,但写作的直接动因是她要以自传小说的形式反击胡兰成及其友人,因而就自我救赎的意义上说,这部小说反而不如短篇《色戒》。《小团圆》中的九莉(原型张爱玲)固然因邵之雍(原型胡兰成)朝三暮四的“太滥”而生将其杀之丢尸街头的念头,但也有与其生一大堆孩子的幻想。而《色戒》则虚构了王佳芝打入日伪家庭内部,色诱汉奸易先生试图锄奸,但色诱是身心向汉奸打开的过程,王佳芝在关键时刻提醒他逃脱,逃脱后的他反过来杀掉了包括王佳芝在内的一干锄奸的学生。小说似乎告诉世人,舍身救国的女学生尚且被汉奸拉下水,何况自己?而一个自我已被汉奸杀掉,并且以“色戒”昭示天下,就是她自我救赎的表现。王佳芝的港大学生身份很容易联想到张爱玲在与胡兰成沆瀣一气前也是港大学生。

很多人对《小团圆》评价极高,说什么这是张爱玲集大成式的重要作品。纯粹从艺术上说,如果张爱玲没有小说集《传奇》而是靠《小团圆》之类的作品,那么她能不能进入文学史都是一个疑问。《色戒》在艺术表现上就比《传奇》中的小说与张天翼的《移行》逊色不少,《小团圆》更是结构混乱,文笔拖沓呆滞,叙事沉闷无活气,令人不敢相信它是出自《传奇》的作者之手。有一点被忽视了,宋淇阻止张爱玲出版《小团圆》的理由是:胡兰成在台湾被人指为汉奸,弄到写文章也只好用笔名,《小团圆》一出,等于肥猪送上门,一个将近淹死的人,在水里抓得着什么就是什么,结果连累你也拖下水去,真是何苦来?但是胡兰成已于1981年死掉,晚死14年的张爱玲为什么还不放行《小团圆》而要毁掉?恐怕还是因为艺术表现上的拙劣,羞于去见她23岁时创作的小说名篇。试想:一个艺术家舍得焚毁一生集大成的作品?

让我们重新面对23岁时的张爱玲。那一年她像一个变戏法的魔术师,在戏台上进行五颜六色的奇幻表演,那表演是如此气韵生动,又是如此不拘一格。傅雷严厉批评《连环套》的粗制滥造引导的是正确的艺术方向,然而他独推《金锁记》而将《倾城之恋》等也加以某种程度的否定,就完全是对艺术大师的要求,对张爱玲是过于苛求了。与文笔呆滞的《小团圆》相比,《倾城之恋》《茉莉香片》等仍是引人入胜的不朽篇章。即使像《封锁》那样场景描写的小说,也生动地表现了现代人的焦虑与荒诞。

很多人从西方影响的角度分析张爱玲小说中下沉的末日意识,其实她的末日意识更与她那个日趋没落与衰败的家族有关,与她那个无爱的荒诞家庭有关。她在“惘惘的威胁”中所表现的荒凉,与现代派文学的荒原意识与荒诞感受又相吻合。她是那个时代少数循规蹈矩地运用中国传统小说的叙事方式讲故事的人,鸳鸯蝴蝶派小说虽然很多运用章回体,但在写法上已与传统小说差异很大,然而,《传奇》中的很多小说尤其是《金锁记》,虽然在形式上没有使用章回体,但在写法上更与《金瓶梅》与《红楼梦》相近。这不但表现在人物对白不用“说”而用“道”,一大篇对白也不分段,尤其是对传统小说叙述技巧的袭用,甚至一些被现代汉语弃用而在话本小说中经常使用的词汇如“兀自”“踅到”等也出现在她的小说叙事中。可以说,从鲁迅开始的现代小说是师法西方小说的叙事技巧表现现代意识,而那些运用传统小说叙述技巧的鸳鸯蝴蝶派小说则缺乏现代意识而充满传统情调,张爱玲的小说却是运用传统小说的叙述技巧表现现代意识,充分发掘了传统小说的现代活力,这才是张爱玲小说的文体创新。当然她的文体创新中有杂质,因为她在部分小说中试图通过传统的艺术形式迎合市民与小女人的趣味。

