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史(下)

二、穆旦:“新诗现代化的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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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旦将自己的第一部诗集称为《探险记》。在九叶诗人中,穆旦的确以诗歌探险者的形象而广为人知。风雨雷电,险滩急流乃至失败牺牲都是探险者可能遭遇的风险,然而探险也蕴含着可能的巨大收获。穆旦(1918—1977),原名查良铮,以笔名行世,天津人。早年就读于南开中学,1935年考入清华大学,在此时他写作的诗歌以浪漫主义为主调,同时凝聚了对民族苦难、人世辛酸的深刻体验,表现出“早熟”的理性倾向。《野兽》以隐喻的手法抒写了一个古老的民族所深受的苦难和“那可怕的复仇的光芒”,此外这时期的代表作还有《哀国难》《古墙》等诗。

从1938年到西南联大后,穆旦开始在诗坛上闪光。1942年已留校任教的他投笔从戎,以中校翻译官的身份参加中国进入缅甸的抗日远征军,经历了野人山战役的生死考验。战斗结束后与大部队失去联系,他爬过尸体,穿过遍布吸血的蚂蟥与蚊虫的热带密林到达印度,期间曾断粮8日之久。个人的苦难与民族的苦难汇在一起,铸就了穆旦的诗魂。

从1938年就读西南联大到1949年赴美留学,是穆旦创作的高峰期。在威廉·燕卜逊等人的引导下,他系统接受西方现代派诗歌的洗礼,以探险者的面貌出现在诗坛,大量借鉴思想知觉化、客观对应物等西方现代派诗歌技巧,走在了现代新诗写作的最前沿。以1939年4月写作的《防空洞里的抒情》为例,该诗明显带有现代主义诗风的痕迹。诗里有戏剧性的对白:“谁知道农夫把什么种子洒在这土里?/我正在高楼上睡觉,一个说,我在洗澡。/你想最近的市价会有变动吗?府上是?/哦哦,改日一定拜访,我最近很忙。”同时,诗的形象也带有现代生活化的气息:“我已经忘了在公园里摇一只手杖,/在霓虹灯下飘过,听LOVE PARADE散播,/O我忘了用淡紫的墨水,在红茶里加上一片柠檬。”这些因素都显示了以艾略特为代表的西方现代诗对他的影响,但他并没有停留在对西方现代诗的简单模仿,相反他在吸取过程中有着自己的理解。他的关于“新的抒情”的主张即“情绪和意象的健美的糅合”,就是在反思艾略特的基础上提出的。穆旦这一时期的主要代表作有《玫瑰之歌》《还原作用》《我》《五月》《智慧的来临》《在寒冬的腊月里》《控诉》《赞美》《春》《诗八章》《自然的梦》《旗》《裂纹》《赠别》《野外演习》《通货膨胀》《良心颂》《森林之魅》《三十诞辰有感》《手》《诗》《绅士和淑女》《诗四首》等诗歌。

穆旦诗友王佐良曾说:“就穆旦而论,他从现代主义学到的首要一点是:把事物看得深些,复杂些。”这与穆旦对现代派诗歌的认识无疑是一致的。他曾经说现代派“诗人都力图从一个更深的层次上把握外在的世界和内心世界。”穆旦诗歌主题丰富,思路广阔,其中最突出的特点是对自我内心世界的反思与开掘。不同于郭沫若的扩张但空泛的自我,也不同于部分新月派诗人的缩小的感伤的小我,穆旦表现的是一个不断与自我搏斗的沉思者形象。在他看来,自我是变动的,“不断的回忆带不回自己”,他要像弗洛伊德一样探究自我中疯狂和非理性的复杂一面。在爱情中由于“永远不能完成他自己”,他感受到了“主的暗笑”,并意识到“这是一条多么危险的窄路,/我制造自己在那上面旅行”。假如连自我都是变动的,都在“我”的审判目光的逼视下,那么更不用说那些外在的既定的权威和观念。无论是战争与宗教,还是政治宣传口号,都被置于怀疑的审视之下。即使是写到他要拥抱的人民,也没有回避其中“愚昧的”存在。“因为我们的背景是千万人民,/悲惨,热烈,或者愚昧的,/他们和恐惧并肩而战争”(《控诉》)。在《被围者》中,穆旦写道:“一个圆,多少年的人工,/我们的绝望将使它完整。/毁坏它,朋友!让我们自己/就是它的残缺,比平庸更坏。”这或许可以用来概括他探索与革新诗歌主题和形式的信念。值得注意的是,穆旦的不断与自我搏斗与胡风的理论吻合。

从1953年回国到1975年,这是穆旦主要从事诗歌翻译工作的阶段。由于现代主义不见容于当时文坛,他大量翻译了拜伦、雪莱、济慈、普希金、丘特切夫等英国与俄罗斯的浪漫主义诗歌。他在“文革”中被批判、劳改,被打成“历史反革命”。“文革”后期翻译的《英国现代诗选》,标志着穆旦又走向了现代。从1976年再次提笔直到逝世,是穆旦诗歌创作的又一个高峰期。

原典阅读

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

他渴求着拥抱你,花朵。

反抗着土地,花朵伸出来,

当暖风吹来烦恼,或者欢乐。

如果你是醒了,推开窗子,

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

蓝天下,为永远的谜迷惑着的

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

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鸟的歌,

你们被点燃,却无处归依。

呵,光,影,声,色,都已经**,

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

1942年2月

——穆旦:《穆旦诗文集》(增订版),7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

原典点评

在一个簇拥着以春天为题材的诗的国度里,穆旦的《春》依然给我们带来了“发现的惊异”。“绿色的火焰”“当暖风吹来烦恼,或者欢乐”“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紧闭的肉体”“光,影,声,色,都已经**”,来自《春》的这些大胆而奇异的诗句刷新了人们对新诗的认识,的确实践了瓦莱里“思想知觉化”的诗歌主张,能够让读者像闻到玫瑰花的香味一样地感觉到思想。

《春》里的“光,影,声,色”是痛苦的,这多少带有自艾略特以来英美现代诗的味道。《荒原》第一句“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混合着记忆和欲望”就是这样颠覆了人们对春的理解和感受。但是“光,影,声,色”并不因为痛苦而选择放弃,依然“等待伸入新的组合”,这表明了穆旦“新的抒情”对艾略特们的超越。毕竟写这首诗时的穆旦年仅24岁,正处于人生最美好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