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訪南方絲綢之路:雲南茶馬古道音樂文化研究

一、大理彌渡縣[3]

字體:16+-

[采錄案例一]

采錄對象:彭語,漢族,1930年生人,雲南省大理彌渡縣黃礦廠村人。

采錄時間:2010年1月16日。

采錄地點:彌渡縣黃礦廠村。

采錄背景:彭語老人有著近30年的養馬、馴馬、趕馬經曆,可謂是黃礦廠村的馬幫傳人。聽說有人因為趕馬的事情要來采訪,他非常的高興,也很熱情。清晨一起來,他就把馬圈打掃得幹幹淨淨,並給他喂養的馬戴上鈴鐺,我們到時,老人現場給我們表演了當年他趕馬的場景,並哼唱了當年在趕馬路上所唱的歌曲。2008年,他的子女為了記錄、保存父輩的趕馬經曆,就在黃礦廠村特意為其錄製了具有演繹色彩的趕馬DVD,筆者前去采訪時老人還欣然放給我們觀看。

筆者:老人家,您什麽時間開始趕馬的?

彭語:九歲、十歲。我們當時叫作“走夷方”。我一般都是中秋節出門,第二年的四五月份回來,半年多的時間。

筆者:那麽小的年齡能趕馬嗎?

彭語:那個時候當然是跟著長輩一起去,我自己去肯定不行。我當時是跟著我的父親,我父親長年趕馬,經驗非常豐富,他在新中國成立前還曾做過很長一段時間的馬鍋頭。

筆者:那您還記得趕馬的事嗎?

彭語:我十五六歲跟父親在普洱開始趕馬,就是從彌渡縣馱一些東西到普洱,沿路賣掉,再馱普洱茶到下關,賣掉再買藥材運到麗江,主要是做一些短途買賣。23歲時有一次趕馬,從德欽返回,馱的東西有藏藥、獸皮、糧食。這次時間長,去了半年多。新中國成立前,進不了西藏,最遠也就隻到了中甸。新中國成立後,向前進了一步,最遠到了德欽縣。規模最大的是參與八百多匹馬所組成的13個馬隊,在彌渡縣算是最大規模的一次馬隊出行。我一般帶五匹馬左右,我記得在五六十年前的一次趕馬中,我管理的馬有一匹丟了,當時的馬鍋頭楊光彩說不要了,但我說有把握能找到,因為我對自己的馬是非常熟悉的,很有緣分的,它很多時候都能聽懂我的吆喝,我也能分辨出它的腳印,最後還是找到了遺失馬。在我們馬幫中,人人跟馬都有很好的感情,很好的交流,趕馬首先就要對馬好,學會跟馬合作,跟馬友好相處。這件事情使當時的馬鍋頭對我刮目相看,對我也逐漸信任,我的趕馬經驗也慢慢地積累起來,由原先的趕馬短工逐漸變為了經驗嫻熟的長工。不過沒想到,趕馬趕了將近一輩子。

筆者:趕馬應該特別注重人和馬、人和人之間的感情聯絡吧?

彭語:非常對。因為趕馬不是一個人、幾匹馬就可以做到的事情。它是一個集體、一個團隊,它必須依靠整個馬幫的團結互助,馬幫存,個人興,馬幫亡,個人完,因此,我們都很熱愛我們所在的馬幫,維護我們馬幫的團結。對馬鍋頭很尊重,對他的指揮堅決服從。我們對各自管理的馬匹也格外看重,很有感情,照看馬有時甚至比照顧自己還好,我總是會不斷地跟馬說話,其實真正走上趕馬路後,與你始終相伴的就是這幾匹自己的馬了,你的命運也就和馬連到一起了。馬沒了,你還趕什麽馬啊,所以有人說,趕馬人視馬如命,此話不假。我在趕馬路上就是這麽做的。我還有一件印象特別深刻的事情,記得在我三十多歲那年趕馬去麗江,到了鶴慶的地方,我們要過一個河,上麵有一座鐵鏈鎖的橋,我的馬就是不肯上橋,我一直推它,但那天不知道怎麽了,它隻是原地打轉,後來不到幾分鍾的時間,橋突然斷裂了。這下,我們全明白了,嚇出一身的冷汗。從此以後,我對馬就更友好了,因為馬救了我一命,我始終把馬當作自己的朋友一樣對待。

筆者:趕馬路中的交易多嗎?