张爱玲的小说深刻表现了现代的疯狂、变态、病态与反人性。一般而言男女之事无师自通,然而在《沉香屑:第二炉香》中,蜜秋儿太太不对女儿愫细进行性教育,致使愫细在新婚之夜将丈夫罗杰的**诉求看成是肮脏的暴力而逃走,进而使罗杰声名狼藉而自杀。《心经》则表现了父女之间的**,许小寒为了获取父亲的爱情刻毒地离间父母的感情,在她成功时爱她的父亲却止步了,父亲虽然被女儿离间得与妻子已无感情,但他却移情到与女儿酷似的段绫卿身上并与之结合,使得许小寒异常愤怒。亲人间的爱是常态人性的表现,然而张爱玲小说给人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亲人间的无爱、冷漠及相互折磨。《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从上海到香港求学,姑母梁太太竟将她当作色诱男人的诱饵,而且还与花花公子乔琪联手将她当作卖肉谋利的工具。因而她对世界的感受是,“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她的未来,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恐怖”。《茉莉香片》写的是情侣之间的相互折磨,聂传庆折磨言丹朱的原因竟然是她不该捷足先登地成为言子夜的女儿,如果母亲顺着情感的意向嫁给言子夜,那么自己就会成为他的儿子。《倾城之恋》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白流苏不堪夫家虐待离婚后回到娘家所遭受的冷眼,她的三哥为减少她在家里的花销,居然在她的前夫死掉后动员她与尸体复婚,其他兄嫂几乎口径一致地排斥她,甚至连母亲也不愿她留在家里,因而她的倾城之恋是一种自我拯救。《封锁》中描写上海进入“封锁”状态后的电车上,家有妻小大女儿已13岁的吕宗桢竟然要娶翠远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女人,正是翠远仇恨家人不在乎男人有太太的表白,给了胡兰成以追求作者的灵感。她在婚前发表的《红玫瑰与白玫瑰》从本体上对男人的分析又成为胡兰成爱情不专的借口:“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硃砂痣。”

描写亲人之间相互仇视最深刻的当然还是《金锁记》,曹七巧戴着黄金的枷锁彻底谋杀了儿子长白与女儿长安的幸福。后来的《小团圆》虽然艺术表现力很差,但在亲人间相互仇视上却保持了一致。盛九莉仇视母亲,冷视后代——纵然有钱有人带也不想要孩子,她将孩子流产从马桶里冲了下去(真实生活中张爱玲将她与赖雅的孩子打掉),孩子被冲马桶象征着孩子被当作屎尿垃圾一样处理。虎父尚且不食子,牛尚有舐犊之情,何况推崇仁爱与博爱的人类?从雨果、托尔斯泰到鲁迅,伟大的作家都有一颗救世的悲天悯人之心。我们就以从传统走向现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例,他是迄今为止文学史上发掘人类恶性最触目惊心的文学大师,但他同样有着一颗悲天悯人的爱心,并通过《罪与罚》中的妓女索尼娅、《白痴》中的梅什金公爵与《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阿廖沙、佐西玛长老等人表现得淋漓尽致。通读张爱玲的作品,除了仇恨还是仇恨,没有任何爱心的表现,这种虚无主义正是她滋生及时行乐思想的渊源,是她不辨大义选择与汉奸沆瀣一气的深层动因。

原典阅读

金锁怨

姜家大房三房里的儿女都进了洋学堂读书,七巧处处存心跟他们比赛着,便也要送长白去投考。长白除了打小牌之外,只喜欢跑跑票房,正在那里朝夕用功吊嗓子,只怕进学校要耽搁了他的功课,便不肯去。七巧无奈,只得把长安送到沪范女中,托人说了情,插班进去。长安换上了蓝爱国布的校服,不上半年,脸色也红润了,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住读的学生洗换衣服,照例是送学校里包着的洗衣作里去的。长安记不清自己的号码,往往失落了枕套手帕种种零件。七巧便闹着说要去找校长说话。这一天放假回家,检点了一下,又发现有一条褥单是丢了。七巧暴跳如雷,准备明天亲自上学校去大兴问罪之师。长安着了急,拦阻了一声,七巧便骂道:“天生的败家精,拿你娘的钱不当钱。你娘的钱是容易得来的?——将来你出嫁,你看我有什么陪送给你!——给也是白给!”长安不敢做声,却哭了一晚上。她不能在她的同学跟前丢这个脸。对于十四岁的人,那似乎有天大的重要。她母亲去闹这一场,她以后拿什么脸去见人?她宁死也不到学校里去了。她的朋友们,她所喜欢的音乐教员,不久就会忘记了有这么一个女孩子,来了半年,又无缘无故悄悄的走了。走得干净,她觉得她这牺牲是一个美丽的,苍凉的手势。

半夜里她爬下床来,伸手到窗外去试试,漆黑的,是下了雨么?没有雨点。她从枕头边摸出一只口琴,半蹲半坐在地上,偷偷吹了起来。犹疑地,“Long,Long,Ago”的细小的调子在庞大的夜里袅袅漾开。不能让人听见了。为了竭力按捺着,那呜呜的口琴忽断忽续,如同婴儿的哭泣。她接不上气来,歇了半晌。窗格子里,月亮从云里出来了。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图画,下面白云蒸腾,树顶上透出街灯淡淡的圆光。长安又吹起口琴来。“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前……”

第二天她大着胆子告诉她母亲:“娘,我不想念下去了。”七巧睁着眼道:“为什么?”长安道:“功课跟不上,吃的也太苦了,我过不惯。”七巧脱下一只鞋来,顺手将鞋底抽了她一下,恨道:“你爹不如人,你也不如人?养下你来又不是个十不全,就不肯替我争口气!”长安反剪着一双手,垂着眼睛,只是不言语。旁边老妈子们便劝道:“姐儿也大了,学堂里人杂,的确有些不方便。其实不去也罢了。”七巧沉吟道:“学费总得想法子拿回来。白便宜了他们不成?”便要领了长安一同去索讨,长安抵死不肯去,七巧带着两个老妈子去了一趟回来了,据她自己铺叙,钱虽然没收回来,却也着实羞辱了那校长一场。长安以后在街上遇着了同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无地自容,只得装做不看见,急急走了过去。朋友寄了信来,她拆也不敢拆,原封退了回去。她的学校生活就此告一结束。

有时她也觉得牺牲得有点不值得,暗自懊悔着,然而也来不及挽回了。她渐渐放弃了一切上进的思想,安分守己起来。她学会了挑是非,使小坏,干涉家里的行政。她不时的跟母亲呕气,可是她的言谈举止越来越像她母亲了。每逢她单叉着裤子,揸开了两腿坐着,两只手按在胯间露出的凳子上,歪着头,下巴搁在心口上凄凄惨惨瞅住了对面的人说道:“一家有一家的苦处呀,表嫂——一家有一家的苦处!”——谁都说她是活脱的一个七巧。她打了一根辫子,眉眼的紧俏有似当年的七巧,可是她的小小的嘴过于瘪进去,仿佛显老一点。她再年青些也不过是一棵较嫩的雪里红——盐腌过的。

也有人来替她做媒。若是家境推板一点的,七巧总疑心人家是贪她们的钱。若是那有财有势的,对方却又不十分热心,长安不过是中等姿色,她母亲出身既低,又有个不贤惠的名声,想必没有什么家教。因此高不成,低不就,一年一年耽搁了下去。那长白的婚事却不容耽搁。长白在外面赌钱,捧女戏子,七巧还没甚话说,后来渐渐跟着他三叔姜季泽逛起窑子来,七巧方才着了慌,手忙脚乱替他定亲,娶了一个袁家的小姐,小名芝寿。