彭語:那是當然。沒有規定隻能交易一次,在路上可能會隨時買了東西再賣東西。比如我常走的路線是從大理→鄧川→鶴慶→麗江→中甸,一般東西到了麗江,定會交易一次,在當地賣出一些東西,再買進一些。例如有一次是去普洱,從彌渡馱了東西到普洱,沿路賣掉,再馱普洱茶到下關,再賣掉,買些藥材,到了麗江再進行交易。這是麗江與普洱之間的貿易往來。

筆者:那您新中國成立後還趕馬嗎?

彭語:1954年8月,支援解放軍進藏,馱運大米、副食、藥等,路途更加艱險,當時人為事故多發。我對那次趕馬終生難忘。

筆者:趕馬人有什麽講究嗎?

彭語:趕馬最重要的就是平安。我們經常說“空手出門,寶財回家;年年吉慶,夜夜平安”。在趕馬路上,什麽情況都會發生,隨時都會出現意想不到的事情,保住平安最為重要。不管怎樣,我們也要堅持自己的原則,不偷不找事,安全講道德,大家講團結。

筆者:趕馬路上會唱調子嗎?

彭語:會啊。但因為要不停地走路,所以很難完全停下腳步去唱調子,除非晚上住宿或者我們自己人之間。如果在路上碰見了其他民族的馬幫,也會吆喝兩嗓子:“嗨,老鄉,你們好啊。”看見自然風光也會唱,看見山了就唱山的形狀,遇見水了就唱水的波浪,找機會逗樂子唄。我們經常說“唱個玩玩逗個笑,唱個玩玩散散心”。

筆者:漢族的《趕馬調》,您可會唱?

彭語:當然會。“砍柴莫砍葡萄藤,嫁女莫嫁趕馬人”這個調子在我們當地很有名氣的,趕過馬的人都會唱,歌詞特別長。

譜例2-1:

演唱:彭語

采錄時間:2010年1月16日

采錄地點:彌渡縣黃礦廠村彭語家中

采錄記譜:張璐

筆者:歌詞這麽長,您還記得嗎?都有些什麽內容呢?

彭語:記不完整了。調子一般都是固定的,詞會隨意變化。路上的詞可多著呢。男唱:“隔山望見親妹妹,隻得望見不得愛。”

女對:“十六開花葉子青,我家住在就田邊。你早去晚回叫一聲,早早遲遲都成親。”記得是在20世紀80年代了,“石樓梯幹大灣?(長江第一灣),大灣是個好地方。四麵都是花果山,香酥梨長大運北京。”也是這麽唱的。

[采錄案例二]

圖2-4 楊保祚與筆者 攝影:張士吉

采錄對象:楊保祚,男,漢族,1927年生人,現居住大理彌渡縣城。

采錄時間:2010年1月17日。

采錄地點:大理彌渡縣。

采錄背景:對楊保祚的采訪,是在當地人彭家福[4]老師的協助下完成的。楊保祚是地地道道的漢族,趕馬大概二十餘年。他現在的生活也較為拮據,提起當年的趕馬往事,他心酸不已。

筆者:您是新中國成立前趕馬的?

楊保祚:我新中國成立前趕馬,那個時候交通不方便,好多人家都出去趕馬。當時我還小,隨父輩一起去的。但主要是新中國成立後趕馬,家裏窮,出去做生意。

筆者:趕馬中,有沒有在合作中影響深刻的事情?