行的是半新式的婚礼,红色盖头是蠲免了,新娘戴着蓝眼镜,粉红喜纱,穿着粉红彩绣裙袄。进了洞房,除去了眼镜,低着头坐在湖色帐幔里。闹新房的人围着打趣,七巧只看了一看便出来了。长安在门口赶上了她,悄悄笑道:“皮色倒白净,就是嘴唇太厚了些。”七巧把手撑着门,拔下一只金挖耳来搔搔头,冷笑道:“还说呢!你新嫂子这两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旁边一个太太便道:“说是嘴唇厚的人天性厚哇!”七巧哼了一声,将金挖耳指住了那太太,倒剔起一只眉毛,歪着嘴微微一笑道:“天性厚,并不是什么好话。当着姑娘们,我也不便多说——但愿咱们白哥儿这条命别送在她手里!”七巧天生着一副高爽的喉咙,现在因为苍老了些,不那么尖了,可是扁扁的依旧四面刮得人疼痛,像剃刀片。这两句话,说响不响,说轻也不轻。人丛里的新娘子的平板的脸与胸震了一震——多半是龙凤烛的火光的跳动。

三朝过后,七巧嫌新娘子笨,诸事不如意,每每向亲戚们诉说着。便有人劝道:“少奶奶年纪轻,二嫂少不得要费点心教导教导她。谁叫这孩子没心眼儿呢!”七巧啐道:“你别瞧咱们新少奶奶老实呀——一见了白哥儿,她就得去上马桶!真的!你信不信?”这话传到芝寿耳朵里,急得芝寿只待寻死。然而这还是没满月的时候,七巧还顾些脸面,后来索性这一类的话当着芝寿的面也说了起来,芝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若是木着脸装不听见,七巧便一拍桌子嗟叹起来道:“在儿子媳妇手里吃口饭,可真不容易!动不动就给人脸子看!”

这天晚上,七巧躺着抽烟,长白盘踞在烟铺跟前的一张沙发椅上嗑瓜子,无线电里正唱着一出冷戏,他捧着戏考,一个字一个字跟着哼,哼上了劲,甩过一条腿去骑在椅背上,来回摇着打拍子。七巧伸过脚去踢了他一下道:“白哥儿你来替我装两筒。”长白道:“现放着烧烟的,偏要支使我!我手上有蜜是怎么着?”说着,伸了个懒腰,慢腾腾移身坐到烟灯前的小凳上,卷起了袖子。七巧笑道:“我把你这不孝的奴才!支使你,是抬举你!”她眯缝着眼望着他。这些年来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钱——横竖钱都是他的。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人还抵不了半个……现在,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他是个瘦小白皙的年青人,背有点驼,戴着金丝眼镜,有着工细的五官,时常茫然地微笑着,张着嘴,嘴里闪闪发着光的不知道是太多的唾沫水还是他的金牙。他敞着衣领,露出里面的珠羔里子和白小褂。七巧把一只脚搁在他肩膀上,不住的轻轻踢着他的脖子,低声道:“我把你这不孝的奴才!打几时起变得这么不孝了?”长安在旁笑道:“娶了媳妇忘了娘吗!”七巧道:“少胡说!我们白哥儿倒不是那么样的人!我也养不出那么样的儿子!”长白只是笑。七巧斜着眼看定了他,笑道:“你若还是我从前的白哥儿,你今儿替我烧一夜的烟!”长白笑道:“那可难不倒我!”七巧道:“盹着了,看我捶你!”

起坐间的帘子撤下送去洗濯了。隔着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点,一点,月亮缓缓的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无底洞的深青色。久已过了午夜了。长安早去睡了,长白打着烟泡,也前仰后合起来。七巧斟了杯浓茶给他,两人吃着蜜饯糖果,讨论着东邻西舍的隐私。七巧忽然含笑问道:“白哥儿你说,你媳妇儿好不好?”长白笑道:“这有什么可说的?”七巧道:“没有可批评的,想必是好的了?”长白笑着不做声。七巧道:“好,也有个怎么个好呀!”长白道“谁说她好来着?”七巧道:“她不好?哪一点不好?说给娘听。”长白起初只是含糊对答,禁不起七巧再三盘问,只得吐露一二。旁边递茶递水的老妈子们都背过脸去笑得格格的,丫头们都掩着嘴忍着笑回避出去了。七巧又是咬牙,又是笑,又是喃喃咒骂,卸下烟斗来狠命磕里面的灰,敲得托托一片响。长白说溜了嘴,止不住要说下去,足足说了一夜。

次日清晨,七巧吩咐老妈子取过两床毯子来打发哥儿在烟榻上睡觉。这时芝寿也已经起了身,过来请安。七巧一夜没合眼,却是精神百倍,邀了几家女眷来打牌,亲家母也在内。在麻将桌上一五一十将她儿子亲口招供的她媳妇的秘密宣布了出来,略加渲染,越发有声有色。众人竭力的打岔,然而说不上两句闲话,七巧笑嘻嘻的转了个弯,又回到她媳妇身上来了。逼得芝寿的母亲脸皮紫涨,也无颜再见女儿,放下牌,乘了包车回去了。

七巧接连着教长白为她烧了两晚上的烟。芝寿直挺挺躺在**,搁在肋骨上的两只手蜷曲着像死去的鸡的脚爪。她知道她婆婆又在那里盘问她丈夫,她知道她丈夫又在那里叙说一些什么事,可是天知道他还有什么新鲜的可说!明天他又该涎着脸到她跟前来了。也许他早料到她会把满腔的怨毒都结在他身上,就算她没本领跟他拼命,至不济也得质问他几句,闹上一场。多半他准备先声夺人,借酒盖住了脸,找点碴子,摔上两件东西。她知道他的脾气。末后他会坐到床沿上来,耸起肩膀,伸手到白绸小褂里面去抓痒,出人意料之外地一笑。他的金丝眼镜上抖动着一点光,他嘴里抖动着一点光,不知道是唾沫还是金牙。他摘去了他的眼镜。……芝寿猛然坐起身来,哗喇揭开了帐子,这是个疯狂的世界。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也不像个婆婆。不是他们疯了,就是她疯了。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漆黑的天上一个白太阳。遍地的蓝影子,帐顶上也是蓝影子,她的一双脚也在那死寂的蓝影子里。

芝寿待要挂起帐子来,伸手去摸索帐钩,一只手臂吊在那铜钩上,脸偎住了肩膀,不由得就抽噎起来。帐子自动的放了下来。昏暗的帐子里除了她之外没有别人,然而她还是吃了一惊,仓皇地再度挂起了帐子。窗外还是那使人汗毛凛凛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个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屋里看得分明那玫瑰紫绣花椅披桌布,大红平金五凤齐飞的围屏,水红软缎对联,绣着盘花篆字。梳妆台上红绿丝网络着银粉缸,银漱盂,银花瓶,里面满满盛着喜果。帐檐上垂下五彩攒金绕绒花球,花盆,如意,粽子,下面滴溜溜坠着指头大的琉璃珠和尺来长的桃红穗子。偌大一间房里充塞着箱笼,被褥,铺陈,不见得她就找不出一条汗巾子来上吊。她又倒到**去。月光里,她的脚没有一点血色——青,绿,紫,冷去的尸身的颜色。她想死,她想死。她怕这月亮光,又不敢开灯。明天她婆婆说:“白哥儿给我多烧了两口烟,害得我们少奶奶一宿没睡觉,半夜三更点着灯等他回来——少不了他吗!”芝寿的眼泪顺着枕头不停的流,她不用手帕去擦眼睛,擦肿了,她婆婆又该说了:“白哥儿一晚上没回房去睡,少奶奶就把眼睛哭得桃儿似的!”

七巧虽然把儿子媳妇描摹成这样热情的一对,长白对于芝寿却不甚中意,芝寿也把长白恨得牙痒痒的。夫妻不和,长白渐渐又往花街柳巷里走动。七巧把一个丫头绢儿给了他做小,还是牢笼不住他。七巧又变着方儿哄他吃烟。长白一向就喜欢玩两口,只是没上瘾,现在吸的多了,也就收了心不大往外跑了,只在家守着母亲与新姨太太。

他妹子长安二十四岁那年生了痢疾,七巧不替她延医服药,只劝她抽两筒鸦片,果然减轻了不少痛苦。病愈之后,也就上了瘾。那长安更与长白不同,未出阁的小姐,没有其他的消遣,一心一意的抽烟,抽的倒比长白还要多。也有人劝阻,七巧道:“怕什么!莫说我们姜家还吃得起,就是我今天卖了两顷地给他们姐儿俩抽烟,又有谁敢放半个屁?姑娘赶明儿聘了人家,少不得有她这一份嫁妆。她吃自己的,喝自己的,姑爷就是舍不得,也只好干望着她罢了!”