楊保祚:太多了。記得有一次,我們的馬幫途經一片樹林,聽見周圍的老虎叫聲,嚇得我們匆忙離開。當時馬鍋頭讓我們在此地畫一個非常大的圓圈,以告知後來路過這裏的馬幫。這是馬幫不成文的規定,有了好事大家分享,有了困難大家擔當,有了危險大家互相幫忙。馬幫與馬幫之間還是和諧的時候多,不團結鬧矛盾的時候少,在路上鬧矛盾,自然條件很差,對誰都沒有好處,也分不出贏家輸家。所以,我們上了路,不分民族,不分老小,都要與大自然、與土匪、與強盜做鬥爭,不得不聯合一致。

筆者:趕馬是一件特別艱辛的事情,好多老人都不願意再提起,您覺得呢?

楊保祚:趕馬中流傳著“要走夷方壩,先把老婆嫁。”“溝死溝埋,路死插牌”。我就幾次眼看著過江的時候,馬匹和人一起摔下去的,救都沒法救,馬幫隻能繼續前行,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再一個,趕馬路上太苦了,簡直不是人幹的活,你一旦上了路,退也退不回來,是死是活,你都必須走下去,對路上遇到的難處,你必須自己克服,自己扛著,沒人替你分擔,除非你死了。在路上,有時寂寞的要命,但沒人給你說話,隻有幾匹馬陪著你,有時可以說是度日如年。還有,趕馬走的地方,大都很偏僻,路也很不好走,有時一天天氣幾變,一會兒風、一會兒雨、一會兒太陽暴曬,搞得狼狽得很,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所以有人不願意提趕馬的事,不是說趕馬見不得人,而是說,趕馬的人過的不是人的生活,讓人瞧不起,地位很低下。我現在對趕馬的事也不願意提起,那是比較傷心和提起來心痛的事情,不堪回首。

筆者:馬幫中對於馬匹有什麽講究嗎?

楊保祚:馬匹中,頭騾是最重要的,最大的鈴鐺也會掛在它的脖子上,馬幫中吃飯用的鍋也讓頭騾馱。頭騾會選最好的品種,體格強健,身強力壯,耐力足、力氣大,可以帶領其他的馬匹一塊走。也是因為有頭騾,其餘馬才覺得有人帶領,有衝勁。然後就是二騾,一般是兩匹,但如果在路途中,頭騾不幸死掉了,那麽會由馬鍋頭在二騾中再挑選一個。我見過數量最多的漢族馬幫有上千匹馬,馬鍋頭是可以騎馬的,其餘人都是徒步,牽著馬走。

筆者:一個馬幫一般都是一個民族的嗎?漢族馬幫中會有其他民族嗎?

楊保祚:一般不會,因為語言不通啊。不過如果他長期生活在這裏,也漸漸知道了這裏的習慣,即使是其他民族的也可以加入進來,但他的級別也得依照馬幫內部的規定,慢慢依照等級逐漸劃分。

筆者:那就是說在馬幫中,趕馬人是有等級之分的了?

楊保祚:當然是有的,就和馬一樣,馬還分頭騾、二騾,人就更不用說了。我們稱為馬鍋頭的就是最大的領導了,趕馬人必須絕對服從馬鍋頭的領導,得懂規矩,守紀律,聽招呼。趕馬工人中還分短工與長工、老手和新手,分類的方法還挺多的,一般是短工聽長工的,新手聽老手的,有了矛盾,調解不開了,二鍋頭等領導才去管,但這樣的情況很少,大家都能互相忍讓,出門在外,鬧矛盾對誰都不好。和氣生財,隻有在一塊和和氣氣的,大家心情才好,才能一塊發財。

筆者:漢族馬幫中的《趕馬調》,您會哼唱嗎?

楊保祚:當然會,不過歌詞記不住了,前兩句歌詞還是記得的。

譜例2-2:

演唱:楊保祚

采錄時間:2010年1月17日

采錄地點:彌渡縣

采錄記譜:張璐