话虽如此说,长安的婚事毕竟受了点影响。来做媒的本就不十分踊跃,如今竟绝迹了。长安到了近三十的时候,七巧见女儿注定了是要做老姑娘的了,便又换了一种论调,道:“自己长得不好,嫁不掉,还怨我做娘的耽搁了她!成天挂搭着个脸,倒像我该她二百钱似的。我留她在家里吃一碗闲茶闲饭,可没打算留她在家里给我气受!”(中略)

外面传进来说绢姑娘生了个小少爷。丫头丢下了热气腾腾的药罐子跑出去凑热闹了,敞着房门,一阵风吹了进来,帐钩豁朗朗乱摇,帐子自动的放了下来,然而芝寿不再抗议了。她的头向右一歪,滚到枕头外面去。她并没有死——又挨了半个月光景才死的。

绢姑娘扶了正,做了芝寿的替身。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鸦片自杀了。长白不敢再娶了,只在妓院里走走。长安更是早就断了结婚的念头。

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

——张爱玲:《传奇》,23—5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

原典点评

本篇节选自《金锁记》后半部分,题目是编者另加的。

最早发现《金锁记》文学价值的是傅雷:“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他甚至表示,如果没有《金锁记》的杰出表现,那么他根本就不屑于去批评《连环套》之类的恶俗之作。如果说《金锁记》是张爱玲最优秀的小说,那么,后半部分更是典型地表现其在金锁中自我扼杀了爱情,又以黄金枷锁劈杀了长白的两任妻子,毁灭了儿子与女儿的爱情。前半部分主要写曹七巧嫁到姜公馆因出身低微而受到的屈辱,这为她将这种屈辱再施加到别人身上做了铺垫。其中小说的开头是相当漂亮的: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青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纯洁的月亮在小说中不断出现,用以见证人间的残酷与肮脏,这也是作者常用的“桃花配柳绿”的对比技巧,不过在《金锁记》中运用得特别出色。当然,由于小说太长而对后半部分也进行了删节,其中七巧带着金枷锁砍杀了与姜季泽的爱情,长安与童世舫订婚而遭七巧破坏,尤其是七巧在童世舫面前恶毒而又不经意地透露长安吸食鸦片,删去尤为可惜。

中短篇小说集《传奇》中的大部分小说都使用了中国传统小说的叙述技巧,其中的《金锁记》是运用传统小说叙述技巧最多的。而张爱玲后来那些试图运用西方小说的叙述技巧的小说整体不如《传奇》更有艺术表现力,《传奇》中的其他小说则不如《金锁记》。那么逻辑的结论就是:离开了中国传统小说的叙述技巧,张爱玲就不会写小说了,或者说小说变得艺术平庸而文笔呆滞。这是值得引起重视的。

烟与雾像一翼轻纱,

把山与海变成了一幅画,

于是那浓郁的树荫,

披在我身上像一件袈裟!

长江撼着落日,

飞车卷着落叶,

有多少冤鬼夜号,

点破那人生在奢侈中幻灭。

这是《孤岛漫感》的一个诗节,是孤岛上海的悲惨人生的一个缩影。再看《问》的前三个诗节:

问多少雨是泪?

问多少风是哭?

还有多少月色,

哀诉它夜夜孤独?

我凭一颗破碎的心,

载哀愁万斛,

经过迢迢的水流,

翻越层层的山壑。

念多少年慷慨谈笑,

记忆中只剩骊歌一曲,

难道此地白云深处,

也无旧识的松柏尚绿?

无名氏“习作阶段”的小说我们以《北极风情画》为代表加以讨论。小说写的是除夕前夜在积雪冰封的华山之巅,一个披头散发的怪客遥望北方欲纵身跳崖,“我”阻止了他后听到他讲的故事:十年前他随义勇军撤退到西伯利亚的托木斯克,遇到波兰裔俄罗斯绝代佳人奥蕾利亚,很快二人便因同是天涯沦落人达到了心灵上的契合而爱得昏天黑地,以至于他随部队撤离后奥蕾利亚自杀殉情。尽管作者说这是韩国革命志士在给他讲述革命与战争故事时顺便提及杜尼亚的故事,但在小说中爱情压倒了一切,革命与战争仅仅是作为一个背景。

我们在第二章论及五四新诗看取西方诗歌时,曾指出没有将《神曲》《浮士德》一类的诗歌拿来,但在《无名书》中我们发现了这种企图。他曾说在小说家中受到卡夫卡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响,但在艺术形式上不能忽视《神曲》《浮士德》一类诗歌的影响,乃至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类哲学作品的影响。因此,《无名书》很难以传统的小说概念去套,他自己说是“哲理和诗混合的小说”。

《无名书》是从人类命运与文化超越的忧患角度切入,以现代科学与进化论为背景,来描绘宇宙中人类的位置及其文化选择。就此而言,他的由七部长篇(因《荒漠里的人》毁于战火实为六部)连缀而成的长达260万字的《无名书》,无论是切入点还是表现方式,都是现代中国最为另类的小说。《无名书》更近似歌德的《浮士德》,然而文化语境不同:浮士德走出书斋是现代的开端,西方文化尚没有没落;而在无名氏时代,西方文化由于上帝死了而发生了严重的价值危机,东方文化因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反传统也加入了价值危机的东西方合奏,这才有了《无名书》的主人公印蒂在俗世的探寻、追求与对文化超越的执着。

在《野兽 野兽 野兽》中,主人公印蒂觉醒后,感到学校到处是枷锁,社会不过是一场假面舞会,于是他毅然抛弃了在南方N城的学业,去北方寻求生命的真理。在当报人、校对、店员、小贩与工头的五年中,他感悟出生命是一种对世界的改造,革命就是朝向人类解放的通途。因此,他义无反顾地去广州投奔革命,参加北伐,试图以革命的形式在改造世界中达到生命的完满。然而在国民党腥风血雨的屠杀中,他因组织工厂罢工而被投入监狱。他以坚强的生命意志而不屈服,被父亲搭救出来后却遭受污蔑,从此他就厌弃了政治。没有为生命找到归宿的印蒂很快投入爱情中。《海艳》中的印蒂在从南洋归来的船上遇到一位冰清玉洁风华绝代的白衣女郎,八个诗情画意的月夜在他的心里刻下爱的印记。印蒂到杭州去看姨妈时,才发现原来船上的白衣女郎就是表妹瞿萦。瞿萦代表着人间的欢乐与诗意,她在印蒂爱得绝望时投入印蒂的怀抱,并去T岛将自己彻底交给印蒂。然而印蒂在极度满足后却感到厌倦与空虚,正如浮士德不能在与玛甘泪的爱情中得以价值实现。正好“九一八”事变发生,印蒂离开瞿萦奔赴东北参加义勇军去了。随着兵败溃散印蒂回到S埠,不是向上飞升,而是向下堕落。《金色的蛇夜》表现的就是这么一幅死亡与腐烂交相辉映的末日图景。印蒂与知识界一帮朋友搞跨国走私,在黑道发财,然后就是寻求刺激,放浪形骸,只要有女人与金子就什么都可以干,并在密林中过着野兽一般的生活。印蒂还迷恋上了女魔鬼式的莎卡罗。莎卡罗令人想到《浮士德》中的梅菲斯特或者《人间喜剧》中的伏托冷,她看透了人间的伪善与骗局,利用自己的惊艳美貌与智慧,在充满情欲的人类中游刃有余,她是一个否定性与灭绝性的精灵。这为后面几部的宗教拯救埋下伏笔。

《无名书》正视中国文化的价值危机,而且试图创造新的艺术形式加以表现。然而《无名书》的缺憾也很明显。从思想上说,新文化运动之后致力于文化重建的著述很多,小说完全无视这些努力而另起炉灶就显得褊狭。从艺术上说,《无名书》虽然试图以《神曲》《浮士德》那种象征与隐喻技巧来表现对文化的再造,但却没有将这种技巧贯穿下来,影响了小说的文化深度;而且浓烈的情感强度借着无意义的大量重复给小说造成了艺术败笔,尤其是第一部的描写革命与第二部的描写欢爱,令人不堪卒读。六部中《海艳》与《金色的蛇夜》艺术性相对较高,小说中有些描写也非常